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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父亲的成长

发布于:2019-06-21 16:31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吊脚楼

  女婿今年三十六岁,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们祖孙三代生活在京城,我们老俩口在中原、岭南两边跑,与他们聚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我的女婿由黄牙乳口到青年学子再到一个优秀父亲的成长轨迹,很是令我们骄傲。

  他出生在一个以丹顶鹤盛名的东北边城,他的童年跟绝大多数孩子比,多了一些周折。他是独子,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在他五岁的时候,父母就离异了,他跟母亲一起一直生活在外婆家。父母离异对他来说,不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人。这个人曾经是他们家的天,是他们家的大梁。有一天,当这根大梁抽身离去的时候,他的世界突然残缺了。他不能像过去那样,骑在那个宽广厚实的肩膀上,遥望远方飞翔的大雁;他再也不能坐在自行车的横梁上,闻他的烟草味。属于他的,是放学后,看着同学的父亲牵着儿子的手越来越模糊的背影。他巴望着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能在家长会上为他的进步而洋洋自得。他不来了,教室里,再也没有了他的身影,哪怕他姗姗来迟也好。可是,不再是迟到,是永远的缺席。我无法描绘他最初失去父爱后,心理律动的细枝末叶,但离异家庭孩子所经历一些特别的心路历程,大抵也能想象得到。被玩伴取笑、奚落,被被世俗另眼相待,以及母亲独自面对生活重压下的生活窘迫而带来的心理自卑。他是否经历过这些坎坎坷坷,我们一直没面对面聊过。不是不想聊,是怕触动他内心深处情感体验。那是一道结痂的伤疤,不经意地触碰,都有可能是彻骨地疼痛。

  听他母亲说,他自小就是一个懂事的孩子。母亲所在的工厂很早就破落了,母子俩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他的母亲是一个聪慧、勤劳的人,她给了儿子充分的母爱,但同龄孩子所能享受的一个新玩具的快乐,或是进一次麦当劳,溜一次旱冰,对他都是奢侈。我经常想,那时,当其他孩子在享受双亲之爱,或者他们频繁更换新衣,能够经常背新书包、穿新鞋时,他必定会投去钦羡的目光。哪一个孩子对本来应有的所得没有一份原始的向往呢?若有,这些情感历练必定是浸入了他的骨髓,成了他生命的刺青。

  听她妈妈说,自从离异后,他的日子鲜有父亲的情感陪伴。直到上大学后,他找到爸爸。他说,我不需要您的钱,只是需要您的关切和父爱。还说了什么,我不知道。这久违的父子间的对话也许不会特别的畅达,长久的隔膜之后,难免躲躲闪闪,亲情的释放也往往会词不达意。也许,做父亲的也有自己的难处,也许一个东北汉子的情感过于粗糙而忽略了儿子的心理需求。他很失落,可能还有一丝懊恼,不该避着妈妈来寻求给了自己生命的这个人的心理呵护。

  听到这个细节后,我在模拟、还原一个画面,而且这个画面一直鲜活地既存在我的记忆里——他一夜未眠,缺失的父爱,在他的心里就是一盏照亮他前行的神灯,他像小时候渴望一件新衣、一双球鞋一样,渴望实实在在的父爱。那夜,他定然哭过,眼泪打湿过那截飘飘荡荡的梦幻。他走向父亲的脚步有些迟疑,或者曾经几次折返,料想有可能出现的几种结果。但对父爱的强烈渴望像一台加速器,催促他往前走。面对父亲那张有些陌生的脸,他的眼神有些飘忽,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曾经无数演练过的诉求,似乎无力表达。但他还是说了,说,为寻爱而来,不求其他。

  他失望而归。步子比来时急促,或许还倔着头,心生些许忌恨。或者发过誓,一定要在残缺的情感世界里活出自己的尊严来。

  这只是我基于翁婿感情的一种模拟,但我相信,它在情感层面是真实的再现。这“真实”不是细节的真实,是情感世界里跌宕起伏的真实。我无法说服自己刻意地剔去这一过程中的凄凉,也不可能肆意拨高一个缺失父爱的孩子寻爱无果后的道德高度。

  他很听话、乖巧,过早地懂得了生活的艰辛。他所求不多。不是不想,其他孩子想要的,他也应该想有所得。他不向母亲索求条件之外的东西,是他含着泪掐死了心中的欲望吗?即便如此,也不能说明他内心深处的那团欲望之火早已经是一摊灰烬了。他亦然知道,能有吃的、有穿的、能上学,能把课业学到“出人头地”,就是顶好的日子了。

  他经常问妈妈,明天我们家还有米吗。妈妈若无其事地说,放心吧,儿子,妈保证能把你养得膘肥体壮。其实,妈妈心里一直长着一株苦莲。她比谁都苦。她不能给儿子完整的家,不能给儿子圆满的爱。她觉得亏欠了儿子。这份亏欠将陪伴她的终身。当儿子问她“明天还有没有米”时,她更觉得万般苦涩。儿子本该是无忧无虑的,她却要让儿子耽于米缸,耽于灶台上的油盐。儿子的早熟给了她欣慰,但这欣慰不只是油然而生的甜密,更有无奈、苦楚和凄凉。

  女婿很争气,小学、初中、高中学业都很拨尖,高中毕业后,顺利考取了中国政法大学。对于家境好的家庭,高考中第几如一汪春水,足可以漫延到整个家族,以至弹冠相庆,而对于他们母子俩,是喜忧参半。短暂的喜悦过后,是四年学费、生活费的困扰。贫困家庭在这突如其来的喜讯降临时,都会发下狠誓,砸锅卖铁也要供儿子上学。但“锅”在哪里呢?有“锅”可砸吗?妈妈所在的工厂早已经倒闭,平日的劳动所得仅可以维持基本的生活开销和儿子的学费。

  我想象不出,做妈妈的是怎样凑足儿子一年的学费的。女婿报到前,他妈妈给了他一张齐齐哈尔到北京的硬座票,塞给了他几张票额不等的毛票,总共三百元。妈妈是否把儿子送去了火车站?妈妈是否在站台上对儿子千叮咛万嘱咐?儿子是否在母子的惜别中泪水涟涟地记挂着母亲来日的艰辛?我不知道。但我相信,当火车风笛拉响的那一刻,隔着车窗玻璃的视线在被拉断的那一刻,定会是两颗心怦然下坠、收紧的时候。

  往日的困苦,彼此对未来的担忧,注定了这是一次不寻常的母子之别。大学四年,他不再跟妈妈要学费、生活费。女婿一米八五,身强体壮。他没有做家教,没去街头发传单,一把碎银无以缓解一年近万元的学费、生活费压力。他一米八五的身高,身强体壮,这是他勤工俭学最大的本钱,他在野营训练的教练中,用汗水,用手心的血泡,用脚掌上的老茧,硬撑了四年。个中甘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毕业后,他考取了公职,一路从区检察院、纪委,再到中纪委派驻人员,一路顺风顺水。他比同时代的年轻人相比,多了一些担当。作为公职人员,他兢兢业业,少有牢骚。作为家庭成员,他是个居家好男人,一下班就窝在家里陪伴他的两个宝贝女儿。大女儿十二岁了,有一手好剑法,在全国俱乐部联赛中冲到了全国第八名。在女儿成长的这些年,他一直陪伴在侧,技法训练、心理疏导,像一个专业教练从来不曾缺席过。

  每当看到他用一个母亲的细腻照应两个女儿时,我都感念系之,特别的感动。诚然,这些贴心呵护是父亲的职责,而我更愿意相信,是他缺乏父爱的成长经历,让他不敢在女儿的成长中,自己的父爱有丝毫闪失、疏离。他本就是一个会玩的人,摩托越野、射箭、攀岩、摄影,都玩得有声有色、风生水起。自从做了爸爸后,他搁置了他的爱好。他不是忍痛可爱,他是心甘情愿地把爱集束在一起,给自己的女儿、妻子及所有的亲人。

  他的妈妈说起这话头的时候,是满心的高兴,我也为之动容。磨难真是一所学校啊,这所学校把他塑造成了一个铁骨铮铮、柔情似水的好男人。

  但他毕竟遭遇过年少时的父母离异,早年父爱的缺失必然会带来对生父的道德选择。他的父亲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也面临着养老、疾病,甚至死亡的诸多问题。他的妈妈很智慧,她想,他的儿子应该是一个有家国情怀的男人,他应该远离狗苟蝇营,不可拘泥于一时的情感纠结。她时不时提醒儿子要善待和感恩亲情,哪怕是曾经走失的亲情。儿子懂了、释然了。他给他的父亲交了养老金,父亲临危之时,他承担了全部医药费,又陪伴在侧。父亲走后,他又给了他一个风风光光的葬礼。这些,无疑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也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有时候,我也在想,他在履行这孝道的时候,未必就没有一丝心理纠结?那些寻爱无果的事实毕竟残酷地刻在他的记忆里,它怎么会轻而易举地遁形于尘世之中?我希望我的女婿是一个透明的人,是一条永远与仇恨绝缘的磊落的汉子,但我还是相信他是纠结过、彷徨过、苦恼过的。他毕竟是情感动物,他不是一个没有杂念的伟人,他一时半会会陡然念起往日情感的窘迫、尴尬,也是情有可原的。

  有一天,我看到一张他和父亲在医院的合影。父子俩都是魁梧的东北汉子,两个男人像大山一样并排耸立着。他揽着父亲的肩膀,双目明镜如水。老迈的父亲婴儿一样,温驯地依在儿子的臂弯里,目光沉静、温婉。看着这些,我的双目有些湿润。这是有过情感过节的父子啊,在经历了近三十年的磕磕碰碰后,父子情感终于握手言和了。也许,他们彼此根本就没有仇恨过,只是在某一个人生的岔道,他们不小心走散了。其实,他们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寻找对方

  令人欣慰的是,他成长起来了。他学会了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打量另一个父亲。他没有沉沦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迈出了一大步,从原始的开头,跨到了另一个原始。这个原始不只是血亲,而是感恩。这一步之距,不是长度,而是一个道德高度。这一步,他抖落了肩头上曾经有过的埋怨,甚至嫉恨的粉尘,让自己的灵魂变得越来越澄澈透亮、质朴优雅。我为之感念。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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