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风的时候

　　我是在厚德大道上遇到她的。

　　当时正抱着一摞书，匆匆赶往宿舍区。这天风大，我并不想多耽搁在外。她看见我时，像一眼找到了救星，两眼放光赶到我跟前，二话不说先抓住我胳膊。

　　“姑娘，那啥，我想问问，那莲花市场咋走啊？”

　　浓重的当地口音直扑我耳根，原来是找不着地方了。

　　我怔了一会，下意识用点劲抽出我的胳膊，“你沿着这条大道一直往前走，在前边经过两个十字路口之后往右拐，再往前走100米左右就可以看到了。”我一本正经地说着，一边观察她的表情，她眉心打着结，嘴唇抿得紧紧的，我便明白了什么，连说带上动作又示意了一遍路线。期间她张口欲说什么，但最后还是没说出来。

　　待我说完之后，我抬眸看着她，她开口请我第三次重复一遍，紧接着她又跟着我复述了一次。

　　“这回总算是记住了，真谢谢你啊，姑娘，要不是你，我真不知道该咋办了。”

　　“别跟我客气，没事！”我笑了笑，想了一想，转念道，“先沿着这走，到了下个路口还可以找人问问。”

　　道别之后，我抱着书继续走向宿舍。走了没多久，想想还是不放心，便转身看去。

　　她还是杵在原地，深青色的对襟袄，厚实的黑裤子，五十出头的年纪，鬓发凌乱，整个人显得过分沧桑。我深吸一口气，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跑向最近的商店，把我的书寄存到商店里，然后折回她那儿。

　　“姑娘，你，你怎么……”她一脸错愕，又掩饰不住眸底的惊喜。

　　“阿姨，这儿风大，站久了会着凉的，我送你过去。”

　　说完我便主动挽上她的胳臂，那虬枝般的手臂，硌疼了我，我蹙了蹙眉，眸色深了几分，心里说不出的感觉，凉凉的，苦苦的。

　　一路上交谈，我才她是学校施工地的工人家属，跟一个工人亲戚住在一起。因为她记性不好的缘故，平时她的亲戚都劝她少出门，害怕她走丢了。但是今天工地的活比较重，那个工人亲戚来不及去买菜，她便主动揽了这个活。

　　我不得不承认，她很健谈。一路上兴致勃勃地与我交流，今天的天气，乡下那几亩地的长势，她和她家那位亲戚平时怎么过活，怎么挑出最好的圆白菜和胡萝卜。只是记性不好，所以十句话里边有四句都是重复的。光是回应她问我的名字，我便说了三遍。

　　“今天想买点黄瓜和土豆，最好也买两个大萝卜放着，如果萝卜卖相不错的话。”

　　“姑娘，你喜欢吃什么菜呢，我要去买黄瓜和土豆，还想买两个大萝卜，这天也不容易坏。”

　　“要买几个土豆，哦，还有黄瓜，还有萝卜。”

　　于是一路走来，我抬头望天，天上飘着的都是黄瓜，土豆和两个大萝卜。我不由得摇摇头失笑，不想扰了她的兴致，于是我便像复读机一样，嘴里还一个劲地附和着说“挺好的，挺好的。”

　　从莲花市场出来，也算是满载而归了。因着她年纪大的缘故，我便自作主张地从小贩手中接过所有装着食材的袋子，她顿时惊呼，“这怎么成，姑娘，我来吧，这袋子太重了。”说着伸手要去提袋子。

　　我退了一步，笑笑，“不沉，真的。”我故作轻松地上下掂量了一下袋子，“你瞧，是吧，不沉。”

　　她还是执意要去拎袋子，我赶紧往前走了一步，“就当我锻炼身体好了，况且不是还有赶着回去做饭的吗，快走吧，阿姨！”我眨眨眼，狡黠一笑。

　　“你这孩子，倔脾气！”她冲我一笑，嘴边像烧麦般干瘪的褶子里开出柔和的弧度。

　　深陷在袋环里的肌肤，寸寸涨得通红，似乎要爆破而出，我忍了忍，咬了咬唇角，又松开。

　　回到出发的那个地方，她让我把袋子先放在附近供行人休息的长椅上，并且让我坐下歇会。“阿姨，你还记得家在哪个方向么？”顾不上其他，她的记性实在是不好，我怕她连回家的路都不记得。

　　“家……是在哪？”她嘴里喃喃道。

　　我看着她，有些许迷茫，有些许无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我便知道，她忘了怎么回家了。

　　“没事，阿姨，你再好好想想，比如说有什么标志么？”我只能一点一点地摸索出提示。

　　“标志？”她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摆，又猛地松开，“呀，有标志的，铁树，一大一小，就是那种高高的，黑黑的铁柱子，上边开满了大大的叶子。”

　　铁树？闻所未闻，我不禁有点语塞。

　　“铁树么？”我赶紧瞪着眼球，左顾右盼，但是这附近是厚山，遮挡了我大半的视线。周匝也尽是参天大树，倒是没看见什么铁树呢。

　　“阿姨，这铁树在厚山附近么？”

　　“啥？厚山么？”

　　“嗯嗯，就是厚山，我们跟前这座小山，你还有印象么，铁树在这附近么？”

　　她使劲地摇了摇头，“铁树是最高的，一睁开眼睛就可以看见了。”

　　“阿姨，那你在原地坐着等我一会，我到山顶上去看看，那视线好，说不定一睁眼就看见了。”

　　“那行，姑娘，你要小心啊！”

　　厚山并不高，但是经过之前这么一番折腾，我到达山顶已经是气喘吁吁了。揩了一把额发上的汗珠，我的掌心贴着一棵大树，稍作休息，一边四下张望。果不其然，没多久就找到了她说的铁树，长着硕大的叶子，一大一小，在园区的偏东北角，巍然屹立着，风雨不动安如山。

　　我心里一阵欢喜，几乎是奔下山去。她显然是坐立不安的，自我山上之后。我把她的掌心放在我的手上，有濡湿的温度。听到我找到铁树的消息之后，她竟像个孩子一般笑开了，“姑娘，那两棵铁树一定在的，到哪都看得见的。”

　　于是，我一手提着袋子，一手牵着她，走在风声里，向铁树的方向走去。

　　“阿姨，你认得那两棵铁树么？”

　　“可不是嘛，我就只记得它们了，你晓得，没有它们，我是找不着家的。看见它们，我就知道家在哪了。”

　　说话间，不知不觉已经走过了厚山，进入了另一条大道。

　　“姑娘，瞧瞧看，那可不就是它们嘛，是不是高高的，黑黑的，像两兄弟一样！”

　　她的语气如水一般调皮活泼，刹那间我竟有点晃了神，耳边风声靡靡，握着她的手，不禁紧了紧。

　　不远处的两棵铁树，一大一小，安静得虔诚，温和而集中，的确，是有家的味道。

　　“走吧，回家去！”我说。

　　我想我一定不会忘记那年那月那日里，那起风中的那个平凡而朴素的人，我在被她深深地感染的同时，被生活和岁月深深地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