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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娘蒿

(13-11-18 06:50)

  抱襄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商船上,儿抱娘啼不肯放。——《野菜谱》(明)王磐

  一

  坡上的茅拉子草刚一见黄,天就冷起来了,灰蒙蒙的天上,北风把一团团烂棉絮似的黑云往南边刮,稀疏的小雨点就跟着从天上落下来。这鬼天气,耷拉着个苦脸,就像小女女麦妮一样,一眨巴眼睛掉出几颗泪疙瘩,一眨巴眼睛掉出几颗泪疙瘩。

  麦妮出了窑门,挟个木盆往沟底下刷鞋去。鞋是毛虎脱在窑门前的,他前晌赶羊出去踩进河里了。实衲帮毛毛底的鞋湿透了,沉甸甸的,鞋外边箍着的黄泥板成一层壳。小北风像是只手,撕扯着她的衣裳要往里边钻,刚走出五六步远,就觉得衣裳里被冷风灌满了,手腕以上的小臂和脸上脖子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里的木盆也像是变成了铁的,冰凉冰凉的。她张开手指头,把夹袄破成穗穗的袖口拽在手掌里垫着,又缩了缩脖子,望向对面的山梁。那条像绳子一样曲曲弯弯攀上山梁的小道,是村里人进山出山唯一的道,两年以前,也是个像这样刮冷风的阴天,她的公爹就是在那条道上,引着娘和她进山来的。

  水有些浑,不像她老家房后的那条河清亮。河水绕过石头夹带着草叶流过去,把一股野草味和土腥味往两边扩散。我也就是个草叶吧?她想。我在一汪浑水里扑腾,我总是挣不出这一汪浑水。

  她蹲在石头上拎起鞋,按进流水里冲冲泥,一转眼就看见沟旁边还站着几根抱娘蒿。天这么凉,它们的茎秆还挺立着,头上顶着一圈结满籽的角,根底下的几片裂得很深的细细密密的叶子还是黄绿色。在她老家,人们不叫它抱娘蒿,管它叫麦蒿,因为不只是河边上沟岔里有它,最多的还是长在麦地里,麦子秀穗以前它跟麦苗一个颜色,你认不出它来,等到麦子一吐穗,也就到了它开花的时节,绿地里开着黄灿灿的小花,甚是好看。

  要不是那场洪水,麦妮咋也想不到她会到这个山窝窝里,给人家当童养媳。

  麦妮的家,在黄河边上,三门峡北边一个叫张家庄的村子。两年前的伏心里,大雨没缓劲地直直下了一天一夜,她家老旧的草棚屋四处漏雨,一家子谁都没法睡觉,犯心气痛的爹在板床上躺着,娘跟哥姐把家里的盆盆碗碗都摆开接雨水。到后半夜,猛地,平地起大水了,黑暗里一会儿功夫土皮就被刮下去二尺,房子全被水刮扯倒了,树也被连根拔起,牛马猪鸡全被冲走了。爹砸死在塌下来的房木下边,随后给洪水冲得没影,连尸骨都没留下。爹死了,麦妮知道,哥姐都给冲到哪里去了,麦妮还不知道。黑暗中娘拽着她抱住一棵老榆树,顺水漂到天将亮,才看清楚四周围是汪洋一片,全是浑黄的水,除了浑水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娘俩个给飘到的是什么地方。

  从洪水中爬起来的拖儿带女的灾民,沿河往北边地势高的地方走,一路讨要。到秋天时,他们陆续进了王母山脚下的地面,是坡地上那些收获过后的谷根子玉茭茬子,把饥饿的人们吸引来的。刘家前东边十五里地的石砬子镇街上,那时候聚集着十来个饥民,个个破衣烂衫,冷得缩着肩。娘拉着她,胳肢窝底下夹一根树枝子预备打狗,在一个又一个庄稼院的门口哀告,求人家可怜可怜妮子。有人给口吃的,有人一见讨要的人过来,就关紧大门不吭声了。

  麦妮和娘就是在石砬子后街上遇见她公爹的,这个穿着隔年破棉袄的光头汉子总是日头一竿子高就冒头,含着个巴掌长的没有烟嘴的烟杆,在饥民的跟前晃。他追赶的,是三个带小孩的娘母子,跟在她们身后,变着法子引她们说话,然后吧嗒着烟袋思量。娘说这人怪异,怕是没安好心,咱躲着他吧,可是哪里躲得开,刚见他去追另一个婶婶,转眼又回来了。

  那天公爹跟娘说:“别躲我,我不是歹人,你看眼瞅着天就冷了,你带着个小女女有多凄惶,我呢,屋里有儿没有女,咱做个亲家吧,把小女女搁我屋里吃口饭,等几年长大了,叫她给我当儿媳。”

  娘俩个跟着公爹翻过一道梁,沿着那条弯弯曲曲的小道,来到这个山坳里的小村子——刘家前。

  婆那天给煮了红面剔尖,很久没吃过饱饭的她顾不上抬头,咥了一碗又一碗,娘却吃不下,娘的眼睛红着,两汪泪颤颤的不肯落下来。娘说:“麦,你快九岁了,你听话啊,好好听你婆的话……”

  娘的话,断断续续地在她喉间呜咽,娘告诉她等着,等找到哥和姐,再来看她……

  只要能得空出窑门,麦妮总要站在土崖边上,遥望一会儿对面的山梁,盼望着小道上出现娘的身影,盼望着娘能找到哥和姐,能带她走。但眼巴巴的盼望全是空的。

  她婆的大嗓门在沟上边嚷上了:“懒得你!刷鞋刷到到哪里去来?衲帮衲底做鞋去?”

  麦妮赶紧攥着破袖头抹一把脸,端上木盆回家去了。

  婆还是阴着脸子骂:“死女子!不赶紧做饭,出了门就想玩!”

  麦妮小声说一句:“没玩,刷了鞋就上来了。”

  婆把笤埽疙瘩捞起来:“还犟!让你学犟嘴!看不打死你!”

  麦妮一下子扔了手里的柴禾,抱住脑袋蹲下了。婆的笤埽疙瘩长眼哩,回回都是往脑袋上落。

  婆扔了笤埽嘎嘎笑起来:“看把娃吓的,我娃不怕,婆今儿个不打哩。嗬嗬嗬……”

  婆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是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麦妮就在她婆忽喜忽怒的转换间,战战兢兢地当了两年小媳妇。

  麦妮刷锅,添水,烧火,熬上米汤。她婆把锅盖掀开一半,搅一搅,用滚开的米汤烫玉茭面。热腾腾的蒸气漫了一屋,婆把她自己也裹进蒸汽里。借着水汽的遮掩,麦妮才敢看看婆的脸。婆的个子高大,腰身抵得上水缸粗,她的手脸粗黑,眼睛总是不乐呵的样子,眼皮很厚,眼角往下耷拉着,下嘴唇挺长还往外翻,总像是要说不满和埋怨的话。现在婆边往米汤里拍着面疙瘩,边絮絮叨叨的数落她:“看看你,没规矩,虽说咱家眼下没有别的吃食,你也该问问我才对,做什么饭事先不问我,你自个儿就拿主意了,不明白事理,犯上,……先拿老碗盛上给死老汉送去,你死老子在沟底下六合家门口谝话哩,这几日他可圪游美了,甚也不想做!”

  眼下是冬月了,干完了地里活计,家家都改吃两顿饭。闲下来的汉子们没事干,就在村道里晃悠,到喝汤时候,也是一人捧一个老碗出来,聚到哪一家门口边喝边闲谝话。旁人的饭碗是自个儿从家里端出去的,她公爹的,让麦妮每天给送到街上去。

  麦妮捧起碗,心里直打哆嗦。五天前,她头一回给公爹送饭去,捧着老碗一出窑门,像惯常一样往山梁那边瞭一眼,沙白的小道上,还是没有娘的影子。这当口她的脚下踩上了一块卵石,踩偏了,脚底一空,人就往前踉跄一步跪到地上,手上的碗甩出去,正当当地砸在羊圈前边的石头水槽上,一个碗摔成了两个,煮疙瘩黄乎乎地糊了一地。她知道闯下大祸事了,吓得“嗷”一声哭起来。

  她婆从窑里黑风一样扑过来,听不清她吼什么,只是咆哮着追着她打,她就像个小狗一样在婆脚下哭叫着翻滚。邻家的婆姨听见了,跑出来揽住她婆。麦妮的背上挨了最后一下,婆就跟拦她的婆姨喷开了唾沫:

  “你个鬼呀!哪里哪里都有你!”

  “你个活鬼,猴人人打碎个碗碗,多大个事儿来?恁还宰了她不成?”

  “我家媳妇,要打要骂由得我,好歹没有你事!”

  “狠得你!你汉子咋拾掇你来?拽着头发拖死狗,是哪个?恁都忘来?回屋去先把你家汉子拾掇了,再来逞威风,打猴人人,你能耐可大来!”

  “你儿我儿同年仿岁,你孙子都抱上了,站着说话不腰疼,还扯什么闲?不中用的死女女给你吧,看你还鬼叫唤!|”

  “恁不给你儿娶大媳妇?你揍她,能把她揍大?”

  “唉,好好一个碗碗,让给摔啦!”

  “你捡上碗碴碴,搁灶王老爷跟前供起!?”

  斗嘴斗到后来,她婆又“嘎嘎嘎”地笑起来。

  她觉得往沟底下六和婶子家去的道有些漫长,道不平,总有凸出来的石头蛋子。老碗可是太大了,两只手把它捧在胸前,脚下的道给挡了个严严实实。她在经过邻家的篱笆拐角处绊了一下,好在手里的碗还是好好的,只是溅出来一些米汤。要是把这个碗再摔坏了,一顿狠揍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去的。

  给公爹送去饭的麦妮从沟底下往上走来。每每到天擦黑就强硬起来的风又啸叫上了,她单薄的夹衣抵不住风的撕扯,肚里灌满了冷气,她着急回家,两手抱肘碎碎步小跑着,想快快喝一碗像小河淌水一样的热米汤暖和暖和。

  天有些麻麻的了,风哨得蒿草呜呜响,她真怕有鬼蹲在草棵里。婆说鬼长着青脸红头毛,呲着獠牙,婆还说人的肩头上有两盏灯护着,走在暗处,不能东瞅西看的,吹了肩上的灯,鬼就上身了。她怕招来鬼上身,从不敢转头看。

  她家的两孔窑扎在北坡的土崖下,从低处望去,就像山老鸹搭的窝,高高的,空荡荡的趴在风里,窑周围没有院墙遮挡,白茬子窑门呆愣愣地带着寒意。她看见沟底河左边有不少破窑屋,那都是早先年人们刚来这里开荒时候,急急忙忙掏下的,后来河水不停地削刮左岸,窑前的地场越来越少,就开始嫌弃那些窑屋地脚逼仄,嫌弃沟底下阴暗,纷纷到沟上边寻地场重新扎窑,这些秃头怏脑的老窑就扔下了,没有人照料。现在这些老窑被风刮醒了,在沟底的昏暗里大睁着黑洞洞的眼睛。

  沟上边的窑屋也好不到哪儿去,东一孔西一间的,在这个灰蒙蒙的傍晚更显得杂乱,没一点格局。麦妮心中暗想,不知道旁人是不是喜欢这里,她是不喜欢的,而且厌恶这里。麦妮暗自希望自己快快长大一点,长结实一点,什么事情都懂得一点,那样她就可以偷偷跑出去找娘了。有了主见和力气,她在陌生的地场就不会害怕,不会惊慌。现在她可不行,忒没有能耐了,整天像寒号鸟一般卷缩着,被婆一骂吓得打颤,在冷风里冻得直打哆嗦。

  她在家里婆的跟前,像这样的想法连提都不敢提,她很怕自己那双显得太大的眼睛泄露出心里的秘密,所以她整天垂下眼皮,从不敢多言语,显出一副低眉顺眼的样子。

  拐过邻家篱笆墙,就听到她家羊圈里“咩咩”的羊叫了。说是羊圈,其实就是在窑屋跟前挖下的一个四四方方的一人深的大坑。不用问,赶羊的人已经回来了。

  进窑门,一股热哄哄的羊膻气味扑了过来,她那个独眼男人毛虎正坐在炕沿上,一手拿筷子一手举着老碗吃疙瘩喝米汤。碗盖住了他的脸,尽管这样,麦妮的眼前还是真真切切的浮现出那只让她恐惧的、眼皮瘪塌塌的眼睛。小时候过年,他捡人家一个没炸响的炮仗,拿在手里的时候,那炮仗突然就炸响了,炮药都炸进他的眼睛里。麦妮不敢看那只眼睛,一想起来就脑瓜仁冰凉。

  慌乱中她顺手拖过窑门口的一把锹,假眉三道地蹲到灶根下了,但是很快就发现锹在这里一点用处也没有,既不能拿它盛饭,也不能拿它扫地,她只好磨蹭着,手攥着锹头,把灶台上的泥垢一点一点的往下刮,装模作样地做这做那磨蹭。她蹲伏着把小小的脊背对着炕沿,说什么也不愿意转过身来。

  她婆说:“别弄了,脏了半辈子没见人笑话,赶着喝完了,上炕跟我撕棉絮。”

  她说:“唔,就完哩。”嘴上说,就是不站起来,迟迟不肯回脸。

  她婆说的撕棉絮,就是掰扯僵棉花桃,这几天睡觉之前,她跟婆做的就是这宗活计。棉桃是婆领着她捡来的,她们漫地里走,找寻收过的棉花地,把棉花杆子上主家不要的僵桃揪下来,婆把它晾在日阳下,晾在风里,经过风吹日晒,这些棉桃就会咧开小嘴,露出一点黄白的棉絮。掰开这个僵桃,能剔出一点棉瓣来,用手撕扯开,挤出没长成的棉籽,再一点一点的撕,把死硬的僵瓣撕出绒。一瓣僵桃在婆手里撕成杏大的薄绒片,婆把它搁在炕席上了,麦妮也撕出一小片,跟婆的那片对住,变成了桃大。她用手按按,撕的不好,怕婆看见骂她。杏大桃大的薄棉片越接越大,地脚那个缸盖上,娘两个已经撕出好几块海碗口大的了,婆说这棉花没筋性,可也比老棉花套子暖和多了,他爷两个的棉衣裳厚,好套子都给他俩絮上了,咱两个在去年的旧套子上再加一层这个,也能暖和。

  撕着撕着天就黑了,婆刚把油灯点上,圪游回来的公爹进门骂上了:“早早告诉过你,败家的娘们!灯油一天比一天贵!鬼迷了心了?该活剁了你!”骂着”呼“一口吹熄了油灯,接着骂,“长你娘的一身肥膘,你还怕冷?扯甚烂棉花!”

  像往常一样,公爹一发火,婆就软和了,她小声嘟哝一句:“又发疯呀?”就悄没声地拾掇起撕好的棉絮,搬枕头预备睡觉了。婆这个样子,让麦妮忽然觉得婆其实也挺凄惶。她明白自己要想逃脱土窑洞里的这般日子,不听公爹胡说八道,更主要的是逃脱她那个独眼男人,只有一条道可走,就是快快长大了离开这哒。她真希望这两年在山坳里煎熬的日子不是真的,希望她不是这家人的童养媳。

  二

  毛虎撂下饭碗的时候气哼哼的,小麦妮固执的给他个脊背,不愿意跟他照面的心思他觉察到了,他心想,爷就这么遭你烦心吗?眼睛就是这个样子了,叫我有什么法子?娘的!你要不是一副可怜虫样,非揍你一顿不可。刚才真该给她点厉害看看的,小东西!

  拉开他一人住的那间窑门,一股烧青树条子的苦涩的味道先就扑出门来,他吐了口唾沫。进去,头朝里躺在土炕上,没有脱鞋。外边没有响动,昏暗当中羊们也昏昏欲睡了,周遭除了一阵阵的风声没有别的声气。

  隔壁窑里传来他老子的吼骂,随即又安静了。灯油准是挂在他家老汉的心头肉上,每一回往灯碗里倒上一点,他老子都得心痛的滴下血来。他这窑屋里没有灯,这倒省了老汉不少心血。他知道那窑屋里的三个人又要像往常一样,摸黑躺倒睡觉了,他的老子娘就像雀儿一般,唧唧喳喳一白天,然后齐齐地压住炕席沉进黑夜里。跟羊们一样样的。一辈子都是这样。他们懂得什么?什么都不懂。

  他爬起来,拿烧火棍子捣捣灶膛,绵软的灰烬里还有火星,就开门出去铲一篓羊粪进来,把它们全塞进灶膛里,这样他圪游到半夜回来,炕还是热的。他轻轻地带上门,走了。

  往阳爷子家去的道儿早就走顺了,别看天黑得密,没有一星亮光,他脚板下像是长着眼哩,没碰了邻家的篱笆,也没碰了下沟拐弯的那块大麻石,没磕没绊顺顺当当就到阳爷子家的窑跟前了。

  就着北边的崖壁掏成的两孔窑洞黑魆魆地趴在黑暗里,窑门没有了,破烂窗格垮塌下来。没住人的窑屋里塞满了谷草,伸到窑外的半捆谷个子在风中窸窸窣窣的哼叫,旁边山峁一样的黑堆堆那是羊粪。窑门前的空地上,羊圈是一个深挖下去的有一亩地大的方坑坑,圈坑里,沿着北面壁掏进个一人高的深洞洞,这就是阳爷子住的窑屋了。他跳下去走向窑屋的时候,看见羊圈里趴卧着不少羊,这些羊没有一只是阳爷子的,那都是村里缺人手的人家让他给带放的,人们把羊赶进他的圈,一只羊给他一升小米。阳爷子的腿脚老了,他那炕洞里总是煨着羊粪,热烘烘的膻气味比圈里还甚。

  这个老光棍的窝窝总能吸引来半大小子和没婆姨的光棍汉们,一挨进入漫长的冬月,这哒更是夜夜不断人,有蹲在地脚下联玩的,有吵吵嚷嚷唠闲嗑的,或是什么都不唠,嘻哈着听阳爷子说彩话,讲古。通年赶羊的羊把式们聚在山上就靠溜舌头熬日子了,个个都练就一套扯闲篇的瞎功夫,阳爷子更是攒下一肚子男男女女的事,说上三天三夜也没有重样的。

  毛虎进窑门才知道他不是最先到的,有两个像他这个年岁的小子比他先到了,两人蹲在墙根前,就着挂在钉子上的那盏昏黄的灯下联。格盘是用树棍划在地上的,怕看不清楚,划得又深又重,土皮都壑开了,像是要开沟下种。一个刚摆出一粒石子,另一个跟着摆上块土疙瘩,两人手边都有一把玉茭粒,看样子输赢是论玉茭粒的。

  他在两个赌徒之间蹲跪在地上,从两人的玉茭粒里都抓了几颗,说:“三人玩,咱来接龙的,哪个要是输了,哪个就下去。”

  下出石子的那个说:“去去!不加你玩,你是有婆姨的人了,往这哒凑个啥?”

  毛虎说:“屁话!你说的是那个小可怜虫?愿意要你就领上走,就这!”

  正喝米汤的阳爷子说话了:“说的甚?瞎好也是你媳妇,你大是精明人,瞅空空给你领上个猴人人,一年二年长大了,就有个婆姨跟你过日子了,要依你,保管像我一样,一辈子打光棍。”

  毛虎三把两把将地上的格盘唿喽了,站起来边爬上土炕边说:“不玩啦不玩啦!还是听阳爷子讲古吧!来来,阳爷子你稳稳地坐炕头。”

  那两个小子也上炕来了,阳爷子就又讲了个不正经的故事:

  “早先年,有一家,儿子是个奸不奸傻不傻的半成货,说话清明一阵糊涂一阵的。村里的一个叔伯看上他家地多,把闺女许配给他。这小子到黑夜就成个糊涂蛋蛋,脑袋瓜一沾炕就变成个死狗,不知道跟媳妇睡觉。他娘他大没法子了,嗨!选吉日给弄一场明婚吧。好日子那天的黑夜,嫂子们先把他媳妇扒光了,白条条的按炕上了,傻子还不明白是咋回事,一个本家兄弟就拿一块白馍哄着他扒光了衣裳;又一块白馍搁他媳妇奶上,傻子含一口奶,又吐了,把白馍吃了;再一块白馍搁他媳妇脸蛋上,把他赤条条地架上去趴着吃,他在上边吃,兄弟嫂子们在下边瞎鼓捣,鼓捣鼓捣的把他惊炸了,疯了一般赤条条地跑出去喊:‘娘呀大呀!坏啦坏啦!我把我媳妇小肚子底下弄了个窟窿!……”

  到早上,风把厚重的黑云吹得散开了,东边天上是一片透亮的胭脂红,下边拖着一条薄棉絮般的灰白的带子,带子耷拉下来,直到和石河上的雾气、上升的炊烟混合在一起。

  毛虎站在圈坑边上,打开柳树条子编的栅栏,四十来只羊在底下望着他,它们已经闻到水的气味,咩咩叫着,转来转去,哪个也不肯先顺着坡道走上来。羊这宗东西日怪,胆子比兔子还小,明明急着想喝到水,可哪个也不敢打头走,只会咩咩着让人心烦,必得有个领头的它才肯跟着上来。他搬一块石头倚着,把栅栏敞开,然后走下去找到那只打头的老羯羊,推着它的屁股上了坡道。

  一上冬,就没有青草吃了,山地土薄草长得原本不旺,眼下羊们就只能啃啃草根,这时节要是不好好给它们饮水,草根进肚化不了,羊百叶就干了。毛虎每天赶羊从家里出来,都先要饮一遍水,而且担心早上水凉羊不爱喝,他让娘给烧些热水,掺进水槽里。

  羊们争相恐后地上来了,涌向水槽,他看见小可怜提着冒热气的木桶过来了,那木桶似乎重得不得了,把她的身子都坠得仄歪了,让她迈步困难。总算凑合到水槽边上了,把水倒进水槽。羊嘴触到了温水,喝得更来劲了,有一只机灵的羊看明白了,它知道这股温水是从那只木桶里倒出来的,于是把嘴巴从水皮上抬起来,尖胡子滴滴答答滴着水,离开水槽撵着麦妮去了,它把嘴往麦妮手里的木桶伸过去。一只羊这样干,其它羊就都跟着,纷纷弃了水槽挤过去,把她围在中间,许多张嘴都伸向她手里的木桶。

  水槽边只剩下那只老羯羊,它慢条斯理的喝着水,抬抬眼皮子看清了是什么动静,它也过来了,理直气壮地拱开其它羊,几步就到了麦妮旁边。这只羊壮硕,个头几乎跟麦妮一般高,它那盘结着的坚硬的犄角能挨近她的脸,此刻它低下脑袋,把头伸进木桶,犄角碰得桶沿嘣蹦响。它一甩头,麦妮手里的木桶就脱了手,她怕得简直要哭了,想从羊群里跑出来,但是那里走得脱?羊们裹着她,追逐着那只木桶,

  毛虎无声地咧了一下嘴,拨拉开羊群走过去,先伸手抓住她瘦小的肩膀转了个个儿,这样她就能背对着他,看不见他的眼睛了,然后像捧灯台一样,把她举起来放在羊群以外的地上,这才回去捡那只木桶。

  毛虎赶羊上山的时候,听见他的鞋底在沙砾小道上快活地嚓嚓直响。在这清晨,山野里空旷无人,他跟在羊群后面走,感到腔子里充满了冷冽清爽的空气。想起刚才,他把小可怜从羊群中拎出来,想起把她举在手中时那种轻飘飘的感觉,他不禁又咧嘴笑了,咕哝一句:“小东西,没个屁轻!嘿嘿。”随即他觉得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肚里掏了一把,肝肺肚肠都被拽住扯了一下,扯得他翻心的难受,他在山道上停下来,大口喘着气,干呕几下但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怪异,他从来没这样没来由的难受过。

  麦妮还坐在水槽沿上,她软塌塌地坐着,疲惫而又空虚。抬起眼望向她时常瞭望的那个山坡,那条沙白的小道上,羊群已经走远了,一个黑点跟在后面缓缓蠕动,就像个虫蚁在土墙上爬。

  三

  毛虎家的两孔窑门朝南,在窑前的羊圈坑东边,有一条踩得光溜的坡道,下去就是个小河汊,河水往南流过去,流入不远处的石河。南面,在邻家用树条子编成的篱笆外面,是一条村道,一簇簇的矮蒿站在道边,被人脚踩过被羊啃过的野草顽强地散落在道上。

  往沟底去的岔道口裸着一块灰褐色的大麻石,像卧着个牛犊似的。沟畔长着一棵歪脖子榆树,海碗粗的树干上有不少节疤。从这哒往下望,由北往南奔流过去的石河,将土塬切割出这一块沟谷,像在大山的袍袖上打了一个皱褶。河水浑浊,急慌慌的往下流,它的虽不高耸但很陡峭的左岸被河水不住地冲刷,把黄褐色的沙土冲到地势低缓的右岸上来。岸边的泡沫,好像给河水添了两道曲曲弯弯的花边。远处,可以望见冲积下的大大小小的沙岗。河右边土崖根下,才是刘家前多数人家的窑屋和黄泥房。

  百年前的不知哪一年,一个下着春雨的日子,出门熬活的刘家父子俩人路过这片山坳,在土崖下躲避春雨。他们往北看,是绵延不绝的山,西面远处是山,近处是梁,南面多是高高低低的大小山峁,站脚的土崖下面是一面缓坡,坡底下是一条南北通向的迂回曲折的山沟,沟底那条河刚刚开化,春水夹带着冰块叮咚响着往南流去。缓坡上的黄土层并不十分瘠薄,这是可以生长万物的土地呀!刘家父子俩当即决定不走了,留在这里种一季庄稼试试。

  他们在避雨的那面土崖掏了一眼窑洞,选中缓坡上一块稍平展的地开始开荒了,这是一片荆棘灌木丛生的荒地,爷俩个砍倒树棵子,挖掉密如蛛网的根须,搬走大大小小的乱石,忙了半月,平整出三亩大的一片地来,把它种上了玉茭。随后又在坡底沟边上看中一块地场,这块地不平展,但是土很厚,没有树根和乱石。俩人从河边捡卵石,在临近沟边的地方垒了一道堰,再挑土把它垫得平平的,他们在这块地上种了谷子。忙完这些节气就快到立夏了,爷俩个松了口气,好歹没误了农时。随后他们又在窑洞跟前种下些豆子和瓜菜。山里的夏天来了,莽莽苍苍的山野里,一色的苍绿里边,那两条狭长的嫩绿老远就显现出来,像是给山坡围上了彩带。

  再以后,长满经年荒草的山梁上不断有人经过,他们居高临下瞭过来,看到这里的庄稼和炊烟,有些人留下来了,也学样在荒坡沟畔开荒种地。二十多年以后,在刘老汉选中的这地场,已是狗叫鸡啼炊烟缭绕,俨然是一个村庄的摸样了。

  为尊让前头来的刘家父子,人们跟外界宣称:这个村子叫刘家前。

  老了的刘老汉成为刘家前的管事人,他经管着刘家前地面上各种各样的村事,給买卖土地的、兄弟分家各立灶头的、以及大大小小的邻里纠纷充当说合和中人。渐渐的,小村人的淳厚和睦在外有了名声。刘家老汉是怎样经管村子的,后人无凭可查,他没有一个字流传下来,他只是依着他仁厚的心性经管事情,也长久影响着后人的为人处世。

  刘家前的日月是平静的,在安静的日子里,山外的世事发生了大变换。

  一九四七年的六月间,随着刘邓大军强渡黄河,阎锡山败了,刘家前的人们不断听到败兵暴虐的传闻,说太原以北溃败下来的兵爷们如何像虎狼一般,见汉子就拉壮丁,见东西就抢,见年青婆姨们就糟蹋……听得人人都慌了神,尽管战事和硝烟从没有惊扰过这里,可也不得不防,家家都在外人不易察觉的野岭土崖下边掏洞,让年轻人带着牲畜藏起来。

  到了六月的末尾,在县城那边和石砬子的方向,枪声响了好几天。后来听不到枪声了,刘家前的看家狗们还是直直的叫唤了一黑夜,留家的老人们都在窑里卷缩着,通夜也没合眼。

  第二天天傍晌午,有一男一女两个工作人骑马顺河边来了,那男的爬上现在毛虎家窑屋上边的土崖顶,对着静悄悄的沟底下喊:“乡亲们!解放了!是新社会啦!!”

  这一喊,狗们又汪汪成一片,人们相互观望着从窑屋里出来,迷迷瞪瞪转着脑袋往四下里瞭,想瞅见新社会是什么模样的。

  那一年是老天爷最不心疼人的一年,刘家前遭遇从没有过的大旱,春起撒下的种子出得稀稀拉拉,土都干透了下不得种,想补种都不能。一直旱到六月间,玉茭秸秆长得没有人高,就急慌慌的结了个二寸长的小穗穗,眼见得今年没有收成了。直到三伏的第二天,老天爷才算给降下一场雨来。盼来雨了,汉子们反倒个个急得抓耳挠腮,种什么呢?老话说头伏萝卜二伏菜,三伏种荞麦,这荞麦,刘家前地面上还没有人种过,再说,这当口到哪儿弄种子去?

  雨后的第二天是个响晴天,雨水把蓝天洗得瓦蓝,毒日头像是在喷火,晒得艾蒿像打盹一样歪垂着脑袋,村道里满是牲畜粪和烧柴草的气味。远近的山烟雾蒙蒙的,蒸腾着一层热乎乎的像稀米汤一样的雾气。

  毛虎家羊圈坑旁边,当初埋下做门柱的那根杨木棒子,现在已经有碗口粗了,它的枝叶在一丈高的头顶上散开,遮蔽出挺大的一片荫凉。现在杨树底下站着那两个工作人,他们脚底下戳着半袋子荞麦种子。光脊梁的汉子们,倒背手的老汉,尖声喝呼着娃子的婆姨们,都从各家的窑屋出来了,沿着塄坎上的小道,朝这哒走来。

  “哎!工作人给咱背来的叫啥种子?”

  “苦荞麦嘛。听说是新社会官家从平原地调拨来的,不要咱花一个钱。”

  “你先前种过它?都这个时节了,种上能赶趟?怕是不行吧?”

  “没种过。听阳爷子吹,正赶趟哩,山外边人家都是这时节种它,人家是给牲口当料,过不下日子的穷人家春起也吃它,还说这荞麦长得俊样,红梗绿叶开白花……”

  正合时节的苦荞麦种子引起人们的全体注目,刘家前的人可齐都到了,把毛虎家窑前挤得满满登登。

  麦妮正在土崖顶上翻晒她公公打回来的草。往年这个时候,河边沟坎处的野草都长得铺天盖地,打草很容易,今年旱得草都不往大长,她公公从清早出去,打到这会儿才有稀稀松松的一担。这时她听见崖下有喊话声,探头看看,那个男的工作人正对着话筒呼喊人们来领荞麦种子,盛种子的口袋就戳在她家窑前的那棵杨树底下。她高兴起来,三把两把将摊在地上的一堆草铺散开,扯一把青草擦擦手,从崖顶上下来了。那两个工作人隔三差五会到村里来讲宣传,尽管人家讲的话她听不大明白,但她还是喜欢看见他们,她越是能在近跟前看他们,心里越是高兴。

  她公公正跟一个汉子用半升子把荞麦种子量到另一个口袋里,边舀边大声计算着每户能分到多少,那个女工作人在不远处给人们讲解咋样种荞麦,行距啦间距啦越讲他越听不明白,手里过着数,他不能专心一意地听,不禁有些急躁起来,心想:娘的!种地的事,还用你个外路婆娘来教给?他不满地瞟过去一眼,看见他家的麦妮正摸索着那女人的袄袖子,这一瞟可不要紧,他像被谁使劲拍打了脑袋一样警醒了,那个细瘦的、脑袋后边垂着猫尾巴一样的小辫子的、整天战战兢兢的小女娃,什么时候出落成个大闺女啦?小脸蛋光光的,眼睛水汪汪的。他眼睛倒来倒去溜了两个来回,不禁对自己生起气来,好像麦妮是成心瞒着他偷偷长大了,好像她隐瞒的是一件什么大事或是一宗该死的钱财。

  “他娘的!你成了死人了,只比死人多了口气!”他暗骂着自己。一面骂,一面暗暗打定主意,得给两个小人人圆房了,你看死女子的眼睛多活泛,可别等闹出瞎事来。她人大心大有了主意,再攀上工作人给撑腰就不跟咱。——再说儿子已经二十四岁了,他本来早就该想到这些的。

  怀着如此纠结的心事,他冲麦妮吼喊:“回窑里做活去!你长点心吧!”

  麦妮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没有分辨一句,悄悄地走开了。

  四

  悄默声的黑窑里,麦妮跪坐在炕头,就着窗格子透进来的月光照镜子,巴掌大的小镜子放在炕和灶台之间垒起的那道矮矮的隔墙上,镜子旁边还倒扣着一个黑泥罐,那是给毛虎送饭去盛米汤用的,毛虎把它摔裂了,她捡回来洗干净,当做一个摆设扣着。倒扣的泥罐底上放着一把枣木梳子,有一寸多长,三寸宽,只有五个齿,那是毛虎在山上看着羊的时候用刀子一点一点抠成的,婆婆给了她。

  这眼窑原先是毛虎住着,两年前她十四岁时,婆婆说她大了,不好跟公婆再在一个窑里,应该单睡了。她住进这个窑,毛虎就只能夏天睡柴棚,冬天跟他娘他大睡在一个炕上。

  天上有快要圆了的月亮,月光给下界铺上了一层银白,但是窑屋里还是黑暗的,在那一点透进来的光里,她根本看不清镜子中自己的模样,只看到两只大眼睛在那里闪着惊异的光。她记不起什么时候看见过公公这样有兴致,种下荞麦以后,他变得又快活又大方,今天他吆喝着老婆子,把箱子底那些多年积攒下的土布和格子布找出来,把它们晾晒、上浆,缝成被里被面;傍黑喝米汤时候,毛虎把卖羊毛的钱交给他,他告诉毛虎可以给自己留下一半,等正月里赶会去买点中意的东西;他还到沟底下六合家去了一趟,背回来一捆棉花,并反复念叨六和婆娘人好好呀,棉花算是借给他,等来年他种下再还。现在那些白生生的好棉花就躺在婆婆那个土炕的炕梢上。如果有法子让新政府的工作人多给背几回荞麦种子来,她公公或许总有好兴致,她婆家的日子或许还过得下去,麦妮此刻这样想。

  她想起那天分荞麦种时候,因为她摸摸工作同志的袄袖,她公公当时的凶相,她当时听话地回窑屋了。下晚黑该做饭时婆婆说:“麦呀,有了荞麦咱屋里粮食兴许就能接续上,今儿个把米汤里多下几个疙瘩吧,咱娘俩个也吃几个,不光喝米汤了……坛子里还有几个咸蛋,给他爷俩一人煮上一个吧,我看死老汉的摸样,今儿个像是欢喜啦……”

  她想起那天喝米汤时候,毛虎把他娘递给他的那个咸蛋从大头磕开了,剥开皮,用筷子头挑一点。不知道他哪只眼睛瞟到了她盯着咸蛋的目光,就把手里的咸蛋不经意地搁到她碗里了。他娘问他:“咋?”他答:“咸。”她看见公公脸上露着嘲讽的笑,可不是那天呵斥她时候那副凶巴巴的样子了。公公笑骂道:“呵呵,小兔崽子!”

  ……

  这个家里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这一点她真切地感觉到了,只不过她猜不出要发生的是什么事情,猜不出这事情,跟她麦妮有多大的关联。

  虽然从来到刘家前的那一天起,就知道早晚有这么回事儿,但她还是吃惊不小。

  肚里搁不住话的她婆今天絮絮叨叨的跟她说了不少:“麦呀,我嫁过来那会儿,跟你可是一般大,我长得壮实呀,没经见过你,长了这么点点小个子。”

  “圆了房,你可就是大人了,长点心,好好过日子吧。”

  “孤阴不生,孤阳不长,老话就是这么说的,人呐,也就是个这!”

  “…………”

  麦妮默默地听着,尽管她心里有一百个声音在争辩,她还是什么也没说。能说什么呢?说自己年岁还小,说她不愿意跟毛虎?在这个家里,这些理由想都不要想,人家当初收留她,可不是为了让她长大后不给当媳妇的。

  毛虎一清早就赶上羊走了,公公今天没有出去打草,他这两天在窑西边的土崖下掏一个窑洞,预备存放老秋收回来的粮食和杂物。麦妮住的那窑里,再不能堆得杂七杂八了,再说往后要有猴人人,两孔窑不够用了。老汉心里愉悦着手上加着劲砸锤子,麦妮听见“嗵嗵”的声音一声连着一声,觉得每一声都不是在砸崖壁,而是砸在自己的身上,砸得她终于知道该怎么做了。

  要离开这哒逃跑,找不到比这个后晌更合适的日子。

  她回到她那个窑里去收拾东西。麦妮仅有的几件衣裳,叠得板板整整压在枕头底下,她把枕头拿开翻检起来,思忖着带走哪一件好。她不能拎着包袱跑,那样太显眼了,一准儿跑不脱,她只能把它们穿在身上,尽量多穿一点。

  她拿起一件腰腰,这是婆婆给做的,她的胸脯刚刚隆起两个鸡蛋大的疙瘩,还用不着穿这个东西,这件腰腰就一直在枕头底下闲着,但是现在麦妮把它穿上了。系扣袢的时候她想起婆婆粗大的手缝它的情景,隐隐觉得婆婆是给这糟烂的日子拖成那副样子的:唠叨,蛮横,在她老汉跟前唯唯诺诺。她想其实许多地方应该原谅她。也许她最后不会记恨她了,但这要等到几年以后。

  她又拿起一件夹袄,这袄袄春天时候穿着已经小了,她打算到冬天把它接出来一截做成棉袄。现在她把它穿上身,外面套上才刚穿的那件单袄,刚刚能遮盖住,很好。她要尽可能的多带走一点衣裳,到了外边,谁知道吃啥住啥?多一件衣裳总比少一件好。

  她拿着一把扒锄跟婆婆说:“娘,咱家斋斋苗儿一点没有了,我地里剜点去呀。”

  她婆说:“去吧去吧,多剜点,赶明儿给你们办事情吃饭的人多,要搁油炝锅哩。”

  她一路往前走,蔫蔫地走,心里却兴奋得发狂,默默叨念着跟道旁的物件告别:再见吧篱笆寨子,再见吧沟旁的抱娘蒿,再见吧洗衣裳的河汊,再见吧剜过菜的山坡土坎……穿得太多了,热,里边的衣裳粘在了肉上,她小小的颧骨那儿泛出了桃红,两眼闪闪发亮,她不断提醒自己要慢慢走,慢慢走,别跑起来……

  往东拐向山梁上那条张望了多少年的小道上的时候,她多了个心眼:不能照直的走过去,万一在土崖下干活的公公看见她往外走,心里起了疑惑追上来怎么办?她没有往上拐上小道,而是往下拐进了荒沟,顺着沟往东走,尽管远一点,也能绕出去。

  “嘿!是毛虎屋里的麦妮吧?”有个声音招呼她,是个苍老汉子的声气,她朝那声音转过头去,能觉出自己的脸“腾”一下热了,一定是红得厉害。她知道这样脸红很傻,没必要脸红,没人会知道她身上套了三层衣裳正要逃跑。她一个人在野地里转悠一点都不稀奇,只不过转悠的远了一点。慌乱中她一时没有找到招呼她的人,满坡上都是散散落落的羊在啃草,它们低着头个个皮毛都很脏。在一块石头旁边,坐着披着光板皮袄同样肮脏的阳爷子,正拨弄着一堆灰,那堆灰还幽幽地冒着青烟。

  “阳爷,笼火呀?”她站下问道,没有向他走过去,她不愿意离他太近,让老汉看见她脸上的红晕。

  “你来这哒转悠啥?”阳爷子的话音里有些惊异,好像在说她应该呆在家里,或是在村跟前出现也行,没有哪个年轻的女娃子会不明不白的出现在这个荒沟里。

  “天……多热啦,”她有些磕巴着说,“斋斋苗儿都冒芽了,我……我剜菜呀。”

  “跑这么远,剜菜?”他的口气还是不相信。

  “这哒的菜好嘛……”她说这话真像是个傻子,而且她虽然攥着个扒锄,手里却没有一根斋斋苗儿。

  阳爷子明白了,不问了,还是招呼她:“来来,过来呀!山药蛋蛋煨熟了,你尝尝,面着呢。”

  她看见阳爷子从灰堆里拨出一个乌黑的球球,两手倒换着往她这边递过来。她只好走过去了,接过来蹲下慢慢啃。烤熟的山药蛋又热又香,撕开黑皮,里面是白色的瓤,真的很面。阳爷子也扒出一个吃起来,

  “你看你呀,一晃都长这么大了,那年你刚来的时候,才那么一点点,还总是眼泪汪汪的,就是个软蛋蛋嘛。”

  “阳爷,我……”

  阳爷子用黑指头慢慢撕着山药蛋外边的黑皮。娃嫩,他想把话说得不那么严重,说得轻松一点。他把两个眼角的扇子面一样的皱纹收缩起来,贤亮地笑了。“那年,是你娘引着你来,把你许配给毛虎的是吧?才多大个猴人人,小脸瘦得净剩俩眼窝。眼下你长大了,可不兴给你娘脸上抹黑,只有坏了心术的人,才能做出悔婚那等没良心的事来,那会遭人骂的……咱刘家前自打老人家那辈起,就不兴这个。”

  “阳爷……”

  “我跟你说,山外边的世面坏透了,鸡鸣狗盗啥样的坏事也有,你一个年青女娃,出了山两眼一抹黑,连东西南北都掰不清,你可吃啥住哪儿哩?万一让人拐了骗了,那可就完球了,你可知道,坏人他脑瓜门子上没贴帖子……。想出去逛逛,你跟毛虎说,让他引上你去。”

  被阳爷子一番话说得,麦妮没有一点主意了。她还是个孩子,从哪头数起,她也还是个孩子呀。

  那天阳爷子把羊赶回圈坑里以后,执意要送她回家去,他对正预备坐下来喝米汤的毛虎一家人说:“羊们惊炸了我撵不赢,多亏了麦妮啦,真是个好女娃子……。”

  五

  九月的夜晚圆月当空,从大山的深处吹来清冷的风。

  毛虎家的窑屋里不时传出凄厉的嘶吼,从清早开始,麦妮就这样半人半兽地嘶喊,现在她已经喊哑了喉咙。

  毛虎躲在柴棚里,靠着垛起来的高粱穗头,抱着脑袋。他在这哒躲了整整一天了,不吃也不喝,连烟也没抽过一袋。麦妮的每一声喊叫都像是撕扯着他的心肺。她还是个没长开的孩子,他毛虎让她遭这样的罪,不是畜生还是什么?他在黑暗里瞪着关着的那扇板门,在门后钉着一根钉子,钉子上挂着一个塞了干草的野兔皮筒子,垂直的挂着,看上去像一个被吊死的人。

  圆房那回,他担心麦妮禁不起闹明房,被人按着扒光了会吓着她的,他跟所有人力争,说那是从人往牲口的倒退,他毛虎说啥也不能尊这样的老规矩。那次能够说服他大,也不光是这个理由,他大的心理也有小九九。童养媳圆房没有多大的仪式,也就是备下一顿吃食,款待本家当户来闹房的人,不闹明房了,他大乐得省下。

  他以为自己是能护着麦妮的,其实没有,他以为他能让麦妮活得快活一点,其实也没有。她要死了,不能活了。她不明白他娘为什么不害怕反倒面带喜色,这是能让人欢喜的事吗?会出人命的。

  又一阵嘶哑的吼叫声传出来,这声音哪像是人叫出来的?他一下子跪坐起来,然后撅起腚,把脑袋扎进地上的那堆谷秕子当中。

  天蒙蒙亮的时候麦妮生下个软塌塌的男娃子,看他又瘦又小,哭的声音却很大,一哭,小脸上堆起一道道的褶皮。喜得她婆三把两把扯开裤带,把满身血污的小娃子贴着肚皮暖着。

  使脱了力的麦妮陷进了不清醒状态,她半闭着眼睛躺着,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哒,摸摸她,她毫无反应,跟她说上一百句话,她也不应声,只有那两个在炕席上抠烂了的手偶尔抽动一下,说明她还是个活人。她能记起的短短十年的事情,就在这样的昏睡中断断续续从她眼前飘过,她看到的都是作难和苦痛,她不想回忆这些事情,但是往事还是固执地、一段一段地冒上来。

  窑外有单调的风刮过,没有落净的树叶子唰唰地响一阵,划破沉闷中的寂静。她听到阵阵风声,闻到飘进窑屋里来的日头晒着杨树叶发出来的气味,一时间就像梦中一样,眼前显现出娘从山坡那条小道上离去的身影。在冒出来的回忆里,没看到过她爹和哥姐的脸面,她觉得他们都隐身在一团稠稠的雾气当中,但是娘离去时候的苦脸却总是清晰可见,似乎伸出手去就可以摸到。娘的脸蜡黄,眼泡肿着,眼里有亮光一闪一闪的,分明是含着泪……

  看到娘的脸,她的心一阵乱跳,就觉得胸口憋闷脑袋发晕,然后昏昏沉沉地睡一会儿,等到醒来,又不可抗拒地想起娘来。生了儿的麦妮,怎么能不想她苦命的娘呢?她现在挺后悔那天听了阳爷子的话,要不是他那套神说鬼说,说不定她已经找到娘了。

  慢慢的,她将养的知道了浑身酸痛,能喝些汤水了,也听见身旁的小娃子的哭叫声。她婆说:“三天了,该下来奶水了,给他咂咂吧。”

  她坐起来,倚着被摞,弯起一只胳膊将儿子抱在胸前,把鼓胀的奶头塞给他。那个小嘴逮住他的宝贝就再不肯撒开,小嘴巴将奶头箍得紧紧的,他咂着奶水,不时地停下吮吸抽泣一下,委屈得不依不饶。

  麦妮把儿子宝娃喂到了一周岁多了,他的小嘴里已经长出七颗小牙,这小娃长得虎头虎脑的,眼下他正大呼小叫地在窑前玩。她婆跟她说该给宝娃摘奶了,不的话,娃子要把你吸干了。

  她的全部精力都用到了宝娃身上了。做完了屋里的活计,她会一直伴着他,给他换尿布,洗洗涮涮,把家里人的破衣裳改小给他。她做了十几双小鞋,一双比一双做得大。更经常的,她把他抱在怀里,把涨得鼓鼓的大奶子从袄里拿出来,喂他吃奶,宝娃的小胳膊小腿上早就胖出褶儿了。

  “喂得忒勤啦,你看看你瘦得光剩下两个眼睛啦,照这样喂他,用不了几天就得把你抽干了。”婆婆嘟囔着说。“非摘奶不可了,总这么咂着,可怀不上下一个娃……”

  “混球婆娘!你混吣什么?人奶就是个石河水,吃完了还会长出来……”公公生怕麦妮听了老婆子的话不喂宝娃了,没好气地在窑门外边插嘴,不过老婆子后一句话他听着顺耳,能从他心上来,他也就不往下骂了。

  婆婆的话,让麦妮恐慌,她的两只眼睛里闪出了晶亮的光。她早该离开这哒去找娘了,这一年里也有过几回离开的机会,但是有宝娃拽着腿,她没有走开。管怎样,也得先把娃喂大一点,喂到会吃饭了,她才能走啊。

  离开的机会来了,刚进冬月里的一天,有人给捎信来,毛虎舅家的表弟娶亲,她公婆是必得去的。往日回娘家,婆婆是先日去,次日回,这回她婆跟公公商议好,带上宝娃,索性多住一日两日,给他摘了奶再回来。

  麦妮能有时间从容准备了。她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包上一身夹衣和一双鞋,她甚至给自己蒸了一锅馍馍,把这些东西放一个背筐里背上,再拿上耙,装成给羊捯树叶子的摸样,出来了。

  麦妮顺着阴暗、刮风的村道往外走,这时她想起两年前那一次没成功的逃跑,想起那次自己往身上套衣裳时候,曾意识到不那么憎恨婆婆了,觉得将来会有一天能够理解她。她的宝娃,将来也会理解她的。

  像无数次想过的那样,天过晌午的时候,她已经走到石砬子的镇街上了。她想找人打听一下,或许有人记得当年那几个聚集在屋檐下的逃荒人,知道其中一个人的下落,找这个人打问,也许能听到一点娘的消息。与其瞎摸着走到河南,跟找到知道娘的行踪的人指点一下,结果会大不一样,这样更容易找到娘。

  她进了镇街东头的一家院子,一个白发稀疏、满脸黑痦子的老婆子告诉她,往北十里地有个叫荒地的村子,当年那个带着孩子讨饭的婶婶,走给了那村里一个光棍汉。

  她到了荒地,很容易就找到了那个婶婶家,进院子的时候她正在喂猪,穿着一件肩上有一圈黑油渍的脏棉袄,脚上的破棉鞋烂得开了花。这个婶婶其实并不知道娘的行踪,但是却装作跟娘相当近乎,拉拉杂杂说了一大堆不相干的话,这给麦妮留下相当不痛快的印象,她在那家的土炕上睡了一宿,第二天天刚亮就离开了。

  她想娘准是回老家去了,还是得从石砬子开始,从那哒往回退着走。当年娘领着她是沿着黄河往上游走的,她沿着黄河往下游走,就能回到她老家河南的张家庄。

  走到半道上她看见道旁停着一辆驴车,有个老汉从沟底下拎水上来饮驴,她问老汉往哪儿去,老汉告诉她回黄河渡口,她问能不能捎上她,老汉说反正也是空车,捎上一个人没啥。

  后半晌的时候她到了河边上。这条河大概是石河的下游,出了山以后它越发宽阔沉静,绕着沟沟壑壑一直往南流,在这里形成一个没有渡船的渡口,也就延续下一个背河的行当。有一个汉子挽了裤脚,站在水边的沙地上。麦妮个子不高却长了一双天足,皆因该给她裹脚的年岁娘带着她在逃荒的路上,肚子还顾不周全哪里还顾得上脚,而山里边对女人脚大脚小又从不挑拣。她脱下鞋子挽起裤腿准备过河的时候,河边上走来两个像是父女的男女,两人的衣裳穿的体统,那女的有一双伶仃小脚。男的径直朝背河汉子走过去,女的朝麦妮走过来,她把她当成背河的了。

  麦妮把这个跟她年岁相仿的女人背到背上的时候觉得卑微到河沙底下去了,尤其是她的两个奶涨得厉害,每走一步都墩得生疼,奶水把棉袄前襟都浸透了,背上的女人手一碰到她的湿袄襟,就像火燎一样赶忙躲开了,这让她羞臊的直想哭。冬月的后晌,河水靠近岸边的地方已经结了冰碴,她背着人往对岸走,觉得有无数钢针扎她的小腿,走到对岸的时候两脚麻木的已经不是她的了。男的给背他的汉子五个麻钱,给麦妮十个,说一句:“妇道人家,真真不容易。”

  不知是凉着了还是奶涨的,随后的一天她发起烧来,她在河边的一个小镇上歇了一宿,蹲在一家饭馆的灶坑旁边,不时地抖上一阵。这两天奶涨,让她时时刻刻想起宝娃来,一想到儿子麦妮就立刻肝肠寸断,他担心宝娃回来找不见她,会像她一样发烧上火,同时又愧疚的觉察到,与思念亲娘的痛苦相比,她对儿子的惦念,甚至超过挂念亲娘。

  第二天她又往前走了,这一场烧也有些好处,她的奶水没有了。

  单调无味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过完了正月,麦妮已经走到山西地界的边上,再往前就是三门峡了。她一路串着临近河边的村子走,饿了向村里人讨些吃食,傍晚就找个面善的婶子大娘借住一宿。年根下和正月里,人们并不吝惜,讨吃挺容易,有一家的婶子看见她那奶渍斑斑的硬梆梆的棉袄,甚至给她找了一件还算干净的花棉袄,让她换上。

  这一天日头还没压山她就准备找个人家借宿了。到下一个村子不知还要走多远,她不敢贪黑赶夜路,早上早一点上路没有关系,她都是天一亮就在路上了。她敲开村边上一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一个独眼罗锅老婆子,麦妮说:“婶婶,我是过路的,天快黑了不敢往前走了,让我在你这哒借一宿吧。”

  老婆子眨巴着独眼,寻寻思思地说:“行,……行啊……。”

  麦妮进屋把她的小包袱搁炕沿上,说:“老人家,你让我做点啥呢?屋里和灶头的活计我都能干。”

  老婆子不接话,倒把小包袱解开了,拿起麦妮的粗布黑夹袄抖一抖抻一抻,又往身上比比,说:“嗯,忒旧了,也大,我凑合凑合穿吧。”

  麦妮说:“独独有这一件,给你了,过几天我就没的穿了。”

  老婆子不理,用独眼开始打量麦妮,说:“蛮年轻的,吃上半月就能水灵,你别走了,我喂你半个月,胖了给找个好人家吃饭去,哼哼,年青月小的讨吃要吃,真叫个想不开!”

  麦妮说:“我有汉子有娃子啊。”

  老婆说:“现如今眼目下你不是没有嘛。”

  看着老婆子不善,麦妮包起她的包袱要离开,老婆子按着不让包,还在唠叨:“别当我是个坏人,我不是!你替我想想,你也看见了,我是个又老又穷还残疾的人,我干什么能来钱呢?还不是靠给人保个媒拉个纤的,靠着你们施舍给我几个礼钱,才能有口饭吃……哎!哎!你别跑啊,我给你找一个好人家……”

  麦妮夹着小包袱跑远了,她又气又急。这几年她一直没出过山,可没见过这样的人,满脑瓜子只想着钱,只有一个独眼睛还是看着钱。她不知道单是这一个老婆子坏,还是山外边的人都是这样的。一时间她忽然想到,要是公公跟这个老婆子配成老汉老婆,那会是什么样子呢?这想法让她苦笑起来。

  天擦黑的时候,她在下个村子里的一个寡妇家寻到了宿处,寡妇细细地听完她讲述,疑疑惑惑地说:“你说的那个张家庄离这儿不远了,百八十里地吧,我姨婆家就是那块地面的,不过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了,姨婆早死了,黄河泛滥那年,那地方没剩下一间房子,都刮拉成平地了,早就没人家了。后来政府要在那儿修个大水库,去年春天开始的动工的,干到上冻才歇工。这几天开化了,又该开工了,你不如上那儿去,兴许能找个活儿干干,还能打探点消息。”

  攀上一道高坡,坡下边就是库区了,浑黄的河水流过两边的河滩地,淹没了刚返青的草滩。只有在左岸还剩下一片没被水浸过的小高地,这块地就像个小岛站在河边上,岛上长的柳树和杨树已经青幽幽的,还有几排像豆腐块一样整齐排列的房子。麦妮坐在坡顶上,久久的望向下边阔大的河滩,整个河滩都笼罩在淡白色的、阳光迷离的雾气里,她极力往远处看,也没找到一个村子。没有炊烟,牛车,庄稼地,更没有种庄稼的人,雾气茫茫的世界里,只有河水冲刷着小岛,喧闹着匆匆往南流去。

  千辛万苦的回来,家乡已经没有了。她的心凉了,一个自己不想承认的念头又冒了上来,她的娘,没准早就倒在逃荒路上了,不然为什么一直没有去刘家前看看她?娘说过要去看她的呀,娘不会糊弄她的。

  照那个好心寡妇指点的,麦妮在小岛上某了一份小工,被安排在食堂做饭,蒸馍馍熬粥间隙里她不死心,还幻想着找到个家乡的人。她没有找到。其实麦妮小小的年岁就离开这里,谁又认识她,她又认识谁呢?

  在一个下着春雨的黑夜,她掏心挖肝地思念起宝娃来……

  六

  刘家前的村道上热闹起来,婆娘们相互招呼着,往毛虎家窑屋跟前跑。

  “听说没?他家那个麦妮跑了半年又回来了!”

  “人家没穿咱这样衣裳,穿胶皮鞋,袄袄还挂两个倒抽抽!”

  “跑出去另找人了吧?哼哼,没有好事!”

  “不知。他家死老汉成日说嘴,呵呵,打嘴啦,现眼啦!……”

  “回来干什么?管咋的,老汉不会再留她……”

  离老远,就听得毛虎他娘的大嗓门:“你聋了?还是咋?我问你,回来干甚?跟上你那个野汉子在外边浪荡去!谁让你回来的?你还有点良心哪,不要脸的东西!……

  人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全聚在麦妮的身上了,只见她单薄的身子直直地站着,两只瘦骨嶙峋的手,一只抓着宝娃的肩膀,一只抚摩着他的脑袋,因为瘦显得更大了的眼睛灼灼地闪亮,她的语调低沉,但是稳定:“大,娘,我不求你们留下我,何必生这么大的气呢,我来是要引着宝娃走,他是我儿,我得带上他。你们骂也骂了,唾也唾了,……”她哽住了,说不成声了。

  她婆冲着毛虎喊起来:“你个死人!你可是出个声呀,野婆娘要带走你儿找野汉子去了,可倒好,连屁也不放一个!”

  毛虎沉默不语,他摆弄着手里的鞭子,把皮鞭绳绕在秃鞭杆上,抖开,再绕上,忽然就蹦出一句:“留下她。”

  毛虎,因为眼有残疾的缘故,在人前从来不多言多语,他从小就跟家里人谁都不亲,默默地干活,悄悄地吃饭,但极有心计,碰到他老子掰扯不开的事情,他三言两语说出来的道道总是对的,老汉尽管不忿,也无从辩驳,这一点,跟他那整天叫喳喳的娘、啰里啰嗦的老子可大不一样,因为这,他的娘老子对这个儿子总是心存顾忌,还有着一份难以言说的心痛和怜惜。

  但是今天的事情非同小可,他门里的媳妇,不明不白地跑出去疯绕半年,谁知道她是跟上什么人、弄出什么丢人的事来?毛虎他大犯愁了,留下这个媳妇,说不好就会让人背地里戳脊梁骨,丢了先人的脸。为难了好一阵子,他大说:“不行。”

  毛虎听了,停下手里绕皮绳的动作,稍一思量,忽然“扑通”一声跪下了,这一跪,让他娘他大滚油煎心一般。他们从儿子脸上看出来,这是儿子跟他们摊牌了,不留下麦妮,也就留不住他这个儿子了。毛虎的脸上是一副不容分说的表情,悲伤,决绝,又有一股凛然正气。

  麦妮先是惊呆了,随即她低下头,不敢眨眼睛,但是泪疙瘩还是热呼呼地接二连三掉在宝娃的头顶上。

  毛虎穿上破夹袄,结好腰上的黑粗布带子,对着给水槽里添水的麦妮说:“我今儿个在南岭南边的葛条沟那地场,晌午往那哒送饭去。”

  麦妮说:“我看我也跟你去吧,有二百多只羊,一道上难赶哩,羊要是啃了苗子,人家要骂。”

  “你去了,咱宝娃谁看呢?”

  “叫他奶奶看着,不行吗?”

  “不行。你没见咱娘还梗梗着,她气还大着哩。”毛虎幽幽地说。

  “她非要不依不饶生我的气,我也没法子。还要咋样哩?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我也跟她服过软了,还要我咋样?”麦妮气冲冲地说。“难不成我真去跟她承认,我是个下贱的娘们,满世界跑着去偷汉子,还把她儿的脑瓜子搅混了,舍不得赶我走吗?”

  “麦!看你都胡吣些什么了?”毛虎吃惊地喊,他的语调带着惊奇。麦妮这样子说话,是他从没有碰到过的事情,他绝想不到原来那个细弱的、怯怯的小东西,今天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和颜悦色地开导麦妮:“娘要生气,就让她生生吧,咱不能管得着咱家老人不要生气是吧?她今儿个气,明儿个气,气过劲了就不气了。”

  麦妮的怒气也平息下来,她温和的劝着毛虎:“你别揽下这么多羊了,少揽几只吧,见天追着它们满山坡跑,忒累人。”

  “你甭瞎操心,不赶羊我会做啥?多揽下一只,社里给咱记下五天的工分呢,再说还能有点小米……。我挣不来大的,总不能踢蹬吧,谁愿意学阳爷子的样,吃了今儿个的没有明儿个的,一辈子住在羊圈里。”

  说到眼下窝心的日子,麦妮不吱声了。儿子不愿意赶她走,让公婆觉得挺寒心,他们当即表态要分家另过,不跟没出息的小子一个锅里喝米汤了。分给毛虎一眼窑屋,一石苞米五斗谷子,这点粮可不够吃到秋天。

  麦妮跑走出去的日子里,刘家前也像山外边一样,成立互助合作社了。村人们还像早先年那样,家家有养活几只羊的习惯,但各家的境况不一样,人手缺的人手缺,娃儿多的娃儿多,白天出工干完社里的活计,就没有功夫再管羊了,大伙儿核计着,还是社里用一个人专门给各家管羊才好。老羊倌阳爷子的腿脚实在不中用了,毛虎这些年一直赶羊,给社里管羊的活计就落在他身上。为了多挣下几个,他不单包揽了刘家前的羊,还有邻村的两户也把羊赶进他圈里,照阳爷子留下的规矩,一只羊代管一年给一升小米,这样总算护住了眼下的日子。

  夫妻俩一个前一个后把羊赶出了村道,毛虎赶着羊群往南岭去了。

  麦妮返身往家走。比山外边好,比我见过的山外边好。她注视着远处山谷间弥漫的晨雾,那些淡蓝色的雾气从沟底石河升起,齐着河边树的枝叶联成一道线缓慢上升。村道里满是烧柴草的气味,还有米汤煮开锅的香气,各家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飘向那道晨雾里。比山外边光秃秃的平原好多了,她又一次这样想。

  窑里静悄悄的,宝娃还在睡觉,他摊开手脚仰躺着,小嘴张着,小眉头皱着,在这张小黑脸上鼻头显得大了一点。她想把他弄醒,带他到窑上边的土崖顶上剜菜去,昨天她看见那里一簇一簇的荠荠菜长得又肥又嫩,她想快快剜些回来做水饭,给毛虎送去。可宝娃睡得正香,现在弄醒他会不会觉得委屈?

  她磨蹭了一会儿,把锅刷了,把柴禾抱进来搁在灶跟下。她还是把宝娃弄醒了,羊太多了,毛虎一个人赶不过来,她应该早点做熟饭,跟毛虎一块儿赶羊去。

  她趴上炕,在宝娃耳朵前边亲了亲,宝娃“嗯嗯”一声,绻起小腿,用手背擦擦眼窝,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恼恨着白天的光亮。

  “宝娃,起炕了,咱剜菜去呀,剜回菜来给宝娃做水饭喝。”

  “嗯,喝完了水饭呢?”

  “喝完了,宝娃该去找奶奶了,娘送你到奶家窑根下,你自己进去,”

  “那你呢?会不会又跑了?偷偷的?”

  她亲了亲他的小腮帮,拉他起来,“不会了,娘哪儿都不去了,从今儿个往后守着宝娃了。”

  她揣摩着毛虎的喜好,并没有把荠荠菜切碎。金黄的包谷糁子米汤里煮着鲜绿的荠荠菜,用筷子搅搅,能挑起一大团,喝得宝娃小脑门上都冒出汗珠子来。她把锅里的水饭舀在一个黑泥罐子里,领着宝娃出门了。

  节气过了谷雨,地里的青草全都钻了出来,就连树根底下和石头上的青苔也是一种铜锈样的颜色,要返青了。茸茸的绿草中,这儿一朵那儿一朵的盛开着蒲公英,黄得赏心悦目。所有的榆树柳树杨树楸树槐树都在抽枝放叶,在阳光中摇动着闪着亮绿的光彩。坡地上的玉茭秧棵已经长到半尺多高,谷苗子也出了土,正要起身伸展叶片。王母山,在人们不知不觉中,告别了苍凉的土褐色,又要变成了绿色的深海。

  这时节的交替,对于山里山外的合作化运动、商店集市上的物品价格、娃生日娘儿满月的欢喜、山风刮向东边还是西边,都没有影响,但对于麦妮——一个大山里的婆娘,苦过,孤单过,多年的惶惶不安以后,她终于有了家和亲人——这清新的山景,不能不给她欣快的感觉。

  早上的日头,从南岭东边背牛岭的树梢上头,向这葛条沟投来亮闪闪的阳光,照着散漫在山坡上吃草的羊和抱着鞭子的毛虎。葛条沟不是深沟老峪,山坡比较缓和,在刘家前早期的年月里,有人在这条沟的缓坡上开过荒地种过玉茭和山药,但这条沟离村子远,那时候还是野猪獾子们的世界,人们搁不住野牲口糟害,只好把一把汗一把血开出来的地又撂荒了。耕种过的土地上草长得旺,其它地场的草还不旺盛的时候,毛虎把羊赶到这哒来了。

  “嗨!”麦妮招呼一声。

  “嗨……嗨……”葛条沟两旁的山、坡顶上高矮不齐的楸树榆树,学着她的声调,轻薄地回声了。一进了荒沟,天变成了一长条,地变成了左右两片,人呀树呀都变小了,只有声音变大了,好像在瓮里说话一样。

  毛虎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泥罐,“这时辰,就送饭来?”

  麦妮不搭话,她仰头张口看山顶,山顶像顶了帽子一样,顶着一块白棉花云。耳听得风刮过树梢子的声音,鬼声鬼气。

  他走到她身后,把她揽在怀里,揽得不很坚决,臂膀僵硬着,随时预备着被她嗔怪、挣脱开。他想起阳爷子讲过的一个古:多年以前,不知是什么年代,刘家前有一只母狗,每到发情的时候,满村的儿狗一个也看不上眼,它白日黑夜满山乱窜着寻找狼,要跟狼交配生下狼崽。这相当危险,如果同样有一只发情的公狼在山野游荡,它将同母狗交欢,母狗的心愿能够实现,俩月过后生下一窝凶猛的崽;如果公狼没有发情,甚至闯进狼群里,它就不可能活着回来。有一年的早春,这傻狗把它自个儿送进三只狼的肚子里边。狗的骚事要看狼愿意不愿意。

  这充满苦涩艾草气味和泥土气味的荒沟,这旷野里春风撩拨着白云的尽情舒展。

  他血脉里山洪一样野性的血在闹腾,冲撞得全身都微微颤抖。高天上白花花的日头照着他俩,把他们贴在一起的影子投在草地上,像从土里生出来的一般,与草地浑然一片。

  毛虎的目光跟着麦妮的脑袋转,他也看见了地上怪异的影子,他把嘴巴凑近她耳根,热哄哄地说:“哈,像两个狗子,尾巴栓在一起了。”

  麦妮靠在他怀里,听得见他急剧的心跳,“咚咚”地像打鼓一样,他热乎乎的话,让她心慌意乱,似梦非梦。

  毛虎又说:“嗨!这一辈子,我什么什么也不想要,我就想要你,有你,那就叫享福。”

  麦妮像发疟子一样哆嗦起来,她嘴唇抖索着,说不成话,又像心腔里怀着一块烫人的石头,她感到非说出来不可:“老天爷呀!你让我疯癫一回吧,就尾巴巴的这一回!”

  毛虎抖着手,不知道用什么能耐麻利地脱去了她的夹袄,于是眼前什么都不见了,只有一片肉色的光晕。他抑制着兴奋和那股洪水般横冲直撞的渴念,探寻地看看她:一张烧红了双颧的脸庞,一双蒙上水气的贼亮的眼睛,有一股不管不顾的邪劲。他呻唤一声:“麦……呀!……”然后扑向她,他们滚倒在如毡的草地上了。

  头顶上蓝天高远,在大山的怀抱里,和王母山神一样古老,和男欢女爱一样长存,和日月星辰一样悠远的土地,风给它也镀上了一层高天那样炫目的蓝,春草那样茸茸的绿,和山溪那样清凌凌的水色。那弥漫四周的扑鼻的黄土地气味里,顿时添加了年轻肉身的活色和醇香。

  所有的声音都匿去了,荒沟似乎退回到远古无人之境,只余下春风的飒飒声。风啊,你这鼓动起原始生命力的风骚的手,你把朗朗白日变得如同黑夜一样静谧,一样缠绵和纵情,你带着他们一起沉入到大山的雄伟之中。

  一阵如狼嚎般的崩裂,山呼海啸。

  七

  落在枯草上的头场雪扎眼睛地闪着光,门前村道上刚盖住的一层白已经被划破了。篱笆上和树枝上淡蓝色的冰霜在初升的日阳里晶莹着多色的光彩。西北风嗖嗖的,麦妮独自一个人站在沟沿,她默默地站着,凝望着对面山梁上的那条小道,望着没一个人影的银白的世界。昨黑夜,毛虎离家时候天阴得并不十分沉,没承想后半夜里就落了这一地的雪。

  她身后才扫出来的院子死气沉沉地呆立着。割了几年资本主义尾巴,刘家前没羊了,村里不单没人养羊,就连鸡狗都很少见到,窑前的圈坑早就空了。后来掏的那孔窑里常年堆放谷糠和玉茭骨,昨儿个瞅着天不好,她把几捆柴禾堆了进去,现在板门缝里夹着的一根秸秆在风里呜呜着。原先的两孔老窑,在公公死后重新修过一回,毛虎把破成麻脸的窑门墙扒到重垒了,白茬的窑门也重新换过,即便是这样,也没能让它们好看多少,还是灰秃秃地趴在风里,窑口按着的两扇用树条子编的半截栅栏门吱嘎作响,

  婆的身板一年不如一年,一到冬天,腿疼得离不开热炕头,早先的火爆劲头一点也没有了,她不再过问家事越来越像个迷信老婆子,遇到糟心的事,就要絮絮叨叨地没完,整晌趴跪在炕上祷告老天爷。婆的祷告声不顺溜,像豆子拱出土壳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冒。

  她听到身后有脚步声走来了,但是没有回头。

  “溜光的硬地蒙一层雪,最容易撂个跟头,”宝儿带着怨气说话,“我大准是在驴脊梁那儿爬坡受活哩,哼!”

  麦妮“嗯”了一声,她听出宝儿话头里埋怨的口气。这娃,总觉得自个儿膀子长硬了,长成汉子了,总怨恨老子娘不撒手让他飞。

  “我奶,跪炕上叨咕半天了,你听听她叨咕啥?‘白日里受,黑夜里受,吭吭地受啊……’我奶叨咕的就是个这!”

  老天爷!麦妮心想,难不成你跑出来跟我说话,就为了说这个?

  “我都快十八了,个头比我大还高,可你们,总说……”

  “能让你干的活计一准儿让你干,这活计不行,不能带上你,你大告诉你了没有?不行。”

  “为什么?”

  “不行。你还没到十八,刚过了十七岁生日,等你身架骨长成了,你爱到哪儿就飞到哪儿去。现在不行,还得再过两年。再说,你大他们这是犯王法的事,不能带上你。”

  她记得那个刚进腊月的黑夜,风把云彩都刮跑了,只有半个上玄月刚爬上来,她给婆拿进去尿盆,再过这窑屋来,铺开被窝打发谷穗睡下了。毛虎把一篓子羊粪填进灶膛,不关门上炕,却把披巾裹住了脑袋,系上蓝布腰带。

  “干什么去?”她不解地问。

  “跟二愣他们搭帮赶个脚,弄棵树扛镇上卖了。”毛虎边往腰带上掖斧头边说。

  她惊慌地瞪大眼睛,“你是说,你们趁黑夜摸后山偷树去?”

  “咋叫偷呢,那一坡树都是早先年咱们村的人栽下的。”

  她小声劝他:“咱不去,政府封山了,有护林员看着……管咋说,也是偷偷摸摸的吧?沾上偷字,往后名声怕是要瞎了。”

  “你别傻,护林员他哥也偷着弄过,他是睁着半个眼,闭着一个眼呢。眼瞅腊月根了,不扑闹下几个钱,咱拿什么过年呢?咋也得让咱娘咱娃吃顿肉饺子吧?”

  “没有肉饺子咱娘咱娃也能过年……”

  “你莫管,就去两回。没准儿顺手了,咱就能攒下几根檩条啥的,积攒几年木件就够了,咱也盖个房子不在窑里住了。八秃子家温锅那回,你看你,眼睛馋得冒血珠。”

  麦妮手上给他拾掇着东西嘴上嘱咐:耳朵灵醒着,听见不好你就麻溜跑;别贪大,差不多的就行了,太大了死沉,荷不起;一道上多歇几歇,不急……带上两个生红薯吧?啃了解解渴。

  看着麦妮唠唠叨叨一百个不放心的样,毛虎说:“你就别唠叨哩,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给往脖子上挂个饼,还不会转个等着饿死不成?”说完看看橱柜上的闹钟,“不行,得紧着走,说不准二愣早就出去了。”

  临出门的时候又说:“把门关好,底下拿石头倚上,看钻进个野物来,弄出响动吓你一跳。”

  麦妮看着他急急惶惶地走了,还回过头看看自己家的大门关好没有。男人真是不易,一家子的嘴都套到他身上了,他得黑天白日的抻着脖子拽呀。都是为了家和娃,麦妮想。看着毛虎的身影湮没在黑夜里,她心里有一股难以言说的滋味。

  那天她怎么也睡不着,一时思想起后山根下洼河滩上的四五里软道,毛虎扛着湿木头先要走过那一段难走的道,后面才是十五里硬梆梆的驴脊梁。一时又思想那回八秃子家搬新房的事,这傻人,他哪个眼睛看见我眼馋了?这傻人…一时想得鼻子发酸,喉头堵住了,眼泪也流了出来。她没舍得抬手抹,任凭泪水悄悄地淌,谷穗的脑袋瓜在她腋窝里钻着呢,她不忍得惊醒了娃……

  八

  十月的日头红红的脸爬上山峁了,村子上空和河沟里的雾气也随即飘散开去。

  毛虎家院里那棵大杨树已经长得一搂粗,从填平圈坑的地上盖起的三间房子里,传出老汉的咳嗽声和老婆的唠叨声,白发苍苍的麦妮和秃脑瓜顶的毛虎老汉,都已经穿上了臃肿的棉袄棉裤。

  毛虎扯进白塑料水管,合上电闸,放一缸清冽的井水。麦妮刷锅,抱柴禾,淘米做饭。

  毛虎出去了,他在原先住人的窑屋找到斧头掖进腰带里,顺着靠在房檐的梯子爬上屋顶,站在楞楞上,一手搂着杨树,一手挥动斧头砍树干上疯长出来的一根枝条。

  听到“嗵嗵”声,麦妮出门来喊道:“又干啥哩?快快下来!看跌下来摔着了,我闺女儿子没工夫答对你!”

  毛虎费力地砍着,嘴里一顿一顿地说着话:“个瞎老婆子,你没见这枝条都快搭上电线了吗?看那天连上电电着你。”

  “活大呀!你真是我亲大!快点下来吧,你好好安静着,别给孩子们找事儿啦!”

  十来只母鸡由一只红公鸡带着,围在屋门口探头探脑,那只大胆的公鸡已经跳进门槛想要找点吃食,麦妮舀了半瓢玉茭粒,嘴里“咕咕咕”地召唤着,引着鸡群到杨树根下,撒下玉茭粒让鸡啄食。

  自打拾掇完地里的庄稼,俩人就改吃两顿饭了。十点来钟吃罢了饭,日头已经老高,窗玻璃透进来的日阳暖哄哄的,麦妮烧了半盆热水,在堂屋里给老汉剃头。她乍开指头绷紧松垮垮的头皮,边用剃刀“唰唰”地剃,边说:“你这头发稀多了,也柔软了,早先年剃到一半还得磨磨刀子,这下剃两回再磨也赶趟了。”

  “唉,赶年就八十四了,老得啥球样了?吐口粘痰唾沫也粘到下巴颏上。”

  “给你说,夜儿个风大咱没出去,今儿个我看看,大奎家的大门也锁上了,大奎把她娘给接走了。”

  “唉,又空出了一家,都走了。咱刘家前,拢共才剩下七家了吧?”

  “不对吧?是八家。”

  “对着哩,就是七家。……嗯,是八家,我数着数着,把咱家给落下了。”

  “看你看你!自个儿家给数忘了。”

  剃完头,毛虎把他的蓝条子毛巾重新扎在头上,麦妮拾掇起刀子和脸盆。

  “他大,我总觉得村里肃静得不像是真的,白天有日阳照着还好,一到黑夜,老窑空屋子都像是瞪着的黑眼睛。”

  “白天也太静了,没个人声,连狗都懒得叫唤。”

  “就是呀。”

  家里的大黄慢慢悠悠蹭过来,把嘴巴搁到门槛上,懒洋洋地瞟一眼他俩。

  后半晌的时候,刮起了西北风,刮得杨树叶子全都掉光了,刮得地上的柴草和树叶都旋进了沟里,天变得不阴不晴的,远山和近坡全是灰蒙蒙一片。

  麦妮在沟畔上站一会儿,她回院背个筐子拿个耙下到沟里,捯一筐柴禾背回家。

  毛虎说:“你搁下!等明儿个我弄去。赶紧进屋去吧,外边寒气大了。”

  “没事,不冷。”

  “就有这一点点活计你抢的啥?,天长老日的,不弄点柴禾我干个啥?”

  “我再去一回。”

  “少来!唬弄傻子?六零年灾荒年,你也说吃过了吃过了,你说你常跟地里往肚里扑闹点,结果饿昏死在坡上……”毛虎恨恨地说,他说得急了,气喘起来。

  老汉动了气,麦妮不再捯去了。暮色四合当中,老汉老婆唧唧咕咕的回屋了。

  吃罢那碗麦面掺着红面做的擦疙瘩,毛虎躺到炕头,歪着头看炕梢那个隔板架起的黑白电视。麦妮拾掇完也上炕了,偎在被窝里,一边看电视一边跟老汉拌嘴。

  毛虎说:“你找,找夜儿个演的那个《黑槐树》。”

  麦妮说:“不看《黑槐树》,先看看太原城里是几度。天冷了,也不知给我重孙子穿上棉裤没有……”

  “没穿,就等着你给穿去,你麻麻溜溜赶紧去吧。”

  “我去干个啥?人家有亲娘亲奶奶,我蝎蝎螫螫地去了,找人家不待见呀?哎呀!都预报过去了,谁叫你总跟着瞎叽咕的?……哦,哦,还没过去,跟咱这哒差不多,二度到十度。”

  “行了行了,快拨那个《黑槐树》。”

  “唉,谷穗也走了,哄孙子去了,他们租人家的房子里连个热乎炕也没有,孩子大人都遭罪啦。”

  “你懂个啥?人家城市里有暖气呀。”

  麦妮没接声,俩人看着《黑槐树》,看了一会儿,她还是放心不下小娃子们,又说:“这个谷穗,就是个毛毛神,就会使个笨力气,她哪里知道小娃子冷啊热的。论讲心思细密,咱宝娃可比她强多了。”

  老毛虎的脸上一下子有了一种神神秘秘的笑容,就像有人监视着他,要是说出没脸的话来等着捂他嘴一样,他贴近麦妮耳根偷声细气地说:“我说,谷穗就该是那个性气,要是别个就不对了,这娃是咱俩在葛条沟那回……找咱来投生的嘛,光咱两个说话,你信还是不信?”

  麦妮柔柔地笑了,没有回答。几十年前的张狂往事又奔来心底,她的皱脸上满是欣快的笑纹。

  一进腊月,白天变得极短,早上六点多钟天还没亮。

  毛虎在被窝里咳了几声,接着是一阵子窸窸窣窣,麦妮醒觉了。

  “宝娃他娘,你拉着灯照照,我才刚吐了个啥?嘴里有股铁锈味。”

  “哎呀!一口白唾沫上边咋还带着红泡沫子?你再吐一口,我再看看。”'

  “这会儿不想吐了。”

  “你咋个不舒坦?肚疼不?”

  “哪儿都不疼,心腔子里这点气,老是出不匀净。”

  白头发的先生把他被烟卷熏黄了的手指头按在毛虎的脉窝上了,诊了左腕诊右腕。

  浓浓的药汁倒进粗瓷老碗,麦妮两手捧着递给老汉。毛虎喘着气挣扎起,咕咚咕咚急急地喝药,喝完了,又躺下。

  “觉得咋样了?舒坦一点没?”

  “好一点了。”毛虎静静地躺着,神情委顿,他不想说话,就闭起了眼睛。过了好久,他闭着眼睛说:“我想宝娃他们了。”

  “说啥呢,儿子孙子都忙忙的,再说也不是十里地八里地,他两口回来,孙子三口也得回来,四个人都得告假哩。”

  毛虎无语了,麦妮也没有了话说。

  “要不,我这就上代销点打电话去,把宝娃他们给叫回来?”

  “别叫了,他们都忙着呢。”

  老汉从屋里抬出去了。打墓穴的时候,麦妮表现出少有的执拗,她言定不能埋在地头坡脑,她老汉要埋在葛条沟里。

  出殡那天的黑夜,帮忙的人都走了,宝娃跟他娘说:“娘,明天跟我们一块走吧。”

  “不去,哪儿都不去,家里鸡呀狗的要人喂着,老屋子也得有个人看门。”

  孙媳妇也说:“奶呀,你一个人在这荒山野岭里边,我们咋能放的下心来?”

  “奶不会有事的,身板结实着呢,再说,你们也是几口人挤在一块住着,我不能给你们找累赘。”

  孙子说:“看奶说的,先挤着住一阵就没事了,我们交了预付款,一年以后就有新房了。”

  “那也是不去。我在这哒一辈子了,到哪儿也不如这哒舒心,初一、十五给老汉烧个纸也近便。过几年胳膊腿儿不灵便了,爬不动挪不动了,我再跟上你们去。”

  九

  她一个激灵惊醒了。黑夜里,凤的吼叫声越发的显得尖啸,从窗棂格子望出去,大半个月亮爬上来了,清冷冷的脸,高挂在天上。电视里的节目早演完了,现在正在“唰唰唰”地下雪,她抬手拔下墙上的电源插头,屋里黑了,雪不下了。缺了抬杠拌嘴的那个人,她早就没有了看电视的兴致,也不再关心太原城里明天是几度。爱几度几度去吧。

  屋子里死静,她翻过身去,裹紧了被子,卷缩着想再睡,忽忽悠悠的刚要睡过去,有响动使她警醒了,她分辨了好久,才明白那是耳朵贴着枕头听到的自己心跳声,还有鼻子出气的轻微“嘘嘘”声。夜的静把什么声音也放大了:干秸秆叶子被风扯动的簌簌声,杨树新长出的嫩叶的“哗哗”声,一根枯枝折断的“喀嚓”声,还有大黄睡梦里的“呜呜”声……她越来越清醒了,睡不着了。她想一想还有啥没干的活计:院子里的菜畦都种上了,院墙外边沟边上的空地种了点黄豆,村南边的二亩多地是找机耕的给种上了玉茭,苗子也长得有半尺高了。她本来是不用种地的,太原的儿孙们把什么也给预备下了,她不缺吃的也不缺用的,但是毛虎心疼地呀,他见不得让地闲荒着不种,想到这儿她喃喃出声了:“死老汉,我也八十一岁了,地里受不动了,让你瞅瞅近处地里的青苗苗就行,远处的地,我撂荒呀……”

  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好不容易挨到天蒙蒙亮,依着多年的习惯,她从被窝里爬起来,穿上衣裳。该干的活计得干,鸡呀狗呀她得管。

  开门出去,外边有湿漉漉的雾气扑过来,远处的群山还是黑沉沉的。她扯水管子放进一缸井水,从窑屋拿一棵冬天吃剩下的白菜剁碎了,拌上玉茭面端出去喂鸡,然后开了街门,放出去大黄。

  坐下歇一会儿,她给自己做了煮疙瘩吃,把锅里吃剩下的倒给大黄,洗净了锅碗,然后带上街门,出去了。清明已经过去半月,自打那天跟宝娃一家上坟以后,她还一回没到老汉的坟上看看。

  村道里寂静肃穆得一如往常,院墙根下有她那几只鸡在刨食,大黄也没有走远,在篱笆寨子旁边转悠。

  往前走,似乎寂静中有了响动,却听不到人说话的语声,走到近前她看到,二愣家的院子敞着大门,二愣正用驴粪和泥,看样子是打算修补垮塌的山墙了。那一段墙,早在去年秋天的头场雨中就垮了个大洞洞,他忙着拾掇秋腾不开手,就搬一捆玉茭秸秆给塞上了,这一塞就是一冬一春,眼下天暖和了,二愣终于想起来应该补补它。麦妮看见他把裤腿挽得高高的,吃力地倒动着两条瘦腿在泥里绕着圈子踩,黑瘦的腿肚子底下有歪歪扭扭鼓起来的筋疙瘩。

  村里已经有二十多年没见谁家盖新房了,现有的房子没有不漏雨的,黄泥坯垒的墙一下雨就往下流黄泥水,还经常往外斜往下垮。得像缝补破衣裳一样,老房子也要经常缝缝补补。

  这些年,二愣的两个儿子在山外边也挣到了钱,早几年二愣自己在县城卖核桃大枣也挣钱,但是他家没回村里来盖新房,两个儿子都在城里哪个犄角旮旯买个窝猫进去了。村里已经没有年轻人了,光剩下几个老婆老汉。出去的人们决定离开的那天,就没打算再回来。

  下到沟里踩石头过河的时候她歇了一会儿。满槽春水还在冲刷着河岸,她看见黄水里飘摆着一根抱娘蒿,那根蒿子在水里摇摇摆摆的,一会儿被水压下去,一会儿又飘上水面来,就是不肯随着水流飘下去。她细看看,它的根须是长在岸边土里的,水大了,根被涮的露了出来,白森森的一团,所有的新根须都围绕一根经年的老根生长,紧紧的抱着它,水流日夜拉扯,也没能把它与老根分开。她还是头一回看见它的根,一时间她明白为啥叫做抱娘蒿了,那老根,就是它的娘啊,它在河水里千苦万苦,也舍不得放开。

  走过去的时候她想,那老根,也不必得是娘吧,不兴是舍不下离不开的旁的亲人吗?这世上,房呀树呀人的肉身呀,什么什么也会死去、消失、变成土,独独这份舍不下离不开的念想不会死,不会消失和变土,日子再苦再糟心,有了这份念想,就有了活着的心劲。人活一世,就是个这。

  半个月没来,毛虎的坟茔上长出不少绿草,也有肥嫩的荠荠菜,苦菜,也有正在开放的花瓣被露水浸湿的蒲公英,坟前石墩的缝隙里也冒出了尖尖的草芽,发散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涩涩的气味。

  葛条沟还是那样沉寂,沟东边的山顶上,也是像那天一样顶着一片白棉花云,天还是一长条,地还是左右两片,白花花的日头照着,满鼻子的的苦艾和泥土气味。春风飒飒,绿草茸茸,只是不见了当年啃草的那群羊和赶羊的人。

  她被涌上心头的记忆弄得浑身哆嗉,气喘起来了,脑袋里边的一根大筋也在“砰砰”乱跳。她沉重地跪坐下来,转身躺靠在潮湿的荒坟上,心里慌乱得没有底,又像有块大石压在胸口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稳当了一会儿,气闷放开了她,她对着冰凉的、散发着死人朽烂气味的黄土说起话来:“老汉啊,快了,到时候了,这世上所有的门都关上了,独独剩下一道门槛,迈过这道槛,我就进你的门呀。”

  恍惚间还是那个春日的葛条沟,她靠在他怀里,听得见他心跳声,“嗵嗵”的像打鼓一样,他趴在她耳根热哄哄地说话,绿草之上,蓝天之下,他还是那样的健壮和年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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