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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片血腥的消失

(13-11-08 09:02)

  平山镇的镇街是东西走向的,街两旁的房子一间挨着一间,没有空隙。在街中心北侧的那排房屋中间,有她的三间门房,后面还有个不大的院子。也许是因为春天了潮湿的原因,地气发散出来气味有些异样。也许是担心老房子的门户想去看看,也许她只是找个借口到那儿看看那里还有没有血腥气味。

  “妈,出去走走吗?”大风问。

  “嗯,走走。”

  “别呆时间长了,早点回来。”

  “哦。”

  她拉过一件袄披上,梦游一般地出了大女儿家大门。身上穿的这件绛紫色外套是大风的,年轻人的式样,这同她不年轻的面庞很不相称;一头弯曲的黑发夹杂着白发蓬松地垂在脑后,像顶着一个灰色的假发套;最不可信的还是那双眼睛,浓密的眼睫毛越往根下越粗,简直就像纹过眼线。她给人的印象像一个追求时髦的年老色衰的不正经老太太。

  不断盖出来的新房加长了镇街。一个孩子站在街对面,端着一块破镜子,把太阳的白光反射到背阴面的墙上,让它眼花缭乱地画着圈子,高兴得又喊又叫。一个背着孩子的老太太招呼她一声:“大风妈,干啥去?”她漠然地看了看,木木地往前走,她的眼泡肿着,眼睛张得很大,眼眶里充盈着迷蒙。

  人们现在称呼她大风妈,二十年前并不是这样的,这一点她刻骨铭心。别人在背后作贱她对她来说并不新奇,诸如“骚货”、“血腥气”,还有那个叫了好几年的“有老底儿”,简直成了镇街上人们相互逗骂的专用名词:“你也浪啊,你跟有老底儿不两样!”“呵呵,寡妇养孩子,人家是有老底儿!”

  她的一生中,跟男人有那事总共有六次,三次是跟她的死鬼男人、大风的爹,三次是跟第二个男人、二风的爹。

  眼里的雾气突然就浓了。镇街的东半截空了,人们都跑到西半截来,连同冬日罕见的暖阳、微醺的和风都跑过来了。那个憨人张成娶进来一个仙女,新娘子扎眼的美当场吓傻了三条狗、四只猪,有一个光棍汉子惊得仄仄歪歪跑到茅坑撒尿,并没有尿出黄汤,而是一点令他焦躁不安的米汤。汉子们的眼里闪着贼光。一个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挑唆大队电工:“你也是人五人六的,全镇街的电都从你那儿出,你有这样俊的媳妇吗?”电工说:“我操!咱没有,咱看看中不?三天以里不分大小嘛!”汉子们就煽惑:“你敢去抱抱?你敢去亲亲?!”电工一下子甩下下披着的棉大衣,说:“咱赌东西!我要是抱了亲了,明黑夜你请喝酒!”

  她十九岁,一派混沌,惊涑和慌乱就是她的新婚。那个蛮牛样的男人裹挟着她,干了两次。第二天他赶牛车送来贺喜的老亲回山里,临走前又把她堵在房里,让她尽做媳妇的义务。就这三次,就有了大风。后来人们编排她,说大风是野种,这话不对,大风是在半成货男人死后十个月生下来的。

  送亲的人出门后就没有回来。牛在返回的路上发了疯,拽着车和人在山梁上疯跑,那个不灵醒的人一派慌乱,结果跌进山崖下,人和牛都死了。

  初做公婆的老两口沉入到巨大的悲痛之中,他们甚至忘记了嚎哭,两人躺倒了几天,又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关心儿媳。除儿媳外的人们都知觉老两口关心的事情:不仅是监督着儿媳守节,还一心祈盼着能抱个孙子。但是失去独子的祸事是塌了天的,老太太郁郁着没等儿媳生养就走了,老头在得知生的是丫头以后也追随老太去了。

  自她进门后发生了这一连串的祸事,她的身份遭到了人们的质疑:“别是个祸事兜吧?妨人呀!”“瞅着就跟人两样,一股子血腥气!”这就是她不招人待见的开始。

  小镇上的人们没有几个圣人之徒,都是饮食男女,有两个荒唐鬼欺她孤身一人,就想占便宜,在试探几次碰了一鼻子灰后,开始吹嘘自己大有收获。糟就糟在她那越发俊俏的脸,姑娘一样的腰身,还有那一对在胸前卓卓挺立的奶子,直到大风长大了,不吃奶了也绝不萎缩,这不单招惹来镇上男人们绿幽幽的目光,也招惹来绿眼老婆们的诟骂:“浪货!勾来野汉子,给她揣呀!”

  又像是夏天奔涌的河水、又像是滚雷的声音,她分不清这声音是街角那家音像店里的声响,还是那个白脸汉子在云朵里摇响了拨浪鼓。往北看,还是那每天清晨都起着蓝雾的河畔和小杨树林,从那里走来个高身量的汉子,新剃着光头,头皮曲青,右肩担着豆腐挑子,左手摇着拨浪鼓:“豆腐!大块的豆腐!”这个对她心思的人啊,已经张罗着收拾老屋,秋后就接她娘俩过去。

  那是个蓝天高爽的初秋的下午,沟边上的那棵老榆树洒下一片斑驳的绿荫,沟畔上的花草忙着开花结子。她又来到沟底下等他,有了前两次的欢愉,这里就成了二人的福地。

  小镇上的汉子们可以跟来街上要饭的女人勾连,可以在人堆里跟熟识的女人打情骂俏。却容不得这一对犯错误的男女,因为这女人是小镇上多少对眼珠子盯着的,而今,这眼珠子置镇上那么多汉子于不顾,与一个外来的男人勾连,这让汉子们深感耻辱,气愤不已,拳脚毫不留情地落在他身上。

  人们把白脸的豆腐客揪扯到大队,绑在树上用树枝抽,用鞋底扇,直到天黑才赶出镇去。那人连惊带气就躺倒了,得了一种头晕肚大的怪病,缠绵几个月就故去了。

  生下二风,她相信命运了,她是命浅福薄的人,像蚂蚁一样安静度日的福分都没有,不然怎么能落到如今这种地步呢?她思忖着,可能是自己命里真带着血腥气,总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某个神秘的地方监视着自己,把有过肌肤之亲的男人都妨了去。

  她缓缓地朝着老屋走,春风摇曳着她头上的灰发。已经三年了,街上的变化不小,街道上的车辆往来不绝,三年前的沙板土路已经换成了水泥路,但是她还是嗅到一股血腥气味,越是接近老屋门口,那气味就越浓。而且阳光照在水泥路上映出的光亮也是妖红的,那都是二风的血。

  她的魂散了,她把它丢在了家门口的水泥路底下,把她的责任田、菜园子、针线筐、围着转了一辈子的的灶台全都丢了,她的魂也跟这些丢失的东西去了一路,人一直处于混沌之中,只是偶然模模糊糊感觉到心腔里面缺少了重要的东西,这使她感觉恐慌。有一个熟悉的、胖乎乎的小女孩又在她眼前一闪,她空荡荡的心的位置一阵乱动,睁大眼睛仔细看看,什么都没有,好像风刮着树影在眼前掠过,定睛看时,风里又有了一个模糊地身影。

  现在她看见离家两年的小女儿拎着漂亮的小包走进家门,卷曲的披肩黄发,腥红的唇。这不是小女儿最终的映像,她还是那个十来岁的快活的二风,胖鼓鼓的小脸,大大的眼睛,背着书包回来,咯咯地笑着,把老师讲的故事重复给她听。

  二风回来的第二天,她带着她种完了苞米,看着她解下头上的花绸巾,晃了晃脑袋,那一头黄色的卷发就披散开来。二风一边抖着头巾,一边跺着脚抖动鞋和裤子。对于小女儿的衣服头发,她心里老大的不赞成,但她忍着性子,没把不愿意的话说出口。电视里每天都看到城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小女儿这两年里干了什么,她隐约猜得到,只要女儿回来了,只要能跟着她下地干活,她已经很知足了。在城里这两年的印记,还要有个扔出去的过程不是?

  “咋的啦?”她看着在前身后身又拍又抖的二风问。

  “没啥,土太大了。”二风笑笑,不拍了,伸手摸摸头发,把腮边的那一绺咬在嘴里。

  白脸膛,弯眉,细脖子,单薄的肩膀。多少个寂寞的白天和漆黑的夜晚,她在怀里抱着她,在心里疼着她。要不是有她,她早就被人们的污言碎语踩在脚下,变成一滩稀泥了。她疼爱着从两人身上流到她身上的血液,这是那个亲亲的男人留给她的唯一可靠的东西。他已经不复存在了,一个在黑夜里划过的光亮,一根在火中燃烧过的树枝,只留下一点青涩的苦味。而在冷漠的旷野里,寒风吹过那堆燃过的灰烬,间或有火星冒出来,像是在眨眼睛。

  从城里回来的小女儿并不快活,她当然知道这种不快的感觉来自何方和出自什么原因。她的小女儿在人前懦懦的,很少说话,老是像个小偷一样,似乎老有人在背后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那天,隔壁家的小孙女刚洗过头,二风给编成两根麻花辫子,还插上一朵头花。转眼间那孩子就被吆喝回去重新洗头,那朵头花被隔着墙头扔到街上让来往的人踩。她看见小女儿打个哆嗦,低下头去,耸起瘦削的肩膀。

  那天晚上,二风交给她一个存折,“妈,给你吧。我看我还得走,这镇上没法呆了。”

  她一听就急了,举起手来要打二风的脸,结果却一把将二风抱住,强忍着泪说:“千万别!那可不行!你还年轻,这辈子不能不嫁人,钱都留着置嫁妆吧。”

  二风却突然使起了性子,两行热泪从眼睛里涌出来,“我再不能在这儿呆了,再呆下去,我就疯了!”

  出事那天看到二风拾掇小包的时候,她并没有想到二风会死。她心里思忖着,说些什么能说服二风,让她别到城里去了,让她绞了那头黄卷发,像以前一样跟着她下地干活,或者托人给她找个婆家,不管什么人家都行。都怪那个让她疯狂的电话,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规劝,二风在电话里开口了。

  “哎!美玲啊,想死你啦!……呵呵,你少烦人吧,……真好笑,是李老板吗?竟然说是爱我,……你又没少了那二两肉,他个要饭的还嫌饭酸?……好了,好了,这就回去,……”

  眼看着二风涂了唇膏拎起包,她像疯了一样操起剪刀抓住一把黄头发就要绞,被二风挣脱了,二风飞快地跑出门去,她紧随其后追了出去,一阵短促尖叫着的刹车声,有人惊骇地叫,她眼看着二风被巨浪托起,抛向浪峰,在半空中轻轻飘飘像落叶一样落下,一阵鲜红的桃花雨噼噼啪啪洒下,就像破电视机出了毛病一样,眼前明亮的彩色世界缓缓地转换成了黑白,呛鼻子的血腥气徐徐地浸透了眼膜和心底……

  二风,二风,别玩了,回家吃饭,你作业还没写完呢!

  吃饭了,吃饭了。她招呼着两个女儿,揭开蒸锅,满堂屋的蒸汽。低头捡着饺子,恍惚像是有个人影进来了,看不清是大风还是二风。忽然一只小手伸过来抓起一个饺子,是二风。“洗手去!”“嘻嘻,妈!”

  妈?我还是你妈吗?对你狠心真是狠到了家,我那是亲手把你推到了车轱辘底下。

  不是我的错吗?天灾人祸?但我是她亲妈呀,我还算个什么妈,我是专门妨人的罪人啊!

  血,到处都是滚烫的热血,她随着一股股翻卷的血气摇摇晃晃,刺鼻的血腥气味让她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到哪儿了?飘飘忽忽的,我怎么要飞了?眼前的水泥路下面,殷红的血不断往上漫,小女儿的血不停地往外流。她不敢看了,转过身,面对着老屋的木板门,手伸进衣兜掏钥匙,忽然一记闷棍击中了她,周围的老屋、水泥路、鲜血,通通都压到她胸口上来,压得她跌坐在门前,不能动弹也说不出话来,只好向前倾,把头抵靠在门板上。

  忽然一切又正常了,压在胸口的重物消失了。现在像是黄昏,二风骑着自行车,车后面带着她,向西疾驰。晚霞里微风吹得惬意,一切又从黑白转换成彩色。

  “妈,搂着我,下坡啦!”

  “你慢着点,疯丫头!”

  她搂着二风的腰,那身体柔韧,温暖。晚风在耳边沙沙唱响

  “大风妈,你扒着门缝看啥呢?”

  没有回答,她已经没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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