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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抹天青色

发布于:2018-09-18 11:3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一凡


  木心说“艺术家仅次于上帝”,说这话的时候他一定忘了补充一句,这个艺术家得有大格局,比如苏轼,比如曹霑。否则,这“上帝”就是拿着艺术的骰子在一个名叫“天下”的碗里任性豪赌,自己不亦乐乎,天下生灵涂炭,一如那个“天赋异禀的画家、书法家”(《剑桥中国文学史》上卷)赵佶和那座淹埋在黄土之下、只能在《清明上河图》里供人凭吊的汴梁城。

  总是觉得赵佶是把诺大一个王朝当成陈列在几案上的艺术品来把玩欣赏的,所以他不关注艺术以外的东西,所以,能书善画的蔡京、擅长品鉴的童贯、哪怕会踢一脚球的高俅——当年东坡的小书童,都进入了宋王朝政治权力的核心层,北宋的文化艺术在徽宗朝结结实实的参与了政治,包裹着文艺外衣的权力最终打破了有宋一代向北方少数民族购得的和平,将赵氏江山输了个七零八落。

  当后人在历史课本中数念着澶渊之盟后一百一十年间的输辽岁币如何增加黎民负担时,却不知道其实这庞大的款项也不过“宋朝政府收入之一小部分(黄仁宇《中国大历史》)”,它们也许还不敌一窑汝瓷、几块太湖奇石。然而,画出瑞鹤图,写出瘦金体的赵佶,有着绝妙的艺术构图感,却从来没有一个君主应有的构图天下的能力。“江山”只不过是他揉捏于手中的一件天青釉。没有大格局的艺术家,书画只能内敛为精致,一如他的江山般失了吞吐日月的气势。等到阿骨打的骑兵乘兴攻来太原,都惊奇“南朝无人,一二千人守河即不可渡”,这北方的骑士们也许还不知道此时的太上皇赵佶,“庙堂之相,方镇之将,无一可倚仗”,纵然二十万的勤王之师,却抵不住不过六万的大漠铁骑。

  于是,借力打力、收回燕云十六州的荒诞幻想和屈辱的靖康耻,都浓缩在了这首漫溢着浓浓脂粉香的《北行见杏花》里: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曾经无数次想象过徽宗吟出这首词时的情怀境遇,一朝天子、两代帝王,加上嫔妃女眷、皇室宗亲,戚戚哀哀千数人,步履踉跄地行进在北去的路上,汴梁的繁华已远远甩在身后,喑哑呜咽的黄河水也渐渐远离,燕山也早已近了又模糊。一路上又见几户人家倾圮,又有几亩良田里牧草平铺,充满了北方骑兵们纵马驰骋的啸声,身边除了哀音却找不到一个可以死节相扶的义士,只有这春色不离不弃、一路相随。风尘满面的赵佶也许就是这样越过身边沾满腥膻的绫罗把目光投注到了路旁怒放的杏花丛中吧?也许兵马碾过的肃杀空气里有哪一片花瓣吹落,越过寒光剑戟、噬血矛戈,飘落在他失去昔日鲜亮的衣衫,于是就有了词史上“裁剪冰绡,轻叠数重”那一段对杏花的描摹,形神色兼备,堪称独步天下,无出其右。

  只是,与花的娇艳相比,已近天命的赵佶,恐怕早已没有了听琴图里自在演奏的雍容,但艺术家骨子里的那份精致还在,故而,词里的杏花也依旧精致,没有感染丝毫颠沛途中的仓促,精致的如同苏富比拍卖的那只天青釉笔洗,淘尽岁月,依旧清俊典雅。艺术的敏锐触感挽救不了大宋军事的溃败,金兵压境,身家性命和王朝天下居然抵押给了一个号称可以呼唤佛道神兵的小人,他把艺术世界里的天马行空当成了现实中的肆意妄为。而北行的路上,这位一国之君也还没有“山河破碎”的家国眷恋,“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赵佶更多的是对自身的哀怜,是从富贵温柔乡的巅峰跌落至金营俘虏的心理悲戚。如果有家国眷恋,徽宗就不会抛弃汴梁带着蔡京童贯逃往江南,离开开封的那一刻,他的心里还有过那满城百姓?百万黎民,他轻轻易易地就撇下了,但随从的行囊里一定有不少他最喜爱的汝窑秘色瓷。

  北行,昔日的天子是金人的俘虏,是一个王朝的人质,不必谈来自马上骑士的侮辱,单就从宫苑大内的温润到风沙扑面的气候转变就足以让这些皇室贵胄生不如死了。然而,堂堂天子,纵是惦念着昔日的繁华吧,这“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也显的王者之态尽失,一国之君,吟出的即便不是“三千里地山河”,也不必如此闺阁气十足,十足的小家碧玉感。也许跌撞北行的路上,他回想的是艮岳的奇山异水,是画院的任情涂抹,他的天下不是万里河山,而是他摆满了花石纲、汝窑瓷和各地美女的汴梁宫城。

  我总是在想,赵佶的一路北上一定必经燕云之地——现在北京、山西北一带,“燕云十六州”他就是为了这大宋的隐痛而最终葬身五国城,风流天子,死时凄凉。赵佶倒也有几分幸运,他奔赴生命终点的旅途中站在了几代大宋皇帝都梦寐以求的土地上,不久前整个汴梁还在为了燕云之地的“失而复得”彻夜狂欢。

  站在曾经的汉家土地上,等待他的没有同根同源的汉族百姓,那些人被他的花石纲,被他的艺术细胞惊吓,更多选择了“金”,这个新兴的政权。看着苍耳荆棘、狐走鼠窜的空城一座,不知道赵佶是否曾醒悟,是否想过几百年时光,数代的隔膜,燕云十六州早已少了汉家气息?是否想过“海上之盟”这种借金灭辽这种幼稚的把戏只是少数人的政治投机,结盟前可曾掂量过自家家底?千人渡河,数万大军自行溃退,富裕与精致滋润着的王朝早就丧失了感觉危险的机能,自己先失了底气和骨气,世间哪有摇首乞怜而可得的和平?这些,怕是徽宗至死都不曾明白的。你自己都不明白,这双燕又何能“会人言语”,即使双燕懂人言,怕也是只懂马背上激昂的啸声!天遥地远,万水千山。他最终在北方的蛮荒与苦寒中熬过了九年,期间他应该不至一次他费尽心机捎信给临安的高宗、他的儿子,可是在传回的书信上,没有对金人实力弱点的分析,没有报仇雪耻的口谕,有的只是老父亲的哀怜求救;而赵构也同样没有复国的豪气,有的反倒是偶然因缘做了帝王的侥幸和对太上皇复位的担忧,最终他只接回了父亲的遗骸,一任嫡亲的哥哥半仆半奴的在遥远的遍域苟活了残生,待岳家军灰飞烟灭,江南的柔情彻底消解了亡国的伤痛,康王终于把“行在”临安当成了自己的都城,虽然,地图上他的王朝憋屈可怜的盘踞在西湖四围,宋,从此失去了最有胜算的反攻机会!人皆有情众生,怎不思量过往?近三十年帝王生涯,赵佶把宋朝打造成了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虽然当时易碎,然而滤尽岁月风沙,后人更多膜拜了有宋一代,从文字书画瓷器艺术哲学等方方面面传达出来的那种雍容、内敛,清明、澄净的人生状态。然而艺术的天马行空却不啻为政治的灭顶之灾。有人说俄叶卡特琳娜二世不也酷爱艺术?可她的政权开明又强硬。叶氏的艺术品味是表现出来的,是政治的副手。而赵佶的艺术细胞是来自血脉中的,如果不是政治,如果他只做他的端王,他一定会是艺术世界里的更耀眼的王!可惜,没有了选择余地,即便有,人也未必能自知。从梦回故土到梦也全无,希望灭绝后余下的只有人本能的苟延残喘,没了尊严!

  我知道,宋代是信奉万回哥哥的,可这位据说能朝发夕返的神也没有一点眷顾让自己香火大盛的宋天下的代言人。也许赵佶的政治真是太失败了,而他的做人气度到最终还不如被俘北上前赌上一命,赶来城外为他送行的那个女人——李师师。

  徽宗,个人的生命已经很值了,随便他遗留的任意作品,无不是巅峰,而作为帝王,他要为万千百姓赎罪,在巅峰跌落尘埃,是注定的代价。

责任编辑:胡俊月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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