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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话溺器

发布于:2016-09-20 07:2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儿时,冬天的时候,我与爷爷睡一张床,他头朝北,我头朝南,一睡就是好几个冬天。这种儿孙窝在一个被窝的睡法叫“煨脚”。顾名思义,说白了,就是孙子用体温给爷爷的脚取暖。爷爷年岁大了,尿频尿急,就在床底置一把夜壶,若有尿感了,便用脚把我的屁股一蹬:“拿壶!”我不敢怠慢,连忙把被头一揭,探出上半身,把夜壶递给爷爷。爷爷把夜壶往胯下一塞:“津死我了!”津,俗语,凉冰冰的意思。待到天光时,我再把夜壶的尿倒在茅厕里。

  爷爷不识字,在他的嘴巴里,倒夜壶却有一个特文化的名字,叫“净壶”,还有文人说,这叫“涤溺器”。

  给长辈涤溺器是一份孝顺活路,黄庭坚把这活路做到极致了,堪称典范。“贵显闻天下,平生孝事亲。亲自涤溺器,不用婢妾人”,说的就是黄庭坚自小为母亲侍弄溺器的事。黄母有洁癖,黄从小就亲自为母亲清洗马桶,即使后来身为朝中显贵,仆从甚多,他还是亲力亲为,连苏东坡都赞叹他“瑰伟之文,绝妙当世;孝友之行,追配古人。”

  一日,我对奶奶说:“爷爷怕‘津’,您给夜壶做个套吧,免得他吼我。”奶奶给夜壶做了个棉布马甲,爷爷高兴极了,对我说,你这灵光劲怕是能当伙计了。夸过之后会给我几分钱:“买糖去!”奶奶见状,对我说,“你就是个奴才。”那时,我还没有开蒙,几分赏银让我乐得屁颠屁颠,自然不知道奴才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给爷爷“净壶”就是孝道。

  过去半个世纪了,侍候爷爷尿尿的事好像还在昨天,那把夜壶的记忆总是挥之不去。

  夜壶的三六九等之分,不仅反映在物理属性上,更有社会学意义的差别。百姓所用的夜壶陶制的居多,粗糙,壶面一如癞蛤蟆的皮囊,凹凸不平,而上等人夜壶是极有讲究的。据说明代永乐皇帝的御用夜壶就是金子做的,明晃晃、金灿灿,一副华贵的面相,更有好事者说皇帝的“下水”还有疗病得功效。明人陈宫在《永乐杂记》中说,皇上“金壶”中的隔夜御尿能医治哮喘,“及至五更,瓷皿接之,达之宫外。”“达之宫外”干甚?卖钱去了,卖给宫外的子民治哮喘。

  袁世凯常年用的是不同金属做的夜壶。据说,他的耳朵特别的灵光,能从尿落壶底的声音,判断出夜壶的材质。一日,侍佣七小用一把锡质的夜壶给大总统接尿,大总统觉得呲尿声轻薄,叮当叮当地没有质感,于是疾呼“拿来,我要铅的!铅的!”。

  其时,袁世凯正为该不该签《二十一条》伤脑筋,签吧,卖国,免不了全国一阵臭骂;不签吧,东洋人死活不干。这时,等在堂外的幕僚听袁世凯这样一呼叫,便立刻送上《二十一条》文本,总统朱笔一挥,哇塞,签了!这是野史说的,不足为信,但袁世凯最喜欢用的夜壶是铅做的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

  去年的网讯说,英国拍卖过本国王室的一把夜壶,300万英镑成交。为什么王室的夜壶进了拍场?因为皇家夜壶承载了皇家传统、皇家文化,人们可以从皇家的便器中解析皇家文明和皇家的卫生观念。一把臊哄哄的皇家夜壶,能解读出恁多高雅来,与其说是夜壶的荣幸,不如说是奴才的悲哀,唯皇是上,连皇室的夜壶都成了趋之若鹜的宝贝。西人也是人,和国人都有同样的秉性,都具有媚俗的原始病灶,中国人可以在又臭又长的裹脚布、三寸金莲上做出锦绣文章,慈禧的裤腰带可以成为故宫的展品,洋人的一把夜壶何如不能成为抢手货呢?

  中国最邪乎的夜壶桥段,莫过于谢玄的“夜壶教子”。谢玄何方神圣?“淝水之战”中东晋的前敌总指挥。谢玄自小聪明过人,在叔父谢安的调教下,文韬武略无所不晓,但少年谢玄奶气,生就一副伪娘相,说话趾高气扬,其父谢安便把谢玄托付给东山寺的一个老和尚。老和尚是个高僧,并不给谢玄讲经授理,谢玄的活计就是每天给老和尚倒夜壶。牧童见这不穿袈裟的俗家小僧,既不习武,也不念经,专事倒尿荡壶(涮夜壶),自然要奚落一番。对此,谢玄自是不爽,也不便发作。几个月后,谢玄不再牢骚,心气也定了,高僧对谢玄说,你的功课做完了,可以下山了。谢玄不解,说,我并没做什么功课啊。高僧说,倒夜壶、荡夜壶就是功课。谢玄终于明了高僧要自己倒夜壶的玄机,后来终于修成正果,成了一员驰骋疆场的大将。这其中,夜壶无疑成了高僧教人修身养性的绝好教具,这也恐怕是夜壶唯一值得炫耀的历史。

  但夜壶的角色是卑微的,这是夜壶与生俱来的胎记。在所有的壶朋中,其他壶种都能蹬之于大雅之堂,除了实用的属性以外,还有把玩欣赏的价值,主人可意了,可将性情融入其中,左看右看都能读出其中的灵性所在。有藏家说,泥软存志远,壶小乾坤大,说的是玩家寄寓于紫砂壶中的某种意趣。比如说,酒壶喜闹,里面封尘的是呼朋唤友、微醺恣意的畅快,一把酒壶,也许就是一截快意人生;紫砂壶里是岁月静好,是道家的自然、儒家的生机和佛家的禅悟,是满当当的温馨记忆,唯独夜壶见不得天日,尿急了才有它的存在,一旦用过就归置于阴暗的床底。所以,世界上有收藏这壶那壶的,却从来没有收藏夜壶的,连石头都有人能读出其中子虚乌有的所谓生命,还煞有介事地说能与之对话,而与人之生活息息相关的夜壶,却总是个上不了台面的背时鬼。

  精神意识和政治领域有一种司空见惯的“夜壶现象”,即用你即在,不用虚置。生活中许多人把人当夜壶或者被人当夜壶的事,从来都不曾绝迹过。比如说,不孝之子受之于父母一生的恩惠,父母却老无所依、老无所养,把年迈的父母当做夜壶弃之不顾;有人在危难之时慷慨解囊,可所谓的朋友阔了之后翻脸不认人,于是,这善人被人当了一回夜壶......这种过河拆桥的夜壶行为,撕裂的是亲情友情,颠覆的是基本的人伦纲常。而在官场生态中,“夜壶现象”更是险恶万端。官商勾结就是一种典型的夜壶行为,官商换手搔痒,互为夜壶,各取其需,商人需要权力接尿,权力需要金钱解急。周永康之流及其身边的喽啰们都是夜壶,他们在把对方当夜壶使的时候,自己也在作对方的夜壶,彼此都是都是对方的“尿囊”,因为利益的高度趋同,自然不会为当对方的夜壶而羞愧,只要在互相“接尿“的过程中,不打湿底裤就行了。

  奴才的固有习性就是奴颜婢膝,媚骨、媚俗、媚权,所有的媚都是冲着利益来的。当初我侍奉爷爷尿尿的时候,被奶奶戏谑为奴才,现在想来,奶奶的界定是精到的,我的小屁股被爷爷的老脚蹬来蹬去,或者我习惯性的“净壶”,仅仅是孝道么?未必不是觊觎爷爷的几分碎银,图个甜蜜蜜的口惠。而且所有的奴才都不是甘愿当孙子给“爷爷们”煨脚、净壶,或者做人家的夜壶,服侍主子的初衷就是想日后有人做自己的夜壶,今天的低眉顺眼,图的就是明天的颐指气使,当自己有“尿感”了,吆喝一声“拿来”,就有孙子般的逢迎。

  当然,奴才未必不知道,自己所巴结的主子,其实也是自己的夜壶。在奴才看来,主子存在的意义就是解自己的升官进爵之急,自己被人差使的时候,心里也许就藏着一个伟大的梦想:说不定哪一日你就是我的夜壶了。这倒不是阿Q聊以自慰的精神胜利法,奴才是不甘于永远做奴才的,做一个有孙子煨脚、拿夜壶的大爷,才是终极目标。这等人相当的可怕了,他一旦混出个人模狗样,耍起权谋来,呲尿声里都有权力嚣张的快感。

  所以说,对于夜壶似的奴才,没有最耻,只有更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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