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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槛

发布于:2017-08-08 09:4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大海的一滴水
  引言
 
  这是一道无形的门槛,横在我们每个人面前。试问能有几人可以跨越得过去?
 
  金大力和银大力是联合国农业大学中国分校的同窗好友。他们毕业的那一年,联合国粮农组织和世界大学生就业办联合出台了一项政策:凡是愿意到基层单位工作的应届毕业生均委于一把手重任。
 
  金大力是学校的五好学生,虽然他也知道这只是个虚名,但有时候一个虚名却可以给人许多动力。金大力不仅学习成绩名列前茅,思想觉悟也是处处以焦裕禄、雷锋为榜样。他一听到这个政策,特别是政策里的“一把手重任”五个字深深地影响了他。他立刻热血沸腾。他觉得自己一生中最伟大的时刻即将到来;他觉得自己辛苦学习的十几年全都是为了等待这一天;他好像看到偏远地区千万的农民枯瘦的脸庞龟裂着岁月的刻痕对他翘首以盼;他又好像看到由于他扎根基层,教农民使用了先进的农业技术,农民的粮食产量年年翻番,当地的父老乡亲看到他就像遇见多年不见的最亲近的人。他的人生价值似乎全在这里,这对他来说是一件名利双收的好事。他要让别人知道他的一切努力一切学习都是为了奉献整个基层;他要让别人知道他对个人的任何事情都毫不在乎,什么他自己的父母兄弟,他自己的物质最求,甚至他将来的老婆孩子等;他要让别人知道他个人的所有在他伟大的理想面前都渺小得像是一滴水,都是不值得一提的小得不能再小的事,甚至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事。他要立刻行动,因为他是五好学生,是思想觉悟先进的人。他要赶在别人前面向学校递交自己的申请。他不想因为自己行动迟缓而给“五好学生”这个光荣的名号抹黑。现在的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伟大的理想,即使是银大力。在他的理想没有实现以前,他要独自一个人为实现自己伟大的理想而做好一切准备。
 
  想到做到,金大力连夜写了申请。第二天一大早,他准备赶在毕业生就业办上班的第一刻向就业办递交自己的申请。走在去就业办的路上,有少许的凉风吹来,但他感觉他的整个心整个人完完全全是一架崭新的等待起飞的飞机,这架还没有飞行过的飞机等待着驾驶员来发动引擎。到了就业办,就业办还没有开门。他等了一会儿,突然有些害怕,他又有些不一样的想法,他觉得自己像是古代进京赶考的书生,自己的命运完全要靠另一个人决定;他还觉得自己是一头被人莫名其妙赶上车的猪,自己将要到什么地方,会不会上杀锅他自己也不知道。
 
  就业办主任接过申请对金大力说:“你是全校第一个递交申请的学生。我代表联合国农业大学中国分校,代表联合国粮农组织和世界大学生就业办向你致敬!你的申请我们批准了。到时候学校将为你们这些到基层工作的毕业生举行盛大的欢送仪式。”
 
  听了主任的话,金大力更是全身血液加速。他感觉自己的头发汗毛都竖起来了一般;他感觉全校的人此时此刻都向他投来敬佩的羡慕的目光。
 
  从就业办出来,金达利看着红色的太阳,觉得它格外温暖。他认为那冉冉上升的太阳就是他现在的人生,正向着巅峰跃进。他即将就任基层农业单位的一把手,这已是铁定的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不再担心会有人超越他的思想。他现在要做的事是尽快告诉大家他的申请已被学校批准,而且还是第一个被学校批准。
 
  金大力走在学校的路上,路两边的青枝绿叶都慢慢地向他身后驶去。他像个检阅士兵的首长,见到每个人他都微微的笑着,见到他认识的人他就主动打个招呼。若是有人问他在干什么,他就立住脚步向别人讲述他的雄心壮志。他现在还要马上去做一件事,必须马上做。如果不去做,他心里的喜悦就无法完全释放,他必须马上找到银大力。
 
  此时的银大力还躺在床上睡大觉,寝室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是即将毕业的学生,学校对现在的他们特别优待,规定他们从现在开始可以不用去上课,让他们把主要精力放在社会实践上,让他们将来可以有更好的工作更好的待遇。
 
  金大力拍拍熟睡中的银大力。银大力睁开睡眼:“这么早?还让不让人睡觉?你一大早干什么去?”
 
  金大力把自己向学校递交申请的事一五一十地对银大力讲了一遍。当然,也少不了说一些响应联合国号召一类的豪言壮语。
 
  金大力讲完,银大力说了一句:“知道了,祝贺你。”说完又要睡觉。
 
  金大力觉得有些扫兴。他原以为银大力听了他的话会对他的所作所为做出由衷地赞叹;会对他这个五好学生佩服得五体投地。事实不是如此,银大力显得很是平静有无动于衷。
 
  金达利又狠狠地拍了拍银大力。若是换了别人对他金大力如此冷漠,金大力早就会识趣地走开。但眼前的这个人不同,他是银大力,是他金大力最要好的朋友。两人之间从来没有遮遮掩掩的感情。金大力虽然觉得有些扫兴,但他为银大力的冷漠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他想银大力还没有完全睡醒,正处在从迷糊到清醒的过程中,每个人都体验过从熟睡到初醒的感觉。这次银大力坐了起来,他看了看金大力,眨了眨眼,也没有说话。金大力就问:“你递交申请了吗?”
 
  银大力思索了一会儿,说:“这可是一件大事,也许是一生中最关键的一次选择。我昨天给我父母打了个电话,征求他们的意见。毕竟年纪大的人经历多一些。他们说基层环境差,条件艰苦。他们打算托关系在城里给我找份工作。”
 
  “城里条件自然好一些,但到了单位给你安排一个办事员一类的工作,什么事你都要看别人的脸色。整天给别人端茶倒水,多不爽;基层条件虽然差一点,可做了一把手什么事都有人给你打理,单位里的人见到你都对你点头哈腰,社会、学校还会把你当标兵宣传,这种感觉多爽。你别忘了有一句话叫做‘穷庙富方丈’。”
 
  银大力听金大力说完,轻轻笑了:“你说的很有道理,我也想到基层单位做个一把手,但我的未来我不做主。”
 
  学生们离开学校各自奔赴工作岗位的那一天,学校为准备扎根基层的的毕业生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
 
  会场上鲜花簇簇,彩旗飘飘,布置得热烈而隆重。主席台上列坐着联合国农业部的官员和学校的领导,以及即将接受金大力等任职的基层政府领导。
 
  大会按章进行,主持人先是介绍了毕业生的基本情况,说是本届毕业生两千三百六十六人,已经递交申请愿意到基层奉献青春的有两千二百九十八人,学校经过严格筛选,被批准的学生只有十四人,同时介绍了这十四人将要任职的政府机构和职位。金大力被安排到了辣子乡,出任农业办主任一职;然后,金大力作为学生代表发言。他眉飞色舞、神采飞扬的上了主席台,坐在话筒前,热情洋溢、声情并茂地说了一些乐于奉献、甘于吃苦一类的客套话;再然后,领导们也分别做了鼓舞人心的讲话。领导们口若悬河,把几乎所有的褒义词都献给了这十四个即将扎根基层的联合国农业大学中国分校的毕业生。台下的学生们隔不了三分钟便会使劲儿地鼓掌。会场上掌声雷动、不绝于耳。
 
  会后,银大力来为金大力送行。银大力帮金大力拎着包,显得有些依依不舍。金大力昂首阔步走在路中央,脚上的皮鞋把水泥路面踏得啪啪直响,他跨上早已等候他的轿车,向银大力挥挥手:“毕业了常联系,有事你找我。”
 
  在辣子乡农业办主任的位子上一晃就是一年。金大力的肚腩不知不觉微微凸了起来。现在的金大力不仅事业有成,辣子乡中学一个年轻漂亮的女教师还和金大力确定了婚姻关系。
 
  有一天中午,金大力坐在办公室里品茶抽烟。茶是好茶,是一个村的支书为了村里的水利建设送给他的龙井茶;烟也是好烟,是一个八竿子才跟得着的亲戚为了儿子的工作送给他的金装黄鹤楼。金大力悠闲自得,喝口茶,吐口烟。他想到了自己在辣子乡一年的工作。当地的农民并没有像他在学校里想的那样对他盼若亲人。这一点不免让金大力有些失望。他每天的工作不是看报喝茶就是陪上级领导吃饭打牌。至于县报上刊登的他站在麦田里,头戴草帽手拿麦穗的照片也是经过导演的特照。他又想到了他大学的校友,他们现在过得怎么样呢?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每天看报喝茶?是不是也像他一样渐渐凸起了肚腩?金大力想知道他的校友的现状,特别是银大力得现状。回想两人离别时银大力那种依依不舍的神情,金大力觉得有些好笑。他觉得银大力有些婆婆妈妈,像是个啰嗦的女人。越是想到这些金大力越是想他的校友。他决定做一件事情,他要联系他能联系上的所有校友,然后再让校友联系校友。他决定在母校召开一次校友联谊会。
 
  校友联谊会如期举行。金大力开着公家的轿车,腆着微凸的肚皮,领着年轻漂亮的准媳妇出现在母校。校园里开轿车的人不多,肚皮微凸的人也不多。来来往往的人流中,多是一些麻杆般清瘦、形影孤单之人。
 
  金大力手挽娇妻,踱着方步,一边走一边和老校友们打着招呼,也打听着老校友们的境况。当然,他也少不了打听银大力的消息。此时的银大力也在找寻金大力。
 
  老同学相见少不了寒暄一阵。说起这一年的工作银大力有些垂头丧气。毕业后,银大力的父母托关系花钱给银大力在联合国农业部里安排了一个工作。他觉得他的工作不仅单调而且无聊,更没有什么实惠。他整天的工作无非是整理文件、端茶倒水、打扫卫生。仅仅是这些倒也不算什么,关键是有些事情伤到了他的自尊心,让他银大力在部里有些抬不起头。部里的某些人私底下美其名曰地称他为“后备力量”。似乎他银大力在部里的工作体面到了极点。
 
  听了这些话,金大力有些唏嘘不已。他拍拍银大力的肩膀说:“人都没有前后眼,前面的路是黑的,谁也看不准。要是当年你也到基层做个一把手多好。你看,两千多校友中,我们当年十四个到基层工作的人都小有成就。”说完话,金大力双手交叉着放在在自己的肚皮上。银大力点点头,金大力说的一点都不假。他早已耳闻目睹了他们十四个到基层做一把手的情况。
 
  “金主任……”“金主任……”又过来一群校友争抢着和金大力打招呼。在众多校友中,金大力显得格外出众。一是他肚腩微凸、身材发福;二是他身边有美女相伴、鹤立鸡群;再者,他是单位里的一把手,大权在握,这是校友中人尽皆知的事,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金大力一边忙着和众校友打招呼一边向众人介绍他的娇妻,也顺带向众人介绍他的同窗好友——银大力。银大力总是会面部带些尴尬的神情应付着校友。
 
  在校友联谊会的餐会上,金大力还是十分活跃。他端着酒杯挨桌敬酒,到最会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已经喝了几瓶酒,但他说话依然吐字清晰,走路依然稳若泰山,只是两张胖脸白里透红,更加得胖了。在辣子乡农业办主任的位子上干了一年,金大力酒量猛增,不管什么样的烈酒到了他的口里都像矿泉水一样——无毒无害。众校友看着金大力无不啧啧称叹。
 
  从母校回到家,金大力仍沉浸在校友联谊会的兴奋中。他的娇妻打趣地说:“看把你美得,像是做梦娶媳妇。”金大力哈哈的大笑,也不说话。他的娇妻又说:“你看银大力,整个联谊会都闷闷不快乐,像是谁欠他二百黑馍钱一样。你还说你俩上学时玩得最好呢!”金大力又笑了,但这次不是哈哈大笑,而是自得的笑。一边笑还一边说:“我姓金,他姓银,谁让金子比银子贵呢。”
 
  金大力在辣子乡农业办主任的位子上不知不觉的又干了若干年。他当年向学校递交申请时激情万丈的感觉不知不觉的消失得无影无踪,在校友联谊会上被众星捧月一般无限荣耀的感觉也不知不觉得消失殆尽。县报上再也没有刊登过他的照片,即使有一次,也是除了他上任时的那张特照外唯一的一次,而且还是个背影。
 
  有一年,县委在县礼堂召开全县植树造林动员大会。县委分管领导和各乡镇农业班主任参加。记者们站在礼堂的最会面给主席台上的领导们照相,无意间照上了坐在主席台下听会的金大力的背影,还是个很模糊的背影,那个背影除了他老婆能勉强认出是金大力外几乎没有人能认识这个背影。
 
  一切都归于平静。金大力照旧着他的工作,他不是在办公室看报喝茶抽烟,就是在饭店里吃饭喝酒打牌。最了不起的事也只是陪上级来考察的领导到田间地头转几转。曾经的意气风发和辉煌都已成为过眼的云烟,都只能成为他金大力自己美好的回忆和用于向别人炫耀的资本,都只能成为他和别人海吹时“想当年”三个字会面重复了无数次的内容。
 
  金大力现在的生活就像是不停运转的时钟,走完了第一圈还有第二圈,紧接着是后面的无数圈。他的工作既没有了高潮也没有了低谷,对自己的工作他已完全习惯,他从来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金大力的工作虽然是这样的平静,但他的生活却渐渐成了翻腾的大海。随着他儿子的慢慢长大,他老婆的脾气也跟着见长,牢骚与抱怨渐渐成了他老婆的口头禅。
 
  “看看人家镇委李书记,家里什么活儿都有人帮着干,就连家里的萝卜白菜吃完了都是镇委秘书小杨上街帮着买……”这个时候金大力常会对他老婆讲:“自己动手丰衣足食,我们自己上街,看中了什么买什么……”
 
  “看人家镇委张镇长的老婆,一件皮大衣都好几万。结婚这么多年,我跟着你吃苦受累,你给我买过一件名牌皮大衣了吗?……”这个时候金大力常会说:“张镇长老婆的皮大衣是别人送的,别人送的东西穿在身上也不光荣……”
 
  “不光荣?既然不光荣你喝别人送的茶叶干什么?既然不光荣你抽别人送的烟干什么?我看你是吃不着葡萄就说葡萄酸。”
 
  金大力老婆的话字字如枪,枪枪都打中金大力的死穴。金大力的脸白一阵儿红一阵儿。好在他老婆都是在没有外人的情况下说的这些话,要不然,金大力一定会找个地裂缝钻进去。
 
  这些事虽然使金大力觉得很难看,但好在说这些话的不是别人。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俩吵架不记仇。在普通老百姓的眼里,金大力仍然是个大腹便便的农业办主任,仍然是个吃皇粮拿皇饷的国家干部。但最近一件让金大力无法躲避必须面对的事不仅他老婆整天唠叨,就是金大力本人自己也觉得伤心伤到了底。
 
  金大力的儿子金克农,镇农业银行赖行长的儿子赖家昌,镇中学吴校长的儿子吴承钵,都是镇中心小学六二班的学生。暑假期间,金克农到吴承钵家里玩,吴承钵告诉金克农,他和赖家昌秋季开学要转到全市最好的中学——市直属中学读初中。
 
  金克农回到家,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父母,言谈中流露出对吴承钵和赖家昌极大的羡慕之情,并说自己也想到市直属中学读书。金大力夫妻二人听罢,寻思着到市直属中学读书可以有更好的教育资源,更何况金大力是堂堂的农业办主任,也是桌面上的人物,办转学区区一件小事应该不是很难。二人于是安慰儿子说:“别人有的东西爸妈也一定可以给你办到。秋季开学爸妈也把你转到市直属中学。”金克农听了高兴劲自不必多说,他一个劲的催促金大力尽快去安排这件事。
 
  事情要分两头说。一方面,金克农和小伙伴儿们玩耍的时候总会告诉别人,他秋季开学不到镇里读初中了,他爸要把他转到市直属中学。这个消息一传十十传百,没有几天,镇里各单位的人都知道金克农秋季要转学。另一方面,金大力也在琢磨该去找谁来办这件事。市教委金大力一个人都不认识,县教委有一个办公室主任和金大力在一起称兄道弟的喝过几次酒,二人好像有点投缘。
 
  金大力准备了一个大红包,选择了一个星期一去找那个县教委办公室主任。星期一是各单位正式上班的日子,好找人。那个办公室主任见了金大力,非常惊喜。二人先是聊了一些闲言碎语。金大力递上红包说明来意。那个主任接过红包沉思了一会儿对金大力说:“金兄,这事恐怕办不成。”还找了诸如“学生户口不在学校地”“市直属中学只招收市直属机关子弟”一类的理由。
 
  金大力的心一下子跌到了冰点以下。回去以后该怎样向自己的老婆孩子交待呢?儿子早已放出风去,辣子乡各单位的人都认识他金大力,那些人从今往后会怎样看待他金大力呢?那些人会在背地里议论他,会说他吹大牛,放高炮,甚至会说他金大力办什么事都不牢靠,做什么事都是屎没有出来屁就出来。这远比他老婆当面戏虐他更伤他的自尊心。原以为十拿九稳的事竟然泡了汤。他该怎么办呢?他感觉自己已经走到了绝路。人到了无路可走的时候总会找一些理由来安慰自己。金克农是不能够上市直属中学了。赖行长吴校长的儿子呢?和他金大力的儿子金克农不是一样的条件吗?想到这些,金大力的心里又暖和了一些。他把手放进自己的口袋,刚才还在自己口袋里属于自己的红包已经进了别人的口袋,他有些懊恼,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既然不能帮别人办事又何必收别人的红包呢?他把所有的怨气都集中到了那个县教委办公室主任的身上,他在心底暗骂:“真是黑心烂肝肠的人!”
 
  “金兄,”县教委办公室主任看了一眼金大力,接着说:“市直属中学进不了,我把侄儿转到县第一初中,如何?”
 
  金大力的手又从口袋里伸出来,他的大脑飞快的旋转着,县第一初中!也不错,总比辣子乡初中强得多。再说,红包都已送出,总不能空手而回。
 
  “那就有劳您了。”金大力恭恭敬敬地说。他把“您”字说得又清楚又有力,同时又把手伸进兜里,摸出“满天星”来。二人又寒暄了一阵,时近中午,金大力起身告辞。县教委办公室主任客气一番,要留金大力吃午饭。金大力心里清楚,自己是来找人家办私事,是有求于人家,怎能再吃人家的饭呢?他找了一些理由推托。然后,驱车往辣子乡的方向赶去。
 
  金大力回到家,已是下午两点多。他的老婆孩子都在家等他都盼着他的信儿。金大力把当天的事情前前后后的讲了一遍。他的老婆又少不了一些唠叨:“早知道只能转到县第一初中,还不如就在辣子乡初中,辣子乡初中我们都熟悉。”
 
  “县第一初中教学质量比辣子乡初中强得多。好多人想转还转不去呢。”金大力说这句话与其说是安慰他老婆,还不如说是安慰他自己。
 
  “别人都知道咱家克农要转到市直属中学,结果到了县第一初中。怎样向别人解释呢?”金大力的老婆又提出了新的疑问。这个疑问不仅他老婆有,金大力的心里早就在嘀咕。他想了一会说:“我也不知道怎样向别人讲,你看我们该怎样说呢?”
 
  金大力的老婆把眼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小家伙正无忧无虑的玩耍,小孩子思想简单,有吃有喝有玩就是他们最大的快乐。
 
  “到底该怎样对别人说呢?”金大力又催促他的老婆。
 
  “我们就说小孩子听错了,当初我们就是决定把孩子转到县第一初中。”
 
  “只有这样说了,反正赖行长和吴校长的儿子也不能上市直属中学。”金大力吧嗒吧嗒嘴,显得无可奈何。
 
  “我没有听错!你们当初就是说要把我转到市直属中学!”在一旁玩耍的金克农突然插了言,一脸的委屈。
 
  “小孩子知道个屁!你就是听错了!”
 
  “我们只说过要把你转到县第一初中!明白吗!?”
 
  金大力夫妻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教训起儿子。金克农哭丧着脸,小声地抽泣起来。
 
  到了秋季开学的时间。金大力夫妻二人驾着车,高高兴兴的准备把儿子送到县第一初中。路上,他们遇到了吴校长和赖行长带着各自的家人开着一辆八座的轿车。
 
  “二位领导带着全家这是去干啥?”金大力首先打了个招呼。
 
  “我们送孩子到市直属中学上学。”吴校长回答道。
 
  市直属中学?金大力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他又重复的问了一句:“去干啥?”
 
  “送孩子到市直属中学上学。”赖行长也回答道。
 
  这次金大力确信了他的耳朵,千真万确,市直属中学!两位领导都是这样说的。金大力的心里突然涌起一种怪怪的感觉,是对县教委办公室主任的愤恨?是对吴校长和赖行长的嫉妒?是对自己没有给儿子成功转学的自责?副驾驶上坐着他的老婆,默默无语,面无表情的看着前方的路。
 
  突然,金大力一个急刹车。他的老婆和儿子几乎要被弹起来。就在金大力一愣神的一刹那,前面路口一下子穿出一辆拖拉机。吴校长和赖行长的车远远地把金大力的车甩在了后面。
 
  “你要死!”金大力的老婆发了火。
 
  金大力没有解释,也没有反驳。他知道他老婆的发火不光是为了他的急刹车。他重新抓紧了方向盘。
 
  沉默了几分钟,金大力开了口:“县教委办公室主任明明说的很清楚,‘学生户口不在学校地’学校根本不收。吴校长和赖行长是怎样把他们的小孩转到市直属中学呢?”
 
  “我要是知道什么原因我也把咱家克农转到市直属中学了。”金大力的老婆没好气的说。
 
  “我要给吴校长打个电话,问问清楚。”金大力一边说话一边把车停在路边。他伸手去摸自己的手机,他摸了上衣口袋摸裤子口袋。终于摸到了,手机在裤子的右侧口袋里。他太胖了,坐在车里动作有些笨拙。他费了大约一分钟的时间才掏出手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行动有些缓慢,他开始对自己产生了怀疑,是自己老了吗?不!他刚刚四十出头,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是自己已经健忘了吗?如果不是,早上自己亲自把手机放在口袋里却找不到在哪个口袋里了呢?是自己的能力不够吗?似乎有一点,如果不是,吴校长和赖行长可以办好的事他金大力却办不成呢?管它呢,先打个电话要紧!
 
  电话打通了,吴校长的话解开了金大力夫妻二人心中的疑惑。确实像那个县教委办公室主任说的一样,“市直属中学只招收市直属机关子弟”,但嘴是两张皮,规矩是人订的,事情也是人做的。我们的社会是个讲人情的社会,关键是看谁在做。
 
  吴承钵转学的事是市教育局局长亲自协调各部门安排的,而赖家昌在转学的事更简单,马市长一个电话统统搞定!
 
  市教育局局长姓甚名谁金大力一点都不知道,更别说认识了,但马市长对金大力来说,噢,不!对全市人民来说,谁都不陌生。电视里隔三岔五的总会有马市长为人民服务的消息。金大力认识马市长,但马市长也认识他金大力吗?和他金大力有一毛钱的关系吗?
 
  “看看你的熊样,”金大力的老婆瞪了金大力一眼,“以前说你没能耐,你还不爱听,现在相信了吧。”
 
  金大力一语不发,他又把车开到路上。马路宽阔又平坦。这让金大力想到了自己的人生。前面的路是他比须要走的路,路上有许多车,大车、小车、两轮的、三轮的、四轮的、六轮的……;也有许多的人,开车的、坐车的、骑车的、步行的……开车的金大力突然有一种紧张而又担心的感觉,他担心自己平稳行驶的汽车会突然遇到不讲交通规则的人,或是他的车,或是别人的车,会一下子坏掉停在路中央而相撞。后果令他不敢想象;身后的路是他已经走过来的路,那些曾经令他沾沾自喜引以为豪的人生如今他自己也打上了问号,如果当初自己不向学校递交申请呢?如果自己当初到县级单位、市级单位、省级单位或是国家级单位工作呢?现在的自己还会是现在的自己吗?自己还会为儿子上学的事这么为难吗?应该有不一样的结果。但人生没有如果,当初学校的号召多么诱人。多么动听!他的眼前又浮现出银大力的模样,又浮现出第一次校友联谊会的情景。他情不自禁的“哎”了一声。
 
  “怎么了?你‘哎’什么?”金大力的了老婆问。
 
  “我想到了银大力,咱们的生活尚且如此,真不知道银大力会怎么过。咱们虽然有这些烦心事,但再怎么样也比银大力强!”金大力是这样想的,也是这样说的,他这样安慰了他自己,也安慰了他的老婆。有了这些安慰他感觉舒服多了。他又对自己的老婆说了一句:“金价再怎么便宜也比银子贵。”说完话,他又加了一点油门,小车平稳的向前奔去!
 
  转学风波终于过去。背地里少不了有人议论,也有少数不识趣的人当面打秋风:“金主任,听说克农不是要和赖家昌、吴承钵一起转到市直属中学吗?怎么到了县第一初中?”好在金大力夫妻二人早已想好借口,不至于场面太过尴尬。但转学的事确确实实在金大力内心留下了不可抹去的伤痕,也成为他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结。金大力的生活还要继续,一切似乎没有发生变化,一切似乎又悄悄的发生了变化。
 
  有一天早晨,金大力夫妻二人刚刚起床。他的老婆突然盯着他的脸说:“你的头上也有了白发?”金大力一惊:“看来我也老了。”和老婆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金大力知道他的老婆不会和他开这样的玩笑,也不会骗他。既然他的老婆都说他的头上有了白发,他的头上就一定有了白发。但他仍然从内心里希望是他的老婆看走眼了,但事实上他也知道他的老婆不会看走眼。同时他的心里又多少有些好奇,他更想亲眼看看自己的白发。
 
  金大力找来一面镜子。可不是,镜子里清晰的映出了他的白发。前额有几根,两鬓也有几根。那几根白发立在一头黑发中格外显眼,像是庙会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现出几个踩着特别高的高跷,穿着异服的人。
 
  “看来我确实老了。”金大力又对他的老婆说。
 
  “人家吴校长快六十的人了,也没见一根白头发。今年元旦小长假,吴校长还带着老婆孩子去泰国旅游。看看人家,不仅精神好,还特别有钱。就你那俩工资,我做梦都不敢梦你带着我们娘儿俩去泰国玩。”金大力的老婆对金大力的唠叨还是天天有。
 
  “我这一辈子是没有能力带你们去泰国玩了。我的工资确实不高,但银大力过的还不如咱们呢。”金大力又拿出银大力和自己做比较“我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你呀你,我都没法说你了。”金大力的老婆轻轻的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金大力觉得自己的这一招很管用。每次老婆只要一说自己哪一点不如别人,他只要一拿出银大力做挡箭牌,他的老婆便无话可说。有时候金大力会想,多亏有了银大力,如果没有银大力他到哪里去找一根救命稻草呢?
 
  金大力的时间就在老婆的唠叨声中和用银大力做成的挡箭牌下一天天过去。在一个下着大雨的下午,金大力收到一个大学老同学的来信。信的大致内容是说在银大力的组织号召下,他们同一届毕业的联合国农业大学中国分校的老同学决定某月某日在母校召开第二次校友联谊会。
 
  金大力心中一阵狂喜。老校友的面孔在他眼前一张张闪过,特别是银大力那张忧伤的面孔格外清晰,那种在梦里从温了无数次的感觉一下子浮上心头。他一下子感觉自己又年轻了二十岁。
 
  金大力第一时间把这封信拿给自己的老婆看,并且说他希望老婆能和他一起去参加校友联谊会。他的老婆说:“咱们不去了吧,都快老了,我再也不想到人场儿里玩了。”
 
  “怎么不去?也许这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校友联谊会。再说了,老同学们好久都没有见面。”金大力瞪着眼,说话的语气也比平常提高了三分,“我特别想念我的好友银大力。”
 
  “去就去吧,我看不让你去你会恨我一辈子。”
 
  为了参加校友联谊会,金大力精心计划了一番。要有一身好的行头,这一点不难,他准备拿出六个月的工资,到县城给自己,给自己的老婆各买一套得体的衣服。至于头上的白发,那是万万不能出现在校友联谊会的现场。这一点也不难,找个镊子把白发统统拔掉。他也想过去染个头发,但他自己又否决了这个想法。他不想让别人说他的头发是染黑的。
 
  以前的金大力常对老婆说:“买衣服价格不要太贵,颜色不要太艳,样式不要太新,只要穿着干净整齐就好。”但这一次买衣服对金大力来说可不是一件省心的事,他的老婆都说他太过婆婆妈妈,完全不是从前的他。金大力领着老婆把县城的名牌衣服专卖店逛了个遍。从衣服的颜色,款式,做工,到布料的材质,手感,甚至纽扣的数目,样子,都再三斟酌,唯独价格的高低考虑得很少。直到太阳落山,二人才各买了一套衣服。金大力还不忘给老婆买一瓶高档的香水和一支血色的口红。这些东西是他的老婆以前从来都没有用过的。
 
  在金大力焦急的等待和期盼中,第二次校友联谊会的日子终于来到。夫妻二人打扮一新,依旧开着公家的车,向着金大力的母校前进。金大力外着黑色西装,内穿白色衬衣,打着海蓝色的领带,脚上白色的袜子黑色的皮鞋,显得很是精神抖擞。他的老婆一身大红的长衣,抹着血色的口红,手里拎着一个精巧别致的浅红色小包,浑身上下散发着浓浓的香水味,比平日的她娇艳百倍。
 
  金大力手挽着老婆步入母校。故地重游,金大力思想复杂。熟悉的教学楼,熟悉的马路,熟悉的花草树木,让金大力回想起当年,他豪情大发,一边走路一边左右环顾,高声连连;当他看到路两边停放了许多的轿车,其中不乏一些名车,比他开着的公家的车高档许多,又使他有些差异,惊叹社会发展太快;路上的人来来往往,看年龄应该都是他的校友,多一男一女结伴而行,有他认识的,也有他不认识的。金大力又感慨万千,岁月不饶人,转眼之间,当年的豆蔻年华都将要步入人生的夕阳之间。
 
  遇到一个熟识的人,金大力停下脚步,叙叙旧,相互感叹一番。那个人告诉金大力,现在的银大力不仅做了高官,还娶了小他二十几岁的貌美娇妻。金大力从内心里有些不信。就他那个熊样?能做什么样的高官?有个女人能看上他已不简单,他还能娶小他二十几岁的貌美娇妻?但金大力知道他的嘴上不能说不相信。既然是当年最要好的朋友,他就必须佯出十分相信,十分佩服的样子。不仅如此,金大力还必须十分急切的要了解银大力的现状。不然,在别人的眼里他们就不是真正的朋友。
 
  “银大力现在在哪里工作?他什么时候结的婚?整天忙着工作,好多年都没有和他联系了。”
 
  又一番交谈之后,金大力知道了银大力的具体情况。十五年前,佳湖省农业厅原厅长因贪污腐败,生活腐化被抓捕。银大力空降佳湖省,顺理成章的成了农业厅厅长。至于婚姻问题,银大力曾有过一个结发妻子,还生有一个女儿。十年前,他的办公室里安置了一个刚刚毕业的美女大学生做他的秘书,一来二去,俩人成了男女朋友,直到银大力的结发妻子发现了他的秘密。银大力便和他的结发妻子离了婚,娶了现在这位小他二十几岁的貌美娇妻。
 
  银大力的具体情况金大力已经了解,但金大力内心里仍有一点点幻想,他希望那个人说的一切都不是真的,他不希望银大力财色双收。银大力做他的挡箭牌做了好多年,如果他真的失去了这个唯一的挡箭牌,他在他老婆的面前就真的抬不起头了。
 
  金大力又遇到几个熟识的老校友。从这些人的口里金大力又听到银大力相同的消息。金大力内心仅存的一点点怀疑也被确认取代,他的心里酸溜溜的,穿在身上崭新的西装他也觉得有些不合身了。金大力的心里又升起一丝好奇,他要亲自看看银大力和银大力年轻漂亮的老婆。这种感觉就像是他的老婆第一次告诉他他长了白头发时的感觉一样。
 
  第二次校友联谊会的会场还是第一次校友联谊会的会场,几乎没有什么变化。银大力和他的老婆正被一群人围着。金大力远远的望去,银大力不胖不瘦,精神饱满,他年轻漂亮的老婆富态端庄,举止优雅,身着浅色的便装,涂着淡淡的口红,标准的中国美女!金大力又看看身边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已是将近五十岁的人了,虽然穿着大红的长衣,涂着血色的口红,但依然抹不去岁月的痕迹,她的眼角已有那么多那么深的鱼尾纹。金大力第一次感到他老婆眼角的鱼尾纹有些显眼。不!用刺眼这个词更妥当;金大力又看看离他不远的女人们。那些女人和他的老婆年龄相仿,但都风韵饱满,秀丽端庄,有种成熟的女人味。金大力重点看了看她们的脸,她们的脸白皙红润,没有皱纹,眼角也似乎没有一丝鱼尾纹,应该是经过长年的保养;他再看看那些女人身旁的男人,他知道那些男人十有八九都是他的校友,他更知道他们当中没有一个在基层工作,他们都是市级单位,省级单位或部级单位的人。和第一次校友联谊会相比他们的变化太大了,他们的气质都变得像银大力一样!金大力的心里变得有些难受,更有些自卑。他把自己的头微微的压低了一点,他一向引以为骄傲的肚腩进入他的眼里,他的肚子太大了,像是一个打足了气的气球,在人群里显得极不协调。他突然有些厌恶他的肚腩。
 
  金大力原本打算凑过去和银大力打个招呼,但他看了一圈之后又放弃了。唯一的挡箭牌实实在在的没有了。既然没有了,见面还不如躲着好!免得自己的内心不自在。他向墙角望了望,墙角有张圆桌,围坐着几个闲谈的人。距离太远,看不清面容。金大力领着老婆凑了过去。
 
  圆桌旁坐的不是别人,竟然都是当年和金大力一起扎根基层的人以及他们的家属。圆桌旁的女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眼角深深的鱼尾纹!其中一个女人,是从大西北最偏远的基层赶来的,脸色黝黑,皮肤粗糙。一看就是风吹日晒的结果。
 
  这一张桌子旁的人都有相同的经历,相同的情感落差,相同的苦闷,相同的疑惑。他们有了相同的心路历程,就有了相同的语言。
 
  “当年我们响应学校号召,义无反顾,做出人生最重要的选择,是对还是错呢?”
 
  “我们现在都快老了,当初的选择是对还是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要做好儿女们的镜子,不能让儿女们走弯路。”
 
  “我的儿子结婚,女方要彩礼五十万。我和老婆每月就那么一点点工资,上哪里凑那么多钱呢?”
 
  “基层单位福利少,待遇低。我的儿女结婚,我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拿不出我也没办法。”说话的人一脸的无奈与愧疚。
 
  “一刮大风,漫天的黄沙……”
 
  “你们看那些在高级单位工作的人,男男女女看起来都像神仙一样。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呢?”
 
  “高级单位的人天天保养。就算是肤色黑的人也能把皮肤保养得像鸡蛋的蛋白一样。听说高级管理人员还有专门的保健医生,每天吃什么喝什么都有详细的计划。你我都在最基层,那点工资除了养家糊口还能剩下多少?更别说去美容院保养皮肤了。”
 
  金大力坐在那里,听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谈。他们说的话也是金大力想说的话,或是金大力心中疑问的答案。他认为桌子旁的这些人现在都是他的知己,虽然他以前从来没有关注过他们。
 
  “别看我的皮肤又黑又粗糙。”那个从大西北来的女人说:“要是把我调到农业部工作,嘿嘿……用不了三个月,保管我也像范冰冰一样漂亮。”
 
  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金大力也跟着笑起来。
 
  “打个比方,这世上的人有多种多样。高级的人骑马坐轿,我们呢?骑驴慢慢走,我们的后面还有数不清的步行的,推车的,甚至爬行的人。人呀,知足常乐。”
 
  “你说的有道理,但不一定全对。”有人提出不同的意见,“当年我们同样努力过,考上这么好的大学。毕业后奉献的不比别人少,是我们的能力不及别人吗?为什么偏偏是我们的老婆孩子跟着我们受这些苦?”
 
  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许多。大家都不再笑。金大力的内心也更加悲伤了,对于他刚才的笑,他也认为那是一种苦涩的笑。他看看桌子旁的人,又看看离他们较远的被一群人围着的银大力夫妻二人。
 
  饭局开始了。银大力领着年轻貌美的老婆挨桌打招呼,快轮到金大力他们这一桌了。金大力突然觉得有些尿急,他匆匆起身,前往厕所。进了厕所,他又吃了一惊,当年臊气冲鼻的厕所里竟然没有一丝异味。里面收拾得干干净净,在边槽的旁边安放了一个不锈钢的平台,平台上放着一些抽纸。金大力又想解个大便,他蹲在便槽上,一蹲下就不想起来,他老是觉得自己的大便没有拉完,肚子里污秽的东西太多了!
 
  等金大力解完大便回到饭局,饭局已经将要结束。陆续有人起身离席。他的老婆还坐在原处等他。看金大力过来便说:“刚才银大力来过了,还问我你去哪里了,说一天都忙得不可开交,连想去找你的时间都没有。”听完老婆的话,金大力原本想回敬一句,真的忙得连找一个人的时间都没有吗?但转念一想,在这样的场合下他的内心本来就没有和银大力见面的打算。再说,周围都是老校友,回敬一句不中听的话也不合适。他“呵呵呵……”的笑了几声,领着老婆匆匆离开饭局。
 
  走在母校熟悉的路上,路两边依旧是熟悉的花草。金大力的目光直直地往脚的前方看,他不敢左右环顾,他担心路两边的花丛中会藏着一双偷窥的眼睛。
 
  金克农大学即将毕业。有一天下午,金大力接到了金克农从学校里打来的电话。金克农先是问候了金大力夫妻二人,接着说了自己在学校里的学习生活情况。金大力认真的听着,并不时的插上一两句。最后金克农说:“爸,我们快要毕业了,学校发出号召,愿意到基层工作的人都会分配房子和车子,到村委会任职的人除了房子和车子外,还会先给两年的工资。”
 
  金大力猛然惊愕了。历史是如此的相似,自己的命运绝不能在儿子的身上重演。他又有了一些害怕,这种害怕是以前重来没有过的害怕。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对任何事情都有自己的见解。对自己的儿子他太了解,儿子有些逆反,对很多事情的看法常常和自己完全不同。他必须慎重对待这件事。假如儿子打算递交申请,他也绝不能强硬的对儿子说。“不!”他必须找到一个合适的方式和儿子讨论这件事,这关系着儿子一生的命运。金大力理顺了一下自己的思绪,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试探着问金克农:“递交申请的人多吗?”
 
  “多,听学校宣传说大部分同学都递交了申请。”
 
  “学校是怎样宣传的呢?”
 
  “学校说年轻人朝气蓬勃,豪情万丈,要投身社会建设,不做社会的寄生虫;还说年轻人要有蜡烛精神,燃烧自己照亮别人;还说生命的意义……”
 
  金克农说的这些话金大力听着十分耳熟。几十年前的他就是在那种激情燃烧的状态下投身辣子乡农业办。这些话在现在的他听起来依然动听。
 
  “爸,我也想尽快递交申请,要是晚了怕别人说我思想落伍。”
 
  金大力没有说同意,也没有说不同意。他反问儿子:“你还记得当年爸给你转学的事吗?你有什么看法?”
 
  “记得,当然记得。小时候对那件事没有什么看法,现在想起来才知道是咱们没有那一层社会关系而已。”
 
  “你认为爸爸的一生算不算成功的人生?”金大力继续问。
 
  电话那一头沉默了,好久都没有说话。
 
  金大力又说:“克农,实话实说。你现在把我当成你的好朋友,咱们坦诚交流。”
 
  “爸,”金克农终于开口,“你的人生不算很成功。虽然你是名牌大学毕业,却没有为社会做很大贡献,也没有给家庭带来多少实惠。”
 
  “对,你说得很对。爸爸的人生确实不成功。一个人要想对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就必须拥有更大的权力。假如你到了基层,你想施展拳脚却没有人听你的,你在大学里所学的一切都只能慢慢成为烂在肚子里的垃圾。各级政府机构就像是一个无形的金字塔。每个上级部门都是有许多的下级单位支撑而成。越处在金字塔的顶端,越可以把一个人的能力展现出来。电视台有句公益广告‘站得更高看得更远’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在你站得更高的同时,你就可以拥有更多的关系网,拥有了更多的关系网,你就可以更容易的办许多事。你转学的事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金字塔不仅无形,还很神秘。这个金字塔的每一层之间都有一个高大而坚固的门槛阻隔。有的人穷其一生的精力都不可能再向上迈一个台阶。”金大力越说越起劲,他又详细地向儿子介绍了他当年在学校里德才兼备的表现;介绍了他如何扎根辣子乡农业办;在第二次校友联谊会上他的内心如何的如同针扎;当年和他一起扎根基层的人在第二次校友联谊会上如何自我嘲讽;他还介绍了银大力如何当上佳湖省农业厅厅长……
 
  “嗨”金克农在电话里嗨了一声。他爸的一席话像一盆冰冷的水顺着他的头顶浇下来。金克农知道,他内心那种像被打了鸡血一样的狂热慢慢的凉了下来。他又说:“爸,听你的介绍,学校的宣传真有点像是传销?”
 
  听金克农这么一说,金大力知道他的心血没有白费,他所担心害怕的事情应该不会出现,儿子应该不会走上和他一样的人生道路了。他在电话里继续对儿子说:“不是像传销,其实就是传销。当年我们的学校也是这样向我们宣传的,现在的学校又向你们做同样的宣传。”
 
  “爸,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我要拉下脸皮,去找你银叔叔。到省部级单位做一只看门狗都比在基层强百倍!”
 
  
责任编辑:我是德波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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