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事

　　幼时很喜欢小动物，但却只养过一回乌鸦。几个大孩子从梧桐树上捅下一个鸟窠，里面落下一只带羽而尚不能飞的雏鸟。我养着它有好几个月，每天掘地搜寻蚯蚓，喂给它吃。后来竟认得人了，却让几个同龄的小孩子用自制的竹箭射杀了。

　　我伤心了，从此与那几屁孩“势不两立”，也很久没再养过小动物。

　　忽然便进了学堂，开始认字读书了。

　　经常在课文里看到一些奇怪故事，譬如为抓蝈蝈而迟到的小明，会用石子填小瓶而终于喝到水的乌鸦，会勾成一排倒挂井中去捞月的猴子，还有因为木瓜“咕咚”一声落水而吓得奔跑起来的小花鹿。又知道了有一个叫小兴安岭的地方，那儿住着一种叫松鼠的东西，一到冬天，就躲在树洞里吃松果。

　　心中的渴盼遂而炽热起来，总希望能有一只自己养成的萌物，对它们很好之后，就成为我的伙伴。但却总不能如愿。

　　然而，哥哥经常与我抢东西吃，有时竟至于打架；姐姐是天天忙于上学。我于是急切地感到，自己正需要有一个真正的好伙伴。

　　终于这样跟母亲表白了我的愿望。

　　“我们家，先前是养过一只狗的”，母亲答我道。

　　曾经有一段时侯也是听着母亲的故事入睡的，于是预感到这像是一个悠长的童话的开头。

　　“后来怎样呢”，我心中满是奇异，而眼中放出光，期许母亲继续讲下去。

　　“后来忽然死掉了。”故事就这样结束。

　　以小孩子的心思，自然不能满足，不仅不满足，还很失落。母亲大约觉出这一点，于是继续说：

　　“那一天早上刚要起床，它忽然走进房间，冲我哀叫起来。这让我很不耐烦，就呵斥它出去了。”

　　“它倒一贯地听话，懒懒地走了出去。但从此再没见它。”

　　“后来在你大伯的床下见到它的尸体，已经发了臭，原来是误食了什么东西，被药死了。”

　　我感觉一阵酸楚。

　　“它那天大约本是来求救的，而我却厉声断绝了它的想望。”

　　“虽然是畜牲，但现在一想起，还觉得很难受，不知道它死的时候，感想着自己主母的无情，该是怎样的悲凉。”

　　“从此后家里就再没养过什么东西了。”母亲这样说。

　　我同情于母亲的疚责，一种莫名的难过也在心中漾开去。

　　这个故事很有效力，养一点什么的梦想，也暂时熄灭了。

　　据考证，这件事情是真的，那时我尚未问世。

　　但关于狗的故事并没有完结，因为会给我说旧事的除了母亲，还有先祖母。

　　“这个洞，作什么用的？”我指着老屋大门右侧那个小方洞，好奇地问我的祖母道。她那时还很健朗。

　　“这是一个狗洞。你不知道么？”

　　“你爷爷还在的时候，曾经养过一条狗，可聪明哩。你大伯父那时也跟你差不多大吧，但已经开始砍柴了，这条狗总是欢喜地跟他一起去，又一起回来。”

　　“后来有一个冬天，村里来了几个邻乡人，说要把这狗打来吃。你爷爷就卖给他们了，你大伯在一边不肯，哭得不行，哄了好一会呢。”

　　“你大伯父那时可爱读书了，砍柴的时候就要带上书到山里去看……”

　　祖母正要继续说下去，而我已经迷惘于那狗的死亡和伯父的忧伤，不大记得后续的事了。

　　先祖父卒于西元一九六二年，那么，这件事发生的时候，大约还没有我的父亲。而伯父的害病，已是四十年前的事，先祖母故去，也已经八年余了。

　　直到现在，每见到犬类，不由的心中生就会生出一点淡淡的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