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之间一直以来都是一出无声无色的黑白剧。
在这场黑白剧中,所有的事物都消失了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剧情,没有台词,没有动作,没有表情。什么都没有。
有的只是,我和你,默然相视的样子。
你认识我比我认识你时间要早得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你却并没有成为我的好朋友,我的知音,我的蓝颜,我的可以相互诉说的伙伴。
你在我面前伸出双手,面色欢喜又容貌威严地告诉我,小子,你记着,我是你爸爸。
那个词,那么冷,爸爸。叭叭。像小喇叭和子弹射击的声音。是一种幽默与冰冷的混合体。
从我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便与你保持了距离,我们的心似乎并没有长在一起。那时候,我总是离你很远,你在的地方我会走开,你问的问题我会回避。我不会跟你讲我的知心话,不会赖着你要这要那,不会像跟妈妈在一起时一样亲密无间。我与你之间总像是隔着点什么,但是是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一天中最冷淡的时候,我们之间好像谁都消失了语言,整个房间里除了电视机里那些人物在唧唧歪歪之外,似乎就听不到别的什么声音了。中间,你可能会去喝水,回来的时候给我带上一杯,我给予你的最多的回复是“嗯”“好的”“放那儿就好了”或者是无声的一眼默认,我不会对你说谢谢或者别的什么。
我们太熟悉了,熟悉的可以忽略到这些细小的礼节。
我们之间总是无话可说,代沟这个词语接连了我们十几年的岁月。在我还没有成年之前,我们走在路上总是一前一后的,离得那么远,像两个陌生人。我们在那些路上慢慢走着,谁也不追赶谁,谁也不会对谁喊“你等等我”。我们习惯了一个人走路,想自己的事情,看自己的风景。
也许我们真的都是患有孤独症的男人,我因为身上流着你的血液,所以完全继承了你的性格,是你赐予了我对你疏远的冷漠。
我曾在自己的床头上算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在很小的时候我还可以和你在一起,你总是带我玩耍,东家游西家串的,那时候的你似乎有很多很多的时间和我在一起,但是你却不知道你给我最多爱的时候是我最不记得的时候。因为那些日子太远,我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
晚上,我和你睡一张床上,给我讲故事哄我入睡的永远是妈妈,而你,紧闭着双眼,半开着嘴巴轻轻地发出鼾声。你总是那么快入睡,忘记了像动画片里那些可爱的爸爸一样亲吻我的脸蛋。
你总是那么健忘,你不知道你的吻可以成为我在同学面前炫耀的资本。
我突然记不起你是哪一年突然没有了空闲时间,不再带着我四处炫耀,开始忙碌地照顾你的生意,开始没有时间带我玩耍和我们一起吃饭。这也成为了我真正开始疏远你的原因。
那时候你从一个英俊的青年变成了一个走街串巷的小贩,你的自行车上是木头制作的箱子,里面是各种小机器的零件。你的嗓门开始变粗变大,像得了感冒的病人一样,鼻音都开始变重。你张口就来的一句不再是“系好鞋带,我带你出去玩”,而是“修钟修表修钢笔”,街面上聚满了人举着家里破旧的东西,嘴里嘈杂的嚷嚷着,没有人注意到你清瘦的面容其实是一个孩子年轻的父亲。
你总是很疲倦的回来,不会给我讲很多话,摆在你面前的是各种大大小小的机械,你也学会了“客户至上”这一法则,总是很用心地去完成你手里的工作。
没有你在身边的日子,我也快乐自由的成长。我认识了一帮小伙伴,跟着他们逃学、撒谎、不写作业,就连晚上你问起的时候我也把你欺骗,还曾向你介绍起这是我的好伙伴们。你还很欣喜地让我妈给他们吃瓜子和糖。直到后来东窗事发,老师找到您的头上,你忍气吞声接受那些学历不高脾气却很大的老师的批评。在他们面前你失去了尊严,变得一无是处。
我在你旁边站着,偷眼看你,看你地脸憋得通红,却还要好言好语跟老师道歉,那时候我虽然自责但是更多的却是对你的可怜。
我冷漠如霜、形貌伟岸的父亲在那些尖牙利齿的老师面前只剩下了一副柔弱的模样。
你很少打我,但是每一次打起来都毫不客气,我恨恨地看你,用眼睛威胁你要是再打我一下我就永远不再理你,可是你的手下依旧不留情。那时的你连打我的时候总是很沉默,眼神也低落到了极点,打在我身上,似乎你比我要难过的多。
你也许会认为你的教训会让我有所长性,有所记忆,但是我却开始厌恶你,害怕你。
我开始了对你的逃离。
我一直在试图摆脱你,你严冷的外表成为了我年少时最凶神恶煞的记忆。
再后来,上了初中。上了高中。上了大学。
离你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你就是再想打我,再想骂我,也没有那么的时间和机会。
我离你太远,你的手打不到我。我离你太远,你的骂声我也再也听不到。我离你太远,你开始对我妥协,开始学着用温暖的言语来心疼我,但是你身边的那个被我成为妈妈的女人却成为了你和我之间永恒的障碍。
和以前一样,和妈妈说的话总是比跟你说的话要多,我开始说最多的话是“喂,爸,我妈在吗”,你开始说的最多的是“我把电话给你妈”。我们说话的机会越来越少,我和我妈的关系越来越好,和你的关系越来越淡。只在缺钱的时候才会对我妈讲,“妈,你把电话给我爸”。你接过电话,我能感觉出来你电话的颤颤巍巍,你原本浑厚现在单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喂,你还好吗?”而我却三言两语地敷衍过,“还好,就是手里没钱了。”你赶紧接上去说,“没事,没钱就跟爸说,我一会儿就给你打过去。”后面你还想再问我与我妈相同的问题,比如我的学习,我的恋爱之类的等等。没等你说出两句,我就打断你,“爸,我现在还很忙,要不,忙完了再打给你吧。”总是很快地挂掉,随手就忘记于脑后。
我欠了你多少个“回头打给你”的承诺。
终于工作了,这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于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开始,我终于要摆脱学校获得属于我自己的自由了。你也很高兴,因为你觉得我可以照顾自己的生命了,可以选择自己人生的方向了。
刚开始工作的时候工资并不高,还需要跟家里要救济。因为工作了的原因,我开始张不开口向家里要钱,你在电话里听出我的为难,安慰我一切的事物在刚开始的时候都很难,遇到困难的时候不要遮掩,爸妈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
所以,那些日子,我依然拿着家里给打过来的钱过我所谓的自由的日子。
生活总是会改变的,随着工作时间的增长,我的手里也慢慢地积累下了一笔钱。在你生日的那天,我坐在南下的火车回了一趟家,给你买了一双皮鞋。
你拉开门看到我的欣喜远远超出了看到我给你买的生日礼物的那份惊喜,你也开始健谈起来,跟我谈论工作和生活上的事情,以前和我最亲近的妈妈却在我们之间再也插不上嘴,只好钻进厨房去帮我们准备午饭。
你开始不再管教我抽烟、喝酒,在你的眼里男人抽点烟、喝点就没什么不好,只要不是酗酒和烟瘾就可以,在这个交际社会,会点交际手段没什么不好。
临走的时候你又塞给我几百块钱对我讲,你买给我的鞋子我收下了,钱你拿着,留着这钱为我寻个儿媳妇吧。
在你眼里我已经长大,你不再反对我谈恋爱,相反对于我的爱情你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常常通过我妈了解我最新的动态,还偷偷地策划要是我把哪个女孩子领回家你和我妈应该怎样的款待人家。
我终于了解到你的可爱,也终于知道你当初神情的漠然并不是对我冷漠,而是你作为长者的一种尊严。
我渐渐感觉到我们之间固守了那么多年的冰冷城墙正在土崩瓦解,我终于看得到我们之间的关系正在朝着我刚出生的时候的方向发展。
那时候,你牵着我的手,我在你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我的所有。我的快乐带领着你的快乐。你的怀抱是我安宁的港湾。
我多年之后才明白了多年以前未曾知道的道理,你一直在以属于你的方式来爱我。在你严肃的外表下其实蕴藏着一颗火热的心。你想给我最好的,你想对我说最好听地,可是,你怕你有地方会做得不好,损害了你在我心里的地位。你想在我面前表现你最好的一面,给我一个崇拜自己父亲的机会。那时候你一言不发的样子便是天底下最优秀的无声剧。
你终究还是没有亲过我一口,对我说过一声“我爱你”,但是我却明白你早已给了我很多爱。只怪我当初太肤浅,不理解你爱的方式。
小时候,我总以为我长大了之后就可以摆脱掉你,可是越长大越害怕失去你,因为我已经看到你佝偻的背和钻出皮肤发白的毛发。
我渐渐地成长起来,而你却一点点地老去。也许,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寻找到自己的爱并成为一个孩子的父亲,而你却也将如你的父亲一样慢慢老去。
我们的生命总是不在一条平行道上,我们总是一前一后地走着,就像多年以前的那些日子,在那些寂静的绿荫小岛上,我们一前一后慢慢地走着,彼此没有交谈。
当你再次睡去,又打起轻轻的酣,我只想坐在你床头看你安睡的样子,在心里想着我们以后的日子,那时候我也会牵你的手,把你搂在我的怀里,对你讲,你给我的爱我会一点一点还给你,直到这一生用尽,直到我们渐渐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