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三年,我因言语不慎被定为反革命,在拘留所羁押一日,等待第二天押解去劳改农场。拘留所里已有了一位小难友,是个半大小子,小扒手。他从那个劳改农场逃出来又被抓了。对自己将要面临的境遇他毫不在意,自称是“八级钳工”,已在江湖闯荡多年,“干活儿”从未失过手,“要不是那个熊蛋包供出我来,公安绝不会抓住我!”
天过中午,铁门开了,又送进一个人来。只见他三十左右的年纪,穿一身破破烂烂的粗布棉衣,脚上的破胶鞋张着嘴,灰头土脸的,脏兮兮的头发一根根都紮紮着。他靠墙坐下,在破袄袖里抄起手,低着头一声不吭。
我的小难友嘴是耐不住寂寞的,总要说点什么。他说起那个劳改农场粮食定量每人五十八斤,每天早饭是一罐稠稠的稻米粥,两个窝头,中午有熟菜,窝头管够,隔一天吃一顿白面馒头,晚上还是一罐稻米粥,熄灯以前每人一斤牛奶。
我说:“吃的蛮好的,你怎么还跑出来?”
他说:“活太重了,三个大筐装上泥落在一起两个人抬,压得扁担嘎吧嘎吧的。我小,不让我抬筐。可里面太没意思了。”
后来的那个人一直听着我俩唠嗑,听着听着他眼睛就睁大了,操着山东口音问:“多大个筐?装多少泥?”
小扒手比划着:“这么大,每筐是两锹泥,一共六锹。”
那人说:“小事儿,俺独个都能背起走!干惯了庄稼活儿的,这活儿都能干。”他来了兴致,和我俩讲起他犯事的来龙去脉。他孤身一人,家里穷的连炕席都没有,躺在土炕上能望见天上的星星。生产队工值是一毛一分钱,忙活一年只分到二百多斤毛粮,听人家说河北坝上毛驴便宜,八、九块钱就能买一头,赶回山东能挣十块钱。他把破房顶上的檩拆下两根,又拆下一排椽子,卖了五十块钱。实指望用这钱买几头驴,跟在驴后面走回山东,能挣下几个钱,没承想刚进河北钱和车票都被偷了,被乘警赶下车来。“俺犯了愁了,十冬腊月天寒地冻,怎样才能熬过寒冬呢?“
出站时看到一妇女抱着孩子,还拖着两个包袱,俺就起了歹心了。
俺说:“俺手空着,帮你提着包袱吧。”那女人千恩万谢的,相跟着走到人多的地方。
俺说:“俺要抢你的包呢,你喊吧!”
那傻女人傻看着俺,不出声。俺就跑了两步,她叫了:“你干啥?放下我的包袱!”
俺站下,教给她:“大声!大声!”回头再跑,她急了,大声喊起来,俺就给送到这儿来了。
铁门哐啷响了,看守进来对那人说:“起来走吧!放你出去。”
那人说:“俺不走,俺要和他俩一起去干活儿,俺有的是力气。”
看守说:“想的美!你不够条件。快起来走!”
那人一急,蹦出一句话:“俺还有问题没有交代。”
看守带走了他。时隔不长,走廊里传来拖拖沓沓的脚步声,铁门打开,那人被一脚踹进来趴在地上。我扶起他,只见他半边脸肿了,额角擦破了渗出血来。他竟然在笑!他欢欢喜喜的说:“俺把电话筒砸在那个头头的脑壳上了!这回俺可够条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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