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我12岁,上小学五年级。父母在生产队劳动,一年忙碌,过年的时候才分三、四十块钱。平日花钱要靠母亲养的几只老母鸡。鸡蛋必须卖给供销社,价格大概每斤三、四毛吧。 那时候,我傻乎乎的,两股鼻涕常像蚯蚓一样并排爬出鼻孔,快到嘴唇时,便“咝”地使劲一吸。所以同学们给我取了个绰号“蚯蚓”。我的同桌叫樱花,是村支书的女儿,她说话尖声尖气的,十分霸气,老师也常让她三分。 初秋的一天上午,樱花买了一只十分漂亮的文具盒,盖子上印有“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的精美图画。里面放着有香味的粉红色蝴蝶结和红盒子的清凉油;夹层下面是钢笔、铅笔、橡皮、小刀。我吸了一下鼻涕,不由自主地朝她的文具盒看了几眼。樱花撅起小嘴,轻蔑地说:“蚯蚓,别把鼻涕滴上去!想要,让你爹买!” 上午放学回家,我“咝咝”地吸着鼻涕,像苍蝇一样缠着母亲。母亲拉着我到供销社卖了几斤鸡蛋。犹豫片刻,母亲让营业员拿出一只文具盒。我大声嚷到:“我不要这个,我要有孙悟空的那个!”营业员递过来:“一块。”母亲捏着钱的手哆嗦一下,还没说话,我便劈手夺过文具盒,飞也似地跑了。 我把我书包里的小玩意儿全装进盒里,拎着书包蹦蹦跳跳地在大街和校园里一阵猛喊狂跑,直到打预备铃的时候,我才搂着书包跑进教室。我的座位旁边围了好多人,只见樱花伏在桌上“呜呜”直哭。这时候班主任王老师走进来。他四十来岁,高个子,很有威仪。同学们都缩着脖子跑回自己的座位。 “樱花,”王老师关切地问,“怎么啦?”外号叫“鬼子”的大个子男生站起来说:“报告老师,樱花的文具盒丢了。”说着,朝我看了一眼,“全班的书包都搜过了,就差小宝的了。”王老师威严地扫视一下教室,说道:“第三节自习课再说吧!” 这两节课,樱花一直伏在桌上低声哭泣。我抚摸着书包里也印着孙悟空的文具盒,心里“怦怦”直跳,好像做贼似地不敢抬头,更不敢正视一眼樱花。 第三节,老师在办公室传唤了几乎全班的学生,包括樱花,最后是“鬼子”。“鬼子”回来,冲着我挤眉弄眼,阴阳怪气地说:“蚯蚓,老师请你。” 我依然搂着书包,吸着鼻涕站在老师面前。老师用少有的和蔼对我说:“小宝,你是个诚实的孩子。诚实的孩子有时也会犯错误。不过,改正了错误,还是好孩子。” “可是,这……”我的眼泪涌了出来。 “好孩子是不说谎话的,是吧,小宝?”又是温和的声音。 “老师,我……”我几乎要哭了。老师站起来语气和缓的说:“小宝,樱花的文具盒你是很喜欢的,可上午放学后就丢了。上午你还没有,下午就有了,她的文具盒上印有孙悟空,你的呢?叫老师看看好吗?”说着,从我怀里要过书包,并掏出了那个印有孙悟空的文具盒。 王老师手有些发抖,怔了片刻,在温和中又掺进几分威严,说道:“文具盒你留下吧。我会给你保密的。” “不,这是妈妈用……”我哭着说。 这时,窗外围了许多看热闹的同学,“鬼子”带头起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走到老师的窗台下,我揉揉眼睛,发现窗台上有一盆鲜嫩硕大的仙人掌,可上面一根刺都没有!我大脑在模糊纷乱中竟还冒出一个奇怪的问题;这盆仙人掌怎么就没有刺儿呢? 1982年,我高中毕业考上一所地区师范院校,成了本村的大新闻。小学的班主任王老师到我家和父母嘀咕了半夜。第二天,父亲告诉我王老师来给我说媳妇了,姑娘竟是支书家的樱花!那年,我虚岁才19岁。我红着脸连连摇头。父亲喘着气,像发怒的豹子向我扑来,“叭叭”给我两耳光,骂道:“王八蛋,以为你上大学就了不起?樱花能嫁到咱家,算是咱祖上烧高香了!你两桶鼻涕,还嫌人家!告诉你,这门亲事算定了!” 开学前半个月,樱花和我订了婚。我低着头一句话也没对她说;她只是红着脸趁人不注意往我手里塞了一方手帕。1985年我回乡教书,樱花嫁了过来,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厉害。 1987年,我们有了儿子,小家庭其乐融融。一天晚上,我们正在看电视,樱花偎在我身旁,“咯咯”笑个不停。我莫名其妙。她说:“蚯蚓,你还记得五年级那个文具盒吗?” “怎么不记得。”我漫不经心地说,“你坑死我了。” “我——我后来在家找到了。咯咯……” 我的眼前,此刻又浮现出十几年前老师办公室窗台上的那盆没刺儿的仙人掌。我耸耸肩,别过脸诡秘地笑道:“好吧,这个深仇大恨,将来要告诉我儿子!” “你敢?!”她跳起来,揪着我的耳朵,霸气十足地喊道。我盯着她的脸,仿佛又看到了十二岁的樱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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