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冰 第三章 清风茶韵

　　沈浩天站在清风茶社的窗前，手里端着那只草绿色印有“八一”标志的军用茶缸朝窗外眺望。茶缸里袅袅升起的蒸汽，在他面前弥漫开来，渐渐地扩散，扩散……

　　他的脑海里又出现了二十多年前惊心动魄的一幕：1979年2月21日凌晨，时任连长的沈浩天带着一个侦察排在弥漫着雾气的凉山丛林里秘密穿插，这是一次为主力部队战略迂回的战术穿插。凌晨四点钟，侦察排和敌人的一个暗堡群遭遇，各种轻重武器竞相喷出嘶鸣的火舌，整个山坳变成了一片火海。我方通讯兵立即通过无线电报告敌人的火力部署情况。几分钟之后，敌人的暗堡群遭到我军强大炮火的摧毁，变成了哑巴。正当战士们继续向前穿插的时候，一颗从黑暗中飞来的手雷落在电台兵的身边。沈浩天一个猛扑，把背着电台的战士从土岗上掀翻滚落在低洼地带，而另一个战士一个鱼跃扑到连长沈浩天的身上。一声巨响之后，保护沈浩天的战士滚落在血泊之中，献出了年轻的生命，而沈浩天和电台兵只受了轻伤。沈浩天随身携带的草绿色的军用茶缸被弹片击穿两个小洞。

　　战争结束后，他特意找到一个手艺精巧的人把茶缸上的弹洞修补得像两朵装饰花朵似的。此时，透过澄碧的茶水，那两朵小花闪闪发光。时过境迁，他不禁感慨万千。当今社会，物欲横流，在这种环境下，人们的物质日益丰富，但精神却日渐贫乏，很多人沦为行尸走肉，光鲜的外表后面却隐藏着一个猥琐的灵魂，这才是官员走向贪腐的很重要的原因。所以，要想把纪检工作真正做出实效，不是看我们能查处多少个贪腐分子，而是要看我们能挽救多少党员干部，为他们保驾护航，绝不让他们坠入犯罪的深渊。

　　可是，眼前的现实却是令人痛心疾首的。一个官员贪腐犯罪，给国家造成的损失绝不是用他们贪腐的数额能计算的，因为每一宗贪腐案件的背后都暗含着数目惊人的社会资源的损失。试想，一个官员的贪腐，首先是和那些利益相关者进行权钱交易，交易的结果是四川的彩虹桥垮塌了，江西的九江大桥垮塌了，四川汶川地震灾区的教学楼垮塌了……这个时候，我们把那些贪腐官员挖出来，绳之以法，本是大快人心之事，但人们忽略了这个问题的另一面，就是如何从源头上防范和阻止干部的犯罪行为，防患于未然。“清风茶社”今天就要接待第一位客人，这次谈话的效果对今后的工作起着至关重要的影响，为此他和他的同事们反复研究，进行了精心的准备。

　　“清风茶社”门里门外充溢着清朗爽洁的气氛。咖啡色门头上方的牌匾，“清风茶社”四个金色大字熠熠生辉；左右两侧是一副对联，上联为“茶香袅袅轻啜慢品有苦甜”，下联是“茶起茶落起起落落品人生”，让人看后意味悠长。门口两侧摆放着几盆君子兰，花朵正艳，花香四溢。

　　高志远来到“清风茶社”前，尽管知道这次来是就职前的廉政谈话，但他还是莫名地感到心里有些紧张,停顿几秒钟稳了稳神，抬起右手很有节奏地轻轻敲了三下门。

　　开门的是一位30岁左右的男子，浓眉大眼，留着平头，看上去精明强干。高志远自我介绍道：“你好，我是绿山县委的高志远。”

　　“你好，我叫刘伟，在咱纪委宣教办工作。”刘伟热情地与高志远握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说：“请进。”

　　高志远随着刘伟往里走，耳边响起了悦耳动听的轻音乐。温馨舒缓的旋律，仿佛把他带到了夕阳西下，海风徐徐的沙滩上，又像把他带到了鸟语花香，蜂飞蝶舞的花园里，他的心情一下子轻松了不少。

　　高志远仔细打量着四周，屋里并不是像路上想象的那样：几张冷冰冰的桌椅后面，端坐着面孔阴沉的工作人员，向你投来咄咄逼人的目光。

　　大厅布置的很温馨，很像是一个清新淡雅的大书房。进门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正面墙上一排四扇挂屏，上面分别是被称为“四君子”的梅、兰、竹、菊；左侧是一幅国画——《莲花》，上角“清莲图”三个字很醒目；右首悬挂着一幅书法作品，是陈毅元帅的名作——《手莫伸》，让人一看，似乎耳边警钟长鸣，警示人们不能再有非分的念头。

　　里面是一方茶桌，周边围绕着白色的沙发。高志远坐在一侧的沙发上，左右环顾了一下，只见左边有一个典雅的书柜，摆满了各种教育书籍和音像制品。右面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博古架，上面展示的物品都是中原文化精品，有莲鹤方壶、司母戊方鼎、彩陶双联壶，还有熠熠发光的青铜镜，以及中原特有的唐三彩、钧瓷、汝瓷等艺术品。

　　茶柜上摆着几种简单的茶具，和几种常见的茶叶。刘伟拿起一个红色的茶叶盒，笑着说：“这是领导特意给你准备的信阳红。”高志远连连点头致谢。

　　这时，从旁边一个办公室走出来一男一女两个人。前面是一位50多岁的中年男人，他中等个头，宽厚的肩膀，面庞瘦削而略显憔悴，但走起路来身姿挺拔，两眼炯炯有神。他就是纪检委副书记沈浩天。

　　“志远同志，”沈浩天面带笑容打着招呼，“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市纪委的贺清华常委。”

　　“沈书记好！贺常委好！”高志远与沈浩天和贺清华分别握手。

　　贺清华指着客厅一侧的沙发说：“高主任，咱们坐下聊。”

　　沈浩天开门见山地说：“志远，我以一个老战友的身份，首先向你表示祝贺……可是今天我们的话题却很沉重，我想你也一定会有同感吧！”

　　“是啊。”高志远双手合在一起，轻轻地搓了两下，说：“沈书记，黄河经济开发区在商都市，在中原省，乃至在整个中国中部的重要地位我非常明白，所以我觉得肩上的担子很重。还没有上任，我就觉得被压得喘不过气了。”

　　“你的能力在商都市是有目共睹的，工作重担对你来说应该不是个大问题。”贺清华边说边倒茶，动作轻盈优美，似乎是经过专门训练的茶艺表演。她停顿一下，说：“你和沈书记都是从沈阳军区退役的，算是老战友了。他的内心不是担忧你未来担子如何沉重，更是在担忧你的前途和命运呀！”

　　高志远一震，又沉吟片刻，说：“我知道，沈书记与贺常委的良苦用心。开发区前三任主任都马失前蹄，我又即将赴任，未来也是危机四伏，这个问题我反复想过很多次了。我认为，要想做好官，首先应做一个明白人！”

　　“志远喝茶。”沈浩天招呼着，自己也用茶碗盖子轻轻拨动着浮起的茶叶，饮了一小口，说，“做一个明白人何其容易啊。当你是旁观者的时候，自然什么问题都会看得很清楚，而一旦你成为当事人，就会有很多东西迷住你的眼睛。”

　　高志远的脸色更加凝重了，说：“当事着迷，旁观者清，是这个理。是君子是小人，做好官做贪官，也不以人的初衷而定，后面会有很多变数。”

　　“对，段志国上任的时候，我看着他在党旗下举手宣誓，当他东窗事发，也是我看着他被带到纪委车上的，这件事一直叫我纠结了很长时间。现在的社会，物欲横流，浊流滚滚，能够在这种环境中保持清醒头脑做个明白人，确实很不容易啊。”沈浩天说着看了一眼高志远，只见他坐姿挺拔，脸色严肃，保持着一个军人特有的姿势，就用轻松的口气说：“当然，除非他是圣人。”

　　贺清华笑道：“沈书记指的是不是孔圣人？他老人家的话也不全是真理呀，他可是说过‘天下唯小人与女子难养’。还有，他说过‘学而优则仕’，这不明摆着鼓励人们削尖脑袋去当官吗？”

　　贺清华一番话使气氛活跃了不少，大家都笑了。

　　“圣人也不是高不可攀的神仙。”沈浩天说“人，能够经常反省自己，悲悯众生，欣然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不为追求钱财和社会地位而活着，在有生之年，把自己从世俗功利的境界带到大善至贤，大贤至圣的境界，都可以成为圣人。”

　　高志远显然放松了许多，兴奋地说：“哦，老政委啥时候成哲学家了！”

　　“我未必是一个哲学家，”沈浩天说，“但是，中国官场严重缺乏哲学家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们当干部的是应该研究一下哲学了，尤其是人生哲学。正是因为领导干部缺乏对人生哲学的研究，才在官场上暴露出他们人性的弱点，一旦春风得意，许多人就忘乎所以了，甚至得意忘形。段志国就是个典型的例子。”

　　高志远说：“段志国得志的时候，我们也曾劝过他，可他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不知他现在的情况怎么样？”

　　“他现在很惨，正因为如此，他再三请求见我。这儿有我上次去看守所见他的录像，你可以看看。”沈浩天语调沉重地说，“唉，段志国可曾是一位才华横溢，政绩斐然的干部啊！”

　　大厅里的气氛突然变得凝重起来了。此时，电视画面出现了理着光头，穿着黄马甲的段志国。他戴着手铐的双手颤抖着，手里捏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照片，依稀可以看见他一家三代五口人的笑容。段志国声泪俱下地讲述着自己走向犯罪的人生经历：

　　“我到黄河经济开发区工作的第一天起，就立志踏踏实实工作，本本分分做人，做一个奉公守法、廉洁清正的好干部。几次带队外出招商引资，接触的那些老板们都身穿名牌，驾着名车，挥金如土，盛气凌人。时间长了，我心里慢慢不平衡了，后来变成羡慕和向往，萌生了‘当官管一阵子，有钱才管一辈子’的念头。正是这种思想的蜕变才冲开了我贪欲的闸门，我由收小礼品到大礼物，由吃喝到收受现金。”

　　“有次生病住院，一位姓白的老板来看我，临走时悄悄塞给我5000块钱，我让他拿走。他说买补养品也得这么多钱，送一大堆东西不方便，看望病人是人之常情嘛。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收下了，贪欲就像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一发不可收拾。受贿数额由开始的三万、五万，到后来的十万、五十万，我的胆子越来越大，最终滑入了罪恶的深渊。”

　　“当冰冷的手铐铐住我的双手的那一刻，自己几十年呕心沥血构筑的事业之塔顷刻间轰然倒塌，昔日所有的荣誉和辉煌瞬间灰飞烟灭。我曾经费尽心机捞取的钱全部被没收，我本人沦为令人唾弃的阶下囚，将在高墙内度过残生。我痛心疾首，恨自己财迷心窍，恨自己一失足铸成千古恨，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不仅亲手葬送了自己的前程，也毁掉了一个原本温暖的家庭。我有七十多岁的父母双亲，贤惠能干的妻子和听话懂事的儿子，他们以后该怎么生活啊！我出事之后，妻子因窝藏罪锒铛入狱；父亲经不起打击，突发脑溢血身亡；母亲神情恍惚，下楼时不慎失足，胳膊摔伤骨折；儿子因受不了同学的讥讽，颓废逃学。”

　　“夜深人静，我常常面对铁窗电网发呆，仿佛看到父亲责备的目光，听见母亲依门唤我的乳名。妻子那哭红的泪眼，儿子遭受的焦虑与忧愁，时时浮现在我眼前，每当这时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随身带有一张全家福，它记录了我们美好家庭的快乐瞬间，在最绝望的时候，我把它撕成了碎片。今天听说纪委要来人，我又一点点把它重新粘在了一起，请求市纪委收下这个特殊的教材，警示那些在悬崖边徘徊的人们，从这张破碎的照片上受到启发，从我身上汲取沉痛的教训吧！”

　　视频里的段志国，手中握着那张破损的全家福，泪流满面地一边说着，一边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狠狠地捶在自己头上……

　　视频播放完，屋内的空气也好似凝固了。高志远的喉咙像堵了一团棉花，透不过气来，他心里翻江倒海，是为段志国，也是为自己。他深深地懂得，人就像一只在大海中漂泊的航船，一旦偏离了航线，即使你的航海技术再高，也难免触礁搁浅。段志国这只船，触礁后翻沉了，就像泰坦尼克号一样，折戟沉沙在沉寂的大西洋海底。自己又是什么呢？应该是一只刚刚起锚的航船，船上装载着数不清的货物，沉甸甸的。怎样才能保证自己这只船不重蹈段志国的覆辙呢？非常感谢，他似乎在茫茫大海中，看到了一座高高的灯塔，那刺透云雾的光芒，不仅照亮了航线，指引了航向，还为自己照亮了心灵，暖融融的。那不就是“清风茶社”和他的老政委吗？

　　贺清华严肃地说：“现在有许多出事的领导干部，问题都不是出在才上，而是出在德上。为政不廉，以权谋私，最终沦为阶下囚，实在让人既痛恨又惋惜啊！”

　　高志远擦了擦湿润的手心，说：“在工业局的时候，段志国和我曾经是搭档。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却走上一条不归路，真是让人不寒而栗。我一定会引以为戒的。”

　　沈浩天神情凝重的说：“志远，在工作上，我相信你的能力。你在部队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回到地方后又在许多重要岗位任职，这是你人生的脚印，一步一步实实在在。但是，我还是有一点不放心……”

　　高志远急忙坐直身子，眼睛盯着沈浩天，说：“请沈书记明示。”

　　沈浩天说：“说实在的，在这个问题上我似乎有些自私，我不想看到我的战友在这个位置上出现任何闪失，那样不仅毁了你的一生，毁了你的家庭，也毁了咱军人的荣誉啊。”

　　高志远神情肃穆，深深地点了点头。

　　沈浩天接着说：“志远，通过这次职务变更前的廉政谈话，希望你汲取前几位主任的沉痛教训，洁身自好，做一名廉洁从政的好干部。这也是我作为老战友对你的最重要的忠告。希望你记住，你永远是一名战士，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勇士！”

　　高志远若有所思地说：“把我放在这个位置，是组织上对我的高度信任，我一定记住段志国的前车之鉴，做一个脚踏实地的好干部！”

　　听了高志远表态，沈浩天的眉头舒展开来，说：“好，有你这句话，我们很高兴。志远，今天这茶喝得怎么样？”

　　高志远会意地点点头，微笑着说：“好喝，好喝，余香袅袅，三年绕梁啊！”

　　贺清华说：“这是信阳红，祝你一帆风顺事业成!”

　　沈浩天拿着一个茶叶盒递给高志远，说：“既然好喝，这一盒信阳红就是你的。我把它保存在起来，三年后我请你还来清风茶社一起喝！”

　　高志远接过茶叶盒仔细观看，只见盒子上粘了一张红色的小纸条，上面写着某年某月某日。他脑子里突然想起网上流传的那句调侃语录：“《水浒转》的景阳冈是三碗不过冈，这开发区的官是不出三年准换岗！”高志远恍然大悟，感慨道：“感谢你们周详的安排，感谢老政委的鞭策和鼓励！”

　　“来，我们预祝你事业成功，廉政成名！”沈浩天端起茶杯说，“志远，你是‘清风茶社’的第一位客人，为了祝贺你走上新的工作岗位，贺清华常委还特意为你作了一首诗。”

　　高志远高兴地说：“太好，谢谢贺常委！”

　　贺清华从柜子里拿出一幅用毛笔书写的条幅，吟道：“高风亮节心长泰，志宏博学栋梁才，远虑静思放眼量，能纳百川大胸怀。”

　　沈浩天语重心长地说：“每一句的第一个字，加起来念就是‘高志远能’。这也是我们大家对你的祝愿！”

　　高志远朗声道：“能！能！我一定能！谢谢贺常委，这诗好书法写得也好，我把它挂到办公室里，看到这几句诗，就看见‘清风茶社’了！”

　　贺清华笑道：“那书法可是沈书记的手迹啊！”

　　高志远恍然大悟，说：“谢谢沈书记，谢谢贺常委，谢谢清风茶社！我一定不辜负你们对我的期望，在新的岗位上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做官！”

　　从清风茶社出来，高志远驾车走到一个十字路口，电话铃响了，是黄喜龙打来的。他带着恳求的语气说：“高书记，听说你又调回商都市工作了，我和这里的几个企业界朋友，想在卧龙山庄为你接风洗尘，庆贺一下。不知你什么时间方便?”

　　高志远屏住呼吸，竭力使自己平静下来。他对着电话说：“谢谢黄总的好意。不过，我既无风霜之苦，也无尘土之累，这接风洗尘就免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