踏上我的故乡。已是三年未见。
我听见自己空洞的脚步声,一声一声,孤立清晰。我的身体像是抽丝剥茧的线圈一样一圈一圈渐渐缩小。
脚步声变得轻盈起来。
我们走进草木旺盛的花园,那是我的秘密基地。躺在冬青围起的花坛里,树下一圈干燥稀疏的青草外是越发茂密的三叶草。
“我想起了童年。”
她的话像四月份的风一样轻柔而冷清。
三叶草的叶子在风中一层层涛浪般翻涌起伏,呈现出深浅有致的变化来。
她说:
“盛夏的时候,我总是和后院的姐姐们一起去我们两家间的梧桐树下乘凉。隔壁家的墙年代久远,生满青苔。我们争抢着坐秋千,常常不战而败,然后靠着那面颓败的长满青苔的墙摇着蒲扇愤愤难平。
有时候靠着靠着就睡着了,闭上眼睛,无数个细小瑰丽的光影明明灭灭地移动。耳边还徘徊着细微的绳子在树皮上摩擦的声音。
我常常会在闯了祸之后靠在墙上窃喜着偷听着父亲的冲天怒骂,等会儿父亲定会追过来,然后我就一边逃跑一边做着鬼脸。
有时候我也会在为一件花边裙和母亲赌气的时候荡在秋千上,坐着坐着就因为无人问津开始响亮的哭起来,一直到哭得索然无味就昏昏沉沉的睡过去。醒过后又是活蹦乱跳。”
我听着她的诉说,那些话牵扯出植根在我脑海记忆中的某一粒种子,黑暗处漫长的蛰伏后是迅速破土冒芽的茁壮成长,根深叶茂。每一句话都成为回忆闪动的注脚。
我走进那条阴暗潮湿的小巷。走进空气凛冽的童年时光。
我坐在秋千上,童年一荡一荡的。
我们起身离开花坛,走到街道上。
她的声音和风一起出现在耳边。
“我和伙伴们常常会去临街上的干休所捉迷藏,那是个废弃的院子,有一排门窗宽大的砖瓦房。每次都需要剪子包袱锤决定出找人的那一个,我不知道怎么回事,每次我都会输,然后我看到他们呼啦啦的从我身边跑走,他们让我闭上眼睛,他们要把自己藏起来。
干休所的空地上有一棵百年皂荚树,枝干遒劲,根部中空。下雨的时候,我会和伙伴们拥挤着躲在皂荚树的树洞里避雨,树皮苍老皲裂,雨水流淌就像纵横的老泪。
有时候我会和伙伴们在放学回家的路上毫无预兆的跑起来,像是心照不宣的比赛。我跑过一个巷口,又一个巷口。天空中交错着电线,风在我的耳边恐吓似地呼啸,我看到晃动起来的人影和风景被分成无数旋转细碎的彩色色片。”
身边的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又一次站在这里。
站立着童年的我。我的身边跑过几张熟悉稚气的孩童的脸。他们跑进干休所,隐藏起自己的身体。
我看到他们闪亮的眼睛。
空天被小巷中杂乱无章的电线切割的横七竖八,亭亭玉立的高大银杏摇晃着一树细碎繁密心事,破败的干休所里是低矮的红砖瓦房。
空气中浮着淡淡的腐烂烟草的气息,鼻底是清冽的青草汁渗透的味道,残破的柏油马路上蒸腾出闷重的尘土气味。
风贴着树梢发出辽远空阔的声音,粼粼波面逐层翻动水声清脆,飞鸟在最后一抹夕阳中煽动翅膀腾空而起。
淘涤后的回忆总是明亮清晰。
她的声音也回来了。现在我发现原来她的声音并不是环绕在耳边,而是回荡在心里。
“童年。美好的,单纯的,清澈的,轻松的,自在的···那个时候,每一个人都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这整个世界都属于这个孩子。
我不断地听到人们这样说。
但实际上,这不过是人们的幻想和暗示。
我们总是给童年追加太多的东西,因为此时此地的不如意。经过加工后,它给每一个在现实中筋疲力尽的人提供了一大片可以任意美化的空白。以此获得安慰,获得平衡,获得温暖。
就像我们站在这里,脑海中浮现的只会是那些美好旖旎伙伴情景。故乡以一种妥帖天成的姿态带给我们一种巨大的抚慰的力量。
童年回忆给与我们的,也就是那些熟悉的不假思索的归属感。
但不管这样,这就足够了。”
我转过头,看见似曾相识的脸,和我的脸庞的轮廓有无数契合的线条。她的目光像落日一样苍茫而深远。
我的身体渐渐拉长了,然后透明,它融进了她的身体。
然后似乎是听到天边闷雷滚动的巨响,我抬起头看到阴霾的天空正聚拢着灰暗的云。
我奔跑起来。
这个小城的喧嚣瞬间涌入耳朵。我的脑海中浮现出都市迷离的霓虹和锋利的摩天大楼。无数个在现代化城市中遭遇冷遇的伏案影像,无数张擦肩而过的冷漠疏远的面孔,无数次踽踽独行的形只影单。
然后画面褪色,我想起那些致密潮湿的葱绿青苔,那些斑驳摇曳的细碎阳光,那些低声呻吟的网绳秋千,那些无法无天的奔跑欢笑,那些没心没肺的索求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