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言琐碎无深意，何妨沉潜且徐行

　　有人说生活中尽是日常琐碎，也有人认为其中自有深意。而我以为，蕴含深意的日常琐碎是高阶的日常琐碎。判断高阶还是低阶，要看身处其中是深感充实还是但觉空茫。前者是赋能，后者是耗神。

 

　　从纵向来看，若想在琐碎中赋能而深感充实，就要重新剪辑那些重复的时光，在日复一日的琐碎里深究幽雅的日常美学。有人所谓的生活中仅是日常琐碎，大抵是长期拥有着就不珍惜的心理在作祟。毕竟，煮粥炒菜、洗衣叠衣这般日复一日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也可能是难以跨越的沟壑。安顿好躁动的心，过好寻常的日子，殊为不易。超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琐碎需要我们心平气和地找到日常的欢悦。譬如，在重复的日常里培养注重细节的习惯，徐徐图之，将那些貌似乏味的东西点石成金。

 

　　而莫说是煮粥炒菜、洗衣叠衣这般的日常琐碎了，哪怕是如纳兰性德和卢氏那种“赌书消得泼茶香”的诗意风雅、伉俪情深，也会因为日常而走向琐碎，乃至于“当时只道是寻常”。诗情浓郁，感情充沛，明媚如春阳，澄澈似秋水——纳兰性德曾经拥有过如李清照和赵明诚这般幽雅细腻的欢悦而浑然不觉，只道理应如此、平平常常。直到卢氏红消香断、欢悦零落成泥之后，他才因“沉思往事立残阳”而恍然间明白日常琐碎中自有深意。

 

　　是啊，消遣时光，把玩幽美，虽不能让我们升职加薪，但却能让我们的日常更富于深意。人活的不就是一种感觉么？只是有人向外求有人向内走罢了。也许以茶赌书此类芳情雅趣是“穷讲究”，但从伊始求形似到渐渐进阶为神似的“穷讲究”本身就是一种生活态度。恰如过年潜心包饺子，端午潜心煮粽子，中秋潜心打月饼，腊月潜心熬腊八粥。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年复一年，寻常琐碎，却意蕴深厚。中国的节日表达的是一个古老的民族对时间的理解，连接我们过去和未来的其实是这一个个的节日，时间是由这一个个的节日连缀而成。但生命的长度，却不仅指时间，亦指体验，是体验延长了我们的生命。须知生命有大美，唯于延时中；琐碎有深意，恰在体验间。

 

　　从横向来看，若想在琐碎中赋能而深感充实，就要重新审视当下逼仄的处境，在一方小天地里拓宽生命的半径。高晓松有言：“这个世界不只有眼前的苟且，还有诗与远方。”可我们需明白的是：我们“眼前的苟且”，也有可能是别人的“诗与远方”；一如我们向往的“诗与远方”，其实也不过是别人“眼前的苟且”。重新审视“眼前的苟且”，绝非安于现状，绝非甘于琐碎，而是不囿于自我的狭隘而能有落地的踏实。唯有深具落地的踏实，我们才更能找到心之所向的“诗与远方”、情之所系的深刻意蕴。

 

　　恰如陶渊明，消解了“一心处两端”的数隐数仕的内心矛盾后，放下仕途的“诗与远方”，在有限的一方田园里，“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乃至于“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他在踏实中体验，将体验转化为艺术，将有限扩展到无限，从而超越“眼前的苟且”而臻于“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诗与远方”。

 

　　当然，同时代的人都囿于人生的华艳而不愿追随陶渊明。唐代与他同是田园诗人的王维也曾讥诮他说“一惭之不忍而终生惭”，意思是若能折腰一见督邮何至于终生沦落？但时至文化氛围变高华壮丽而为素雅清幽的宋代，苏轼等人确从陶渊明处得到超凡的视角与不俗的境界，而拨开居京为官的迷雾，放下“高处不胜寒”的政坛，在贬所洞开一方小天地，去寻觅日常生活的幽美，体味琐碎日子的深意。譬如元丰七年，苏轼被贬黄州已过去四年，彼时是冬末春初，细雨斜风的山中有淡烟疏柳，清浅的河水沿着淮河一直迷漫着迤俪向前。苏轼与好友游完了南山，在一农户家中歇息，喝着淡淡清茶，吃着新鲜野菜，吟着“人间有味是清欢”。何谓“清欢”？清淡的欢愉是也。远离官场，走进自然，体验农家素朴清淡的日常，不亦乐乎？

 

　　毋庸置疑，任何重复的时光，任何逼仄的处境，大抵都会让人略感索然无味。此事古难全，不必意难平。莫言琐碎无深意，不妨生幽静心，生恬淡心，沉潜以超越琐碎，徐行以窥见深意。诚然，此乃“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至高境界，殊为不易。但老子《道德经》曰：“天下大事必作于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注重微末之处的修行，乃至简之大道。“你做三四月的事，在八九月自有答案。”做好似水流年、有限天地里的每一件日常琐事，即便不能立竿见影，也定会在心里生根发芽，终有一日开花结果，在蓦然回首处顿悟其深意。

 

　　拿十二年学海乃至于整个人生的琐碎的诗词背诵来说：日常里吟咏的“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会在千回百转后从思想深度上顿悟它蕴含着的在无常里追寻永恒的深意；日常里吟哦的“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会在知晓黄文秀脱贫攻坚的光辉事迹后从人生高度上顿悟它蕴含着的忧国忧民的深意；日常里吟诵的“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会在身处异乡时从灵魂深处顿悟它蕴含着的既来之则安之的深意……顿悟琐碎有深意，绝非一蹴而就之事，但，何妨沉潜且徐行，只要方向对了，慢一点亦无妨。

 

　　若，面对日常琐碎，我们有“共君一醉一陶然”的沉潜且徐行，更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深意之顿悟，那，纵使物换星移，沧海桑田，我们亦能共三光而永光，与天壤而同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