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为你最后泡一杯茶

　　前天晚上，青海卫视播放《长征》，画面里，大渡河横空出世，这又让我鬼使神差地想到你。我迫切地想找一个人聊聊你。我把那篇《漂泊在大渡河的灵魂》发给朋友的时候，想到你喜欢喝茶。不是突然想到，是你突然蹦跶了出来。看着电脑边紫红色的保温杯，就想起你喜欢喝茶的细节。

　　喝茶的女孩子不多，用保温杯喝茶的女孩就更少了。

　　我是一个对喝茶没有讲究的粗人，搪瓷碗、玻璃盅、金属器皿、保温杯，我都可以将就着喝，喝过就弃之一边，不再重复使用，但我一直保留着一个喝茶的保温杯，一留就是十多年。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祭奠的方式，用以致敬我们曾经拥有的青春岁月——哪怕短暂，哪怕懵懵懂懂。我也许就是用这种静水深流的方式，做一种无意识的缅怀，也许就是一种不想改变的习惯。我不想分出两者的主次，它们既然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就让它静静谧谧的存在着，一如一朵不起眼的花骨朵，绽放或者不绽放都不重要。

　　你在大渡河里睡了整整37年了。37年的春秋冷暖洗去了岁月的纤尘，却无法抹平我心灵深处的那道血痂。我曾想去看你，却没有去；几次入川，走青城山、四姑娘山，似乎都闻到了你发际中淡淡的香皂味，可几次都是与你擦肩而过，只给你留了一个忧伤的回眸。

　　虽然对你葬身于大渡河，我没有多少罪恶感，但一个念想总是存在的——假如当初我不依了你，你也许不会去舍联，也不会在那个星疏月朗的夜晚去大渡河。但我又无法逍遥于这种“假如”之外，我无法说服自己，我的陪伴究竟是你溺水的帮凶，还是一趟追踪爱情的香旅。此刻，我没法把我的心情告诉你。

　　那时，我在武汉上学，学校深藏在在桂子山的桂香中。你每次来学校看我，提兜里都带着保温杯，保温杯里有温热的茶水。你担心我取笑你不讲茶道，你说你胃不好，不能喝凉水，才用保温杯喝茶。我藏着自己的浅薄，不说话。我懂什么茶道啊，一个自小和猪牛狗打交道，渴了连污水都敢喝的乡下小子，连茶叶都没见过，遑论喝茶的规矩。

　　你说，你的父亲是“历史反革命”，是一个茶仙。他告诉你，茶事，人生事，把茶冷眼看红尘，借茶静心度春秋，茶是万病之药，人有君子之交，有茶人之交，君子之交在淡，茶人之交在醇......说着说着，你拧开保温杯，头一仰，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茶水。我想笑，没有笑出来。心想，世间所有虚缈的道，都不如能即时满足人体之虚来得实在。

　　我现在有好多茶，很想邀请你一起坐在桂子山的桂树下品茶。那里，满山都是桂树，是个适合于喝茶的地方。那天，你把保温杯放在水泥池的池檐上，我觉得桂花香就是从你的保温杯里飘逸出来的。虽然你一向都用保温杯喝茶，可你的心中一直琢磨着“品”这个词藻。只是你不愿意说出来，因为你父亲，因为你生命的坎坷，因为时代的不清朗，害怕“品”这个文雅的方式再给你带来灾难。你自己从来不认为自己高雅或者有文化，但是你的心里自始至终都觉得，你比许多人都有品味。这份孤傲存在于你的眼神中、忧郁里。

　　我想，你若是用碎花青花瓷小盅喝茶，坐在西窗下，坐在落霞中，坐在古香古色的红漆椅上，那该是万般的优雅了。

　　我从蒲圻气象站实习回来，送你一大包茶叶，就两块钱，这是我半个月的助学金。你说，不值得。只要有一片叶子把清水改变颜色就可以了，穷人是奢侈不起的。你喝茶不讲究，却对我说，喝茶是应该讲究一点，茶不是任何时候都可以喝的。你说林如海教女儿要惜福养生，说吃过饭后，务必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我不知道林如海是谁。我问你。你说林如海是林黛玉的父亲。我突然脸红了。那时，我断断续续读过《红楼梦》，只是过度地关注里面的诗文和情节，却不晓得这细节出现在《红楼梦》哪册哪页。

　　我很佩服你，连贾府里的喝茶经典都能来几条。

　　很遗憾，我没有为你泡过茶。我没有这机会。不过这也好，不然又多了一个折腾我的细节。

　　现在，我的日子安逸极了。但你总会跑出来侵扰我。我不是时时刻刻地想你，时光是可以使人的记忆愚钝的，但终结你生命的细节太恐怖，终究是不能抹去的。坎坷过后的平顺刚刚走进你的生活，你的生命就嘎然而止于突如其来的变故。所以，刻骨铭心这四个字，于我就有切肤之感了。

　　不过，我曾经想象过。假如你还活着，假如有一个和美的家庭，假如我给你泡上一杯清香四溢的茶，然后也给自己来上一杯，在茶杯与茶杯的相向中，在茶香与水汽的守望中，我们不必闪烁其词，不必试探、揣摩，也不必藏着掖着，可以坦坦荡荡地谈天说地，可以让你的孙子我的孙女成为我们最投机的话题。

　　那时，青春年少，梦想里藏着我们不曾说破的憧憬。我们没有说一句“我爱你”，彼此仅有一次礼节性的握手，那是我在汽车上与你不期而遇后，你柔软的手留给我的薄凉的体温。但我们就觉得自己是在谈一场不说“爱”的恋爱。

　　历史就是这般诡异，一个时代的特征，都会在一场并不轰轰烈烈的恋爱中留下印记。

　　那时，我一直以为，未来会给我留下充裕的时间为你泡茶，可是我的未来只有几个断断续续的明天，我和你的未来被大渡河浑浊的流水冲走了、掩埋了。我无法知道，你是不是一直希望我从烧水开始，直到给你泡上一杯暖胃的香茗，让茶香扑面。

　　37年了，我经历了许多。现今我把你的茶、你的保温杯安放在我温暖的记忆里。我知道这种怀想如茶香一样绵长，他必定像一尾锦鲤会突然游出来，在我的生活里划出一道涟漪，但我依然不能说出自己不能兑现的承诺——当我终老而去的时候，会用一殴千年古茶树的茶芽冲泡的茶汤来敬奉你。我想，没有我，也有你的姥姥陪你，你必定也会是两腋习习清风生，在那么一座清秀俊朗的山峦，你的姥姥会拥你入怀。你的灵魂一定是安稳的。

　　自今日起，我也许不会再为你留下文字了。不因忠诚，不关遗忘。茶在，缅怀就在。

　　一杯隔夜茶，一个保温杯就这样留着。

　　余香缕缕，余温犹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