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给我的感觉是,您不是用口唱,您是用心唱,您不是在唱戏,您是在哭诉悲戚。
去年八月中旬,我和老耿到南方招生,因在北京转飞机,停留了一天一夜。正值高温闷热天气,屋里屋外,热乎乎,湿漉漉,就像洗桑拿浴似的,闷得叫人透不过气来。 傍晚,东三环路旁袋状公园一角,响起了京胡声。一位男士正在唱《四郎探母》,“……眼睁睁高堂母难得相见,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拖腔收尾,琴声止住,围观听众报以热烈掌声。我轻轻地推老耿一把,悄悄地说:“去,来两口,让北京人听听,咱东北佬也不含糊!” 老耿是长春市戏迷协会的积极分子,唱马派老生,嗓音洪亮,曾在省内票友大赛拿过金奖。这次和我来北京途中,哼哼唱唱了一路,并教了我一段《借东风》。 老耿被我一劝,有些心动,清清嗓子,刚要上前;忽然,一位身穿月白色短袖汗衫黑色长裙的女士,轻摇着大号蒲扇飘然而至。她在琴师面前轻声说道:“劳驾,来段南邦子!” 她的突然出现,败了老耿一显身手的好兴致,我心里也怏怏不快,小声嘟囔着:“何方妖怪敢来撒野!” “别这么说,咱们怕是遇见高人啦!”老耿小声说道:“你看她摇扇子的动作,还有她进场时走路的姿势,不含糊,有功底……” 那位女士刚唱了一句“看大王在帐中合衣卧稳”周围便暴发出一片掌声,老耿叫了一声“好”,说道:“怎么样?正宗梅派,字正腔圆!” 我和老耿又换了一个观测角度,但因她站在浓重的树影里,怎么也看不清楚她的“庐山”真面目。她的一段《霸王别姬》,把在场的票友都镇住了,一时间竟没人敢临场献艺了。 在冷场的空当儿,我再一次催老耿“来两口”。那老耿也不含糊,一段《坐宫》也获得满堂彩。尤其是那位女士闻听动容,也回报了一声“好”。老耿的爱人新逝,他还没有从丧妻的悲痛中走出来。猛然间,我灵机一动,想建议男女两位高手合唱一段,比如,《武家坡》、《坐宫》、《桑园会》什么的。不料,天不作美,一阵雨前疾风扫过,枫树叶子就噼里啪啦响了起来。 在人们四散躲雨的时候,老耿却摆出“君子湿衣不乱步”的架势,一面缓步走着,一面哼着“看大王在帐中……”他边品味着唱腔,边连声赞叹道:“好,好哇,够专业呀!” 在一根电柱的灯光下,我发现那位手执扑扇白衣黑裙的女人正尾随着我们。我借人多混乱之机,颇为认真地看了她几眼。她,五十左右,面容清秀,眉宇间似含隐忧。由于人多拥挤,加以老耿正沉浸在“南梆子”的韵律中,他对身后那个女人毫不在意。 第二天中午,我们在金城宾馆310房间接到一张条子,写道:“先生,昨晚有幸听到您的一段《坐宫》,很感动。感动我的原因,除了您艺术上造诣高深外,还有我说不清楚的原因,那恐怕是与您个人的境遇有关的因素吧?(请原谅我冒昧地猜测),总之,您给我的感觉是,您不是用口唱,您是用心唱,您不是在唱戏,您是在哭诉悲戚。我觉得您是真正的杨四郎,是因思念亲人难得见面而肝肠寸断的杨延辉!我说的对吗?如果晚上有时间的话,劳驾再到袋状公园一趟,咱们合唱一段《坐宫》,不知尊意如何?”条子的落款是:一个北京女戏迷。 “是她,肯定是她!”老耿梦呓般地喃喃自语:“知音哪!” “咳,遗憾哪,咱们下午四点就该往南飞了!”我看老耿那张霜打茄子似的脸,当即下了决心:“要不,咱们把票退了,改日再走!” “别、别,票多不好买呀,为票一场戏,耽误了正事,那可不好!” 这天,在飞机上,老耿紧靠舷窗坐着,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地面,轻声哼着:“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我好比南来的雁失群飞散,我好比……”当唱到“要相逢除非是梦里团圆”时,他的眼睛湿润了。 我想,此时此刻,他头脑中一定盘旋着两个女人:一个是他刚刚过世的爱妻;一个是未来得及深交的女戏迷。这两个女人的双双离去并且无法相逢,在他心头一定留下了难以抹掉的遗憾和悲凄。 这时,我才觉得那位女士对他那段《坐宫》的品评,是何等精辟和准确呀!“啊,知音哪!知音难寻呦!”我忽然想道,“那女人也可能有老耿那样的遭遇。不然的话,素昧平生,萍水相逢,何以有如此敏锐的眼光?又何以有如此坦诚的态度?这很耐人寻味儿呀!” 想到这儿,我心里有点儿难过,后悔没能坚持退机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