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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静的花儿

发布于:2015-05-09 11:5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星期四
  绵绵秋雨,像怨妇抽抽答答的眼泪,使整条街道浸在一股浓郁的湿气里,透着几分憋闷和压抑。
 
  这是一条窄窄的小街,路面坑坑洼洼的,看样子失修好几年了。街道两旁是大小商贩摆设的各类摊点,虽然看上去杂乱无序,但吃的穿的和用的全挤在一块儿,花花绿绿的显得特别热闹。所以在当地人眼中,这便是地地道道的大街,是乡村里的都市。
 
  花儿是这条街上卖衣服的生意人,她的俗名叫花儿,人长得也像花儿一样漂亮:虽然已经是八岁孩子的母亲,但仍然身材苗条、形容姣好,尤其是她脸上的皮肤,就像刚刚凝聚成块的豆腐,一把准能掐出水来。再加上花儿一贯注重打扮,眼下最时髦、最流行的装束是什么,总能在第一时间从她那儿找到答案。所以,在每一个平常的日子,当花儿将店铺和自己收拾妥了,在摊位门口一坐,便成了这条街上最靓丽的风景。
 
  “花儿,过来搓两圈吧,这年头不打麻将,咋过日子啊?”
 
  “就是!我都跟老公交待妥了:老子死了之后千万别破费,只烧一副麻将给我就成了!”
 
  “哈哈哈……,那还得烧几个小人儿,万一三缺一呢?”
 
  这些日日与麻将为伍的老少娘们,都是花儿周边的邻居,她们生活的快乐几乎全指着麻将,所以对花儿的漠然置之很不理解。反之同样,花儿对她们的嗜好也弄不明白:不就是麻将吗?天天泡在上面有什么可乐的。
 
  对于花儿而言,单纯招呼打牌的还好,回一句便可以作罢。可偏偏有几位花喜鹊投胎的娘们,平时叽叽喳喳的,就爱说长道短,图个嘴皮子痛快,也不管他人的耳朵是否闹得慌。这不,刚刚吃过晚饭,斜对面的黄嫂套上一双脱了跟的皮鞋,手心里摊着几粒瓜子,慢慢悠悠的转到了花儿面前:
 
  “妹子,老公几个月没回了?总一个人搁在家里吃素,就不觉得缺少点儿什么?”说完这话,黄嫂趁低头拈瓜子的空档瞟了一眼花儿,同时咧着嘴,一脸坏坏的笑意。
 
  “缺少什么?缺少的东西多了!能指望他啊,见鬼去吧!”花儿正收拾饭桌,连头也没抬,心不在焉的回了一句。
 
  “呵呵,妹子,话可别这么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不指望他指望谁啊?”黄嫂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些,可笑意却并没有收敛,依旧满怀兴致,似乎精彩的话题才刚刚开始。
 
  “指望自己呗,这年头有谁比自己更可靠啊。”花儿的语气仍旧冷漠,且边说边进了厨房。
 
  黄嫂觉得无趣,对花儿的态度甚是失望。正要讪讪离去的时候,迎面走来了她的搭挡“曾八卦”,于是刚刚预备歇会儿的舌头,又如鱼得水般的活跃起来:
 
  “老黄,瞎转悠什么呢?”还是“曾八卦”的嘴快,抢先打了个招呼。
 
  “哦!呵呵,我在说花儿妹子呢,看她老公好几个月不回,问问她会不会觉得缺点啥?”黄嫂的嘴角又堆起了坏坏的笑意。
 
  “呵呵,你还真是热心肠,缺点啥你能帮啊?”说罢,“曾八卦”的嘴角也堆起了坏坏的笑意。
 
  这下子可投机了,黄嫂提了提嗓门,一副要吸引更多听众的样子:“瞧你这话说的!我咋帮呢?我又不是他男人!”
 
  “哈哈哈……”两个齐声爆笑。
 
  “不过花儿刚说了,她也没指望过男人!”
 
  “是吗?那还能指望谁啊?”
 
  “她说指望自己呗!”
 
  “指望自己?那得看干什么了,有些事儿自己一个人能行吗?”“哈哈哈……”又一阵强有力的爆笑。似乎整条街都在颤抖。
 
  说到这儿再愚钝的人都明白了,黄嫂不愧是姓“黄”的,随便说件事都能给添点儿色。
 
  只是说得再多,花儿照样充耳不闻,仍旧默默的打份自己,默默的忙碌生意。有人说花儿憋着、假装正经;有人说花儿麻木、不解风情。总之,在周围人的眼睛里,花儿的那种镇定和平静,是怎么看怎么别扭,怎么看怎么不对。她们或许认为:一位长年独居的漂亮少妇,是不可能、甚至不可以像花儿这样规矩本分、安安静静,非得张扬,非得招摇、最好还闹出一点她们最感兴趣的风流韵事,那样的话,可能反倒会觉得正常一些了。
 
  但是,任凭周围煽风点火、旁敲侧击,花儿仍旧若无其事的忙活着,对周围的谗言充耳不闻。
 
  关于花儿一路走来的故事,还得从十多年前说起:
 
  花儿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姑娘,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相对常年在家的两个姐姐,花儿算是非常幸运的:不仅多念了三年初中,而且极少从事地里的农活。不到十六岁外出打工,坐一天一夜的火车来到陌生的南国,开始了她涉世之初的独步飘零。
 
  刚来乍到,花儿以为城市就是人群,是密密麻麻的建筑;工作就是车间,是永无休止流水线。虽然在几家电子厂、玩具厂之间辗转了好几回,但仍然没能脱离那些运转起来便没完没了的、庞大的机器的陪伴。于是,在花儿十七八岁青春岁月里,既没有如火如霞的热烈,也没有如梦如歌的浪漫。成天为了工钱拼挣在流水线上,倦了的时候,她感觉自己像一只疲惫的知了,只能蛰伏在南方燥热的空气里,孤独的夏眠……
 
  好在时间长了,日子总会有些变化。将近两年之后,花儿在一次简单的选拔会上,靠着自己的钢笔字略胜一筹,总算升个了最简单的文职。或许因为早已适应打工的生活,也或许是最近换了工种,花儿渐渐觉得轻松了许多。她心里想着:自己好歹是在城市,好歹可以见见大的世面,比起家乡还在田地里风吹日晒的姐姐,应该很满足了。于是和身边的许多同龄朋友一样,花儿变得开朗了,偶尔也会怀揣着梦想,高高扬起笑脸,让如花的心情在年少的懵懂中纯纯绽放。
 
  十八岁是一段多梦的金色年华,和所有的同龄女孩儿一样,花儿也有着关于青春、关于爱情的美丽憧憬。但这份心事是隐匿的、是羞怯的,对爱的概念也非常模糊,顶多只能是一个人的时候,偷偷的在心里幻想几次。
 
  但爱情从来没有模式,往往是在不经意间悄然来临。
 
  那是一个细雨纷飞的深秋的午后,花儿正走在通往宿舍的水泥路上,突然有个身影从侧面跃过来,举着一封信对花儿说道:
 
  “‘大眼睛’,给!”
 
  “大眼睛”是花儿在厂里的外号,就是刚才跑过来的这个叫阿明的男孩儿给取的。
 
  没等花儿作任何反应,阿明就一溜烟跑开了。花儿愣愣的站在细雨里,望了望阿明远去的背影,再看看手里这封没有邮票的信笺,觉得有些莫明其妙。
 
  拆开来才知道,那是一张写满了生日祝福的卡片,花儿的心里顿时涌出一种暖暖的感动,她根本没有想到,在这个远离故土的陌生城市,身边竟然会出现一个记着她生日的人。看着满纸的“生日快乐、万事如意、青春永驻、心想事成,……”几乎她所熟悉的吉祥祝福这里全写上了,而且字迹端正、排列齐整,像是一名优秀学生的功课,那么专注、那么认真。
 
  花儿真的感动了,也正因为这份感动,花儿对这位赠送生日卡的阿明多了一份深刻的注视:发现眼前这个高高的大男孩,虽然少却了几分想象中王子的潇洒和帅气,但是那么墩厚、那么和蔼,看起来就像邻家哥哥般的熟悉,让人感觉不到陌生和距离。想着想着,花儿心里不免生出了一丝丝温暖的依附。
 
  但是十八岁的年龄,对于爱情是羞涩的、被动的,面对阿明的多情和含蓄,花儿只有静静的等待。终于有一天,阿明约花儿去城市的公园,要知道那会儿在年轻的恋人眼里,公园可是一个非常美妙的地方。确实,花儿生命中最初的美妙,留在了那座漂亮的公园里。
 
  南方的冬天就是不一样,想想家乡应该是白雪飘零了吧,但是这边仍然绿树红花,丝毫没有冬的凛冽和寒意。
 
  花儿跟随阿明的步伐,漫无目的的行走在人工铺就的石子路上。两人谁都没有说话,眼睛紧盯着路面,一趟又一趟的往返来回,仿佛要从这条路上找寻出什么东西。
 
  这时候,虽然花儿无从知道阿明在考虑什么,但却很清楚自己什么都无从考虑,脑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填满了,但却说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什么也没有吧,空空荡荡的、让自己找不到可以集中精力的主题。
 
  于是,花儿带着一丝茫然,随同阿明漫无目的的走着,无意间碰擦到对方的衣服或手臂,便感觉到面红耳热,怎么也掩饰不住莫名其妙的慌乱。阿明大概察觉到了,慢慢的朝着花儿贴近……当他伸出手臂,从后面轻轻揽住花儿肩头的时候,爱情的小鹿受了惊扰,在花儿胸中恣意冲撞起来。花儿胆怯了,身体有一些微微的抖动,脑子里更是杂乱如麻。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害怕和紧张,花儿不知所措,只感觉到自己肩上的、阿明的手真的好烫。
 
  这便是爱情的温度么?为何两个人的肢体碰撞,会携带一股神秘的电流?为何这种电流还能演变为磁场,让人产生莫名的依附?花儿真的不明白,但却又无从否定、也好难抗拒这样的依附。她静静的倚着阿明,沉湎在他那只手所传递的温度,心里油然升起一种朦朦胧胧的、甜蜜的感受。
 
  直到步伐迟缓,直到日薄西山,他们才双双走出公园的大门。分别的时候,似乎任何话语都显得多余,唯有会心一笑,才是最丰富、最动人的,在花儿心中幻化为一个承诺,关于爱的承诺。
 
  从此,花儿一个人的时间,变成了两个人的守候。阿明性格内向,平时言语不多,总喜欢默默的看着花儿,但花儿却不敢看他,只是静静的守在一旁,羞怯中透着自然和随意,像看护一株自己亲手种下、且极具生命力的树苗,只待它一天天成长,无须额外的照料。
 
  这棵树的名字叫爱情。树长高了,树就会结籽、成熟。
 
  还是在一个和暖的冬日,好不容易等到了一个月两天的休息,早上起来,室友们全都嚷着要出去逛街、买东西。只有花儿格外安静,因为她有阿明,阿明会安排好工作之余的所有时间,从来用不着花儿惦记。
 
  不一会儿,宿舍的姐妹们全走光了,花儿整理了一下室内的杂物,然后照了好几遍镜子,便走到窗口一心等待阿明的出现。
 
  阿明总是很准时的,没过几分钟,他便拎着早餐来到了花儿的窗前。花儿从楼上看着阿明匆匆走路的样子,心里感觉到一阵温暖,甚至还有些甜蜜。当阿明走到楼下,抬起头朝这边张望的时候,花儿微笑着招了招手,示意他现在上来。阿明笑了,立刻加步脚步,十分轻松的“蹬蹬蹬”爬上楼去。
 
  花儿住的房间里有四张铁床,都是两层的上下铺,共住了七个人,其中有一个上铺是用来存放箱子和杂物的。如若能添上两张写字的桌子,便有了几分学生宿舍的味道。
 
  进门之后,阿明将手里的早餐递给花儿,同时在一个红色的塑料凳上坐了下来。花儿睡下铺,所以很自然的坐在床上,漫不经心的将手里的馒头撕成一片片,然后送进嘴里嚼着,很是悠闲。阿明则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时而站起,时而又坐下。直到花儿吃完馒头,才走过来开口说道:
 
  “这两天有没有什么打算啊,想怎么度过呢?”
 
  “没想过,还能干嘛呀,呆着呗。”花儿说得慢条斯理,好像对此并无兴致。
 
  “也是,外面闹哄哄的,不如呆着清静。”阿明说完,便挨着花儿坐在了床沿上。
 
  花儿本能的挪动了一下,为的是让阿明感觉到宽敞和舒适。但阿明却并没有介意,沉默半晌之后,他又欠了欠身子,小心翼翼的向花儿贴近。
 
  “馒头好吃不?甜不甜啊?”
 
  “你刚刚没吃过啊?真是的!”花儿瞟了一眼阿明,显然在埋怨他没话找话。这时候阿明的表情忽然变得紧张起来,两只眼睛里直直的盯着花儿,嘴角一动一动的,喃喃道:
 
  “人家就是没吃过嘛,你都不问问……”
 
  “啊?”花儿正要转头问他,没料到被阿明一把搂在怀里,并用嘴贴着花儿的耳朵:
 
  “我现在想吃了,行不行啊?”
 
  “什么呀,明知道我吃完了,还这样说!”花儿似乎想表现得不耐烦,在他怀里扭动了几下,但是根本无从抗拒,只显出了女孩子特有的娇嗔,让阿明搂得更紧了。
 
  “吃完了你再吐出来嘛,我也可以吃……”这句话完全化为一股气流,冲击到花儿的耳朵里,热热的、痒痒的,有一种舒服着的难受。
 
  花儿已经没办法再开口了,阿明炽热的嘴唇从她耳朵边滑过来,死死的堵住了她的双唇。这是爱情的迷药,这是强烈的电流,花儿一阵昏眩,对外面的世界全然不觉……
 
  阿明失控了,像一只饿极的牛犊,将头埋在花儿的胸前,来回蹭动着、摩挲着,并急不可待的解开了花儿的衣衫,甚至来不及关心门窗的安全。花儿合上双眼,十分清楚这是一次怎样的奉献,她在心里默默的祈祷着,虽然不知道该祈祷什么。于是,在一阵生生的疼痛过后,花儿才慢慢张开眼睛,发现阿明汗涔涔的坐在一旁,这时候她真的醒了,是哭着醒来的。阿明看到花儿晶莹的眼泪,说了好多好多动听的话,让花儿遭遇狂风暴雨的突袭之后,感受到了冬日暖阳的和煦与温柔。那一整个上午,他们一块儿偎依着,在小小的铁床上度过。
 
  后面的日子,花儿更是与阿明形影不离,并且少却了以往的羞涩,她开始主动的挽着阿明的胳膊,似乎想让所有的人见证他们的爱情。
 
  可是人生万事,有些事偏偏就不能如意。一天中午,下班的铃声刚刚响过,花儿正要起身去食堂,这时候工厂的门卫手持一封信,径直朝这边走了过来。
 
  “花儿,给你!”门卫微笑着,声音特别响亮。
 
  “哦,谢谢啊!”花儿接过信一看,原来是阿明的,从下面的地址可以见得,这是一封从家乡寄来的信,花儿可是极少听到阿明说起家乡的事,于是出于一时的好奇,更出于彼此的信任,花儿拆开了那封信——
 
  “明,见信好!”一个字的称呼,让花儿为之一怔。
 
  “因为身体不适,好久没给你写信了,这次来信是专门告诉你一个特大的喜讯:我们的宝宝已经出世了,是一个非常可爱的男孩儿!……”花儿看不下去了,根本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今天的中饭是省了,花儿的喉头堵得厉害,几乎连水也咽不下去。
 
  阿明未曾做一个字的解释,任凭这一封白纸黑字的来信,生生的击碎了花儿心中所有与他有关的梦想。
 
  “人生漫漫,幸福总是咋现凋零……”不知道这是哪位诗人的句子,此刻成了对花儿的最真实的写照。
 
  正因为那封信,花儿不仅离开了那个工厂,而且远离了那座城市,并托熟人进了家高级发廊,从乡下来的“土包子”,摇身一变,成为光鲜靓丽的“洗头妹”。
 
  做“洗头妹”的日子,花儿表现得特别活跃,凭她的形象与热情,帮老板揽住了不少熟客。所以不出两年,花儿便有了自己的存款,可她并没有贪图这份收入,而是毅然决然的回到家乡,开始重新勾画生活的蓝图。只是对于爱情二字,花儿的反应似乎越来越迟钝了,她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更不相信动听的美言。所以花儿走进婚姻时是麻木的,仅仅是遵照乡里的习俗,顺了父母“成个家,嫁个本分男人”的心愿。婚后和所有平民百姓一样,花儿忙生计,生孩子,孩子大了,男人外出打工,花儿则一心张罗这个服装店。
 
  说起这么些年,花儿的男人像个稀客,一年到头也没能在家呆上几日。花儿还真没指望过,在她眼里:那个男人除了是孩子的父亲,别无任何的其他意义。男人因为性格好,纵然很多时候受了花儿的冷落,也从不计较什么,总是默默的来,默默的去,好像认准了家的概念,应该就是如此的吧。
 
  可是花儿会这么想吗?在她漂亮的容颜和光鲜的衣着下,明明渗透着一丝丝无声的哀怨。如此美丽的年轻少妇,怎奈得情感空间的荒芜?没有人会相信她真的静如止水,可是究竟又有谁能激起她心里的涟漪?生活是一个圆,答案又回到了关于阿明的起点。
 
  还是一封信,虽然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花儿仍然记忆犹新:
 
  那天是农历的中秋,花儿带着孩子回娘家,走到村口的时候便听到有人在招呼:
 
  “花儿,你回来了。陆主任家好像有你一封信,都放好几天了。”
 
  “哦?是吧,那我过去看看。”花儿一边回应,一边猜想着写信的人有可能是谁,于是加快脚步,十分钟之后便握信在手,打开来一看,差点没让自己的眼珠子掉出去:
 
  “花儿:你好吗?万分感谢你当初给我留下了家乡的地址,虽然没有把握你能及时收到,但寄出来总算是一份希望……”
 
  “我知道当初你有多么受伤,过去这么多年,好多好多的话无从着笔……我真的好想好想见你……”
 
  看到这里,花儿握着信笺的双手有些抖动,脑子里汹涌着万千思绪!那段难忘的岁月如神灵般冲破时间的阻隔,腾的一下在她眼前跃然再现。她感觉到眼睛有些发胀,但并没有泪水溢出,只是深深的叹了口气……
 
  阿明在信中只强调好想见面,对这些年的生活只字未提,这更是让花儿心神不宁。想想过去与阿明相守的时光,就像一本保留完好的影集,看着它静静的躺在那儿,总会止不住拿在手里,轻轻拂去岁月的尘埃,再次走进一页页清晰的画面,依然倍觉珍惜,依然充满留恋。更有那无法淡忘的爱的温度,在花儿心里是一份无可替代的永远!所以对于阿明这个人,在花儿眼里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写满了爱的记忆,象征着圣洁初恋的符号。
 
  初恋是不能忘怀的,花儿无法抹去那些快乐时光的缩影。眼前的这封来信,将她从现实生活中拽入了一幕幕往事,到底应该如何面对呢?如果真的见面,又将会具备怎样的意义?花儿在心底一遍遍盘问,始终也未能找到答案。
 
  类似这样的疑问,或许唯有行动才能做出最客观的解释。
 
  于是花儿为了一份沉淀已久的情感,真的选择去见阿明了,他们相约在县城的十字街头,那儿车水马龙,人流如织。当阿明从对面的路口,走过斑马线朝花儿微笑的时候,花儿瞬间发现:那个人的模样似乎有几分生疏了,但他嘴角的笑容依然能从记忆里找寻。
 
  “嗨!”阿明打了声招呼,同时张开五个手指,向后拢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花儿微微一笑,似乎有点勉强和生涩。然后便随阿明迈开了脚步,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一开始两个人都没有说话,耳朵里全是嘈杂的街头音乐,还有恣意嚣叫的汽车喇叭。
 
  “咱们找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吧?”走过一段路之后,阿明有些沉不住气了。
 
  “随便你好了,我不知道哪里安静。”花儿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是淡淡的,但仍然掩饰不住那一份窘,一双手在衣服上不停的摩挲着,一会儿放进口袋,一会儿又拿出来,完全无所适从的样子。
 
  “随便是吗?那就是说可以听我的啰!”阿明的语气倒变得轻松了,“坐车真的好累,我想找个地方歇会儿,同时也能说说话,你没意见吧?”
 
  他的语速快而流畅,口齿好像较以往伶俐了许多。说完之后还用力摇了一下花儿的肩膀,那份从容和洒脱可是以前很难见到的,所以花儿真的觉得生疏,但却并没有回避。
 
  走进一家宾馆,阿明要了最高楼层的标准双人间,花儿虽然觉得紧张而怪异,但还是想表现出轻松,于是故意将手袋在空中甩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若无其事的四下观望。
 
  插卡、开门,然后取电、开灯,阿明的动作就像回家一样熟练。可是花儿却愈发陌生了,尤其是那两张洁白的单人床,让人感觉到莫名的拘谨。还好,靠窗的地方有两张椅子,花儿轻轻的走过去坐下,这才长长吐了口气,稍稍镇定了一下情绪。
 
  阿明进了洗手间,只听见哗哗的水响。花儿起身打开电视,可并没有想好看哪个频道,手里一直按着遥控器,直到阿明从洗手间出来。
 
  “看什么呢?”阿明轻声问花儿,花儿抬眼看他:头发还湿漉漉的,身上只裹了白色的浴巾。花儿可从没见过这种打扮的男人,她的表情十分讶异!阿明见状,笑呵呵的说了句:
 
  “怎么?觉得不雅是吗,不会介意吧。”
 
  听到阿明这样说话,花儿忍不住朝他多望了几眼,除了嘴角的胡茬较以往更为浓密之外,他好象强壮了些,而且还多了份成熟男人特有沉着和干练。花儿仿佛重新认识另一个阿明,心里的怨恨和淡漠正一点点隐去,取而代之是一种本能的、对一个纯粹男人的微微心动。当花儿意识到这些时,她显得有些慌乱,再次拿起电视遥控,想用不停的换台来掩饰,但却欲盖弥彰,阿明清晰的看到了花儿内心的忐忑和矛盾。他若有所思的靠在床头,将双手放在脑后,静静的看着坐在一边的花儿,脑子里翻腾着连自己都说不清的往事。
 
  “过这边坐会儿吧,这边正对着电视。”阿明甩了甩头,仿佛要抖落头脑里的干扰。
 
  花儿像没听见似的,仍然双手抱膝,一动不动的缩在椅子上。阿明叹了口气,起身走下床来,静静伫立在花儿面前。花儿低下头,用下巴顶在膝盖上,眼睛里只看到一片白色,那是阿明身上的浴巾,近得能嗅到消毒水的气味。
 
  “坐这里干吗?过来嘛!”阿明开口了,声音很小,但语气却很重,说完伸手拽住了花儿的胳膊,一把将她从椅子上提了起来。花儿紧皱眉头叹了口气,同时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显得很痛苦的样子。但是却挡不过阿明的臂力,他已将花儿拦腰抱住,牢牢的锁在自己怀里,但并没有急着吻她,而是慢慢的垂下头来,温柔的靠在花儿的肩上,紧紧的拥簇着,晃动着,为花儿传递着一股就要被融化的气息。
 
  这是一个幸福而持久的拥抱!无论怎么理解,花儿心里确有一种“等得好苦”的感觉。她的血液冷却太久太久了,这是一次多么难得的沸腾,直到阿明将她放在床上,直到两个人心旌荡漾,肌肤相亲,再度卷入爱的狂潮……
 
  在这次幸福的体验中,阿明主动但不霸道,花儿矜持但不造作,诉不尽其中微妙的缠绵与愉悦。激情过后,看着身旁像婴儿一样沉睡的阿明,花儿脸上浮现出一线笑容,那么温暖,那么满足。
 
  但是,“幸福总是咋现凋零,生命中走得最急的、都是最美的时光……”不知不觉,花儿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不觉有些微微的伤感。关于性与爱的确切解释,她一直都非常模糊,更何况走过这么些年,许多人和事的真实概念都无从考证,所以与其陷入黑白是非的道道迷宫,还不如追随直觉让自己活得真实。这样想来,花儿似乎可以觅得一丝宽慰,甚至都不想知道阿明过来找她的真实意图。
 
  洒脱是件奢侈品,真正消费得起的人大概也需要一些代价。
 
  在爱情的征程上,花儿还谈不上有多少沉重的付出,过去和阿明的故事,几乎还没有开始就结束了。纵然现在捡起来旧梦重温,但是毕竟时隔多年,很多东西已经是人面桃花,就算再多的欢声笑语,也无法驱散物是人非的失落和苍凉。
 
  约摸一小时之后,阿明睁眼醒来,花儿仍然漫游在无边的想象。当她侧身看到阿明慵懒的倦容,恰似一个淘气的孩子玩累了的模样,那么简单纯粹,那么自然真实。花儿笑了,满脑子的心事在顷刻间烟消云散。原来男人在某些时候所显露出来的本色,足以让一个关注他的女人完全不忍破坏。
 
  于是,在接下来面对面的时候,除了偶尔投递一个眼神,彼此都静静的沉默着。如果说这种缄口不语的氛围,代表了对大音稀声的阐释,或者对大爱无言的诠注,那么这该是一种何等幸福的守候!但是花儿无从凝聚那样的底气,她心里一片茫然,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而阿明却在一旁若无其事的吞云吐雾,花儿记得他原来是不抽烟的,可现在的姿势看起来十分地道。
 
  “你晚上要回去么?”阿明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头也没抬的问了一句。
 
  “当然,孩子会等我的。”花儿平静的回答道。
 
  “那么他呢?他也会等你吧!”
 
  “不会,他在外地,平时很少回来。”
 
  “哦,……”阿明的嘴唇动了一下,但仍然没有下文。
 
  “你呢?”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花儿忍不住轻声的反问了一句。
 
  阿明仍然低着头,一心把玩着手里的火机,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你的小孩应该很懂事了,都快上中学了吧?”看着阿明冷冷的样子,花儿觉得有些尴尬,又心猿意马的补充了一句。
 
  “嗯,快了。”阿明依然没有抬头,淡淡的吐出三个字。
 
  花儿感觉有些冷清,甚是无趣,便不再开口了,随手拿起床上的遥控器,任凭没完没了的电视广告,打破空气中难言的窘迫和沉寂。阿明再次点燃一支烟,用拇指和食指轻轻的捏着,并没有急着想抽的意思,老半天了,才送到嘴边深深的吸一口,却又止不住频频咳嗽起来。花儿偷偷的看了一眼阿明,然后望着他刚刚吐出的那团烟雾,在空气中徐徐升腾着、继而消散殆尽。
 
  阿明抿了一口热茶,顺手将一大段烟头摁在烟灰缸里,捻得粉碎。看着他那手足无措、欲说还休的模样,花儿生生的咽下了一肚子的疑虑,她知道男人在选择沉默的时候,一定有他沉默的理由。对此花儿是动过脑筋的,她想着,如果在求得坦诚的同时,却破坏了该有的默契,其结果可能会更加得不偿失。
 
  于是花儿缄默不语,而且神情安然,一门心思的看起电视剧来。可就在她渐渐进入剧情,预备与主人翁同喜同悲的时候,阿明候忽地站起身来,用轻而有力的声音说了一句:
 
  “我得走了,还要忙别的事。”
 
  花儿心里“咯噔”了一下,愣愣的望着阿明,从他淡定、冷竣的眸子里,感觉到一种突其如来的陌生。
 
  “是吗?就这样……走了?”花儿有些猝不及防,对阿明的这句话毫无心理准备。
 
  “嗯,不能不走啊,你一会儿不也得回去吗?只能这样了……”说完阿明十分释然的、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仿佛真正明白了某个道理。
 
  花儿完全不知道该说什么,对阿明的“只能这样”一片茫然。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成了家,这是无法更改的前提。”见花儿不出声,阿明开始了进一步的阐释:“我有很多时候在外面忙活,过来看看你并不是难事。”
 
  说完阿明走进卫生间,接着传来急促的水响。花儿依然无语,紧紧抱着双腿坐着,将下巴搁在膝盖上,几乎纹丝未动,像一尊可以命名为沉思的雕像。
 
  阿明洗了把脸出来,额前垂下一缕湿漉漉的头发,他用手向上捋了捋,同时看了一眼花儿,更添了几分轻松的说道:
 
  “要不你再休息会儿,我先走一步好吧?”
 
  “随你了。”
 
  “雕像”到底说话了,虽然只是平平淡淡的三个字。却蕴含了一丝苍凉的绝望。
 
  阿明轻轻的带上房门,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像一个睡梦中幻影。
 
  于是,屋子里骤然间变得空荡荡的,只剩下电视的剧情仍在继续。花儿已无心关注其中的恩怨和悲喜了,仍然保持着“雕像”的原样坐着,心里慢慢涌出一丝莫名的愤怒。
 
  “真他妈像个傻子!我应该先走的!”想到后悔也来不及了,花儿忍不住在心里狠狠的骂了一句,随后起身下床,急急的摔了门出去。
 
  一路上,花儿满脑子都是或近或远的回忆,直到觉得沉重了,心烦了,这才甩了甩头,默默的自言自语道:
 
  其实先走和后走有什么两样呢?从一开始他就在顾家,无论过去现在,不都是自己愿打愿挨吗?哪来的什么感情啊,就那么回事……
 
  在心里念叨几遍之后,花儿心里的忿恨渐渐被无声的哀怨所替:
 
  “哪来的什么感情啊,就那么回事。”当初一句不经意的牢骚,几经岁月的磨砺之后,在花儿心里渐渐上升为一种观念的定论。
 
  有了这样的观念作祟,花儿与阿明的故事便得以延续。因为只要有发呆的时候,只要心里会觉得空虚,这样的观念就象一剂毒药,可以立刻麻痹一个人所有的想法和意志。
 
  花儿不知道是自己染上了这种观念的毒,还是与阿明在前世结下的孽缘仍在继续。自从那次重逢之后,心里的愤恨始终与惦记并存着,而且渐渐形成了一种奇怪的和谐。花儿徜徉在这种和谐中,变得一天比一天平静。
 
  可是生活永远充满未知,太多事情的发展总让人无法掌控。
 
  看看床头的日历,已经快两个月没见到阿明了,阿明一直是很准时的,花儿心里开始了真真实实的想念。虽然这份想念连自己都觉得厌恶,但是毕竟想念了,那种切切的盼望让人无法回避。所以很多时候,花儿一边与阿明相偎相依,一边在心里暗自责骂,纵然觉得很累,但却仍然撇不下那份彼此厮守的温存和享受。
 
  两个月过去了,仍然不见阿明的踪影,这是花儿没有料到的,她有些不安了,但却非常无奈,因为当初为了保留一点点骄傲,连阿明的电话也没有记住。于是只能这样干巴巴的候着,像等待一个没有归期的游子,那么空茫,那么无助。
 
  三个月过去了,四个月过去了,半年、一年都过去了……
 
  花儿心里的愤慨像腾腾的火焰,刹那燃烧后慢慢削弱,到最后只剩下一捧死灰,冷却成无言的哀愁。哪来的什么感情啊,就那么回事……
 
  花儿又想起了这一句慨叹,在心里咀咒一千遍之后,预备忘掉关于阿明的所有。她多么希望回到很远很远的从前,回到一个完全不牵涉到男女情感的空间,让简简单单的干活吃饭,成为自己生命中仅有的追求和意念。
 
  但是曾经经历的世事,就像一本无法改写的帐簿,无论事后怎样结算,也改变不了原本无法平衡的收支。
 
  花儿无奈,满以为“就那么回事”的淡漠真的可以深入骨髓,不会让自己被失意侵袭。可真正面对阿明的消失,她还是陷入了始料未及的困惑,这是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是一种无法启齿的心事。花儿被这样的心事困扰着,变得越来越沉默了,很多事可以不了了之,唯独不会忽略的是愈来愈精心的打扮。
 
  于是,每一个日子里,花儿都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只是缺了一幅笑脸,所以被唤作名副其实的冰美人,生意的招揽也全指她自身的广告效应。
 
  “妹子,要进城不?应一声老哥捎你。”
 
  “花儿妹妹,帮我挑件衣服,一会儿上你房间试试,怎么样啊?”“嘿嘿,嘿嘿嘿……”
 
  轻佻的问话,附和着轻佻的笑声,在花儿这里已是司空见惯,完全可以不用理会。当然,偶尔大声呵斥一句,看那些贪婪的饿鬼灰溜溜的垂头远去,也不乏一些浅浅的快意。若是还有“痴心不改”的“勇士”徘徊左右,冷若冰霜的花儿不需要任何疾言厉色,仅仅凭着目光的交接和传递,足以让对方止住所有的念想。
 
  花儿并没有刻意这样,因为她总能从那些人和那些话的背后,发现一直藏着的阿明,这个藏着的阿明不仅仅是一个男人那么简单,而是那一句“哪来的什么感情啊,就那么回事”的缩影。
 
  于是,花儿的纯纯的期待被这句话浸染了,渐渐变得枯黄……
 
  故事总会结束,但岁月却不曾停留,走过绵绵秋雨的时节,又进入了漫长而干燥的冬季。好多天不下雨了,窄窄的街面上,最多见是两轮或三轮摩托车,携着刺耳的喇叭声急驰而去,扬起一路灰黄的粉尘。
 
  如果阿明再次出现,一定会看到更漂亮的花儿;如果阿明看到更漂亮的花儿,一定会觉得没有他的日子,花儿其实也过得很好。若真那样的话,也就够了。
 
  想到这里,花儿真的好想阿明再出现一次,哪怕就一次。
 
  因为花儿真的好想拒绝阿明一次,哪怕就一次。
 
  
责任编辑:朱耀军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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