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车（彦文杯）

        年已而立，虽没有什么可以拿来而立的，所幸有犬子一匹，体魄并不健壮，比同龄小子矮了大约十公分，好在家族中有晚长的传统，我并不以为意。矮便矮罢，却不影响这小厮在幼儿园里横行霸道，所以常被老师举报这小子欺凌弱小，但是把受害人拉过来一看，竟然比小厮健壮非常，只好窃窃失笑。

        幼儿园里也留家庭作业，常见的是数字分成或拼音识字而已，小厮能够自己摆平，我工作虽忙，老婆并非目不识丁，这等小事大致不必我操劳了。可是今天中午的作业不大一般，以至于老婆也束手无策，本来并不愿意代劳，既然是留给小厮的，当然还得其自己动手。但是题目让我眼前一亮，方知这次的作业还真不是动手能力极弱的老婆和小厮所能完成的。

        说难其实倒也不难——做风车。

        小厮做不出来情有可原，风车这玩意儿现在能见到的很少，满大街奥特曼或吱吱作响的玩具枪，不经意间，好象风车一下子成了文物，别说让他做，估计看见都是头一回。

        老婆小的时候也玩过风车，那是岳父大人从地摊上买的，女孩玩风车的很少，所以据她所说——把风车玩成了尸首也就丢在一边，从未留意风车是怎么做的。

        我沉吟一会儿便胸有成竹，打发老婆和小厮去准备纸、筷子、刀、大头针，然后独自坐在沙发上享受了一支香烟，很有大师的感觉。

        不一会儿，原料齐活，我把抽了一半的香烟头儿交给老婆，开工。

        将纸对角裁好，用大头针固定在筷子上即可。就是这个“即可”让我很费了一番气力——傻老婆拿的是一支竹筷子，大头针攮不动。最终决定搓个纸卷儿代替筷子，组装成功后，我拿起来狠吹了一口仙气，风车愉快地转起来了。

        小厮很高兴地来拿风车，不给他。

        我拿着风车在房间里跑来跑去，风车随着我的脚步呼呼地转着，小厮跟在后头讨债。

        不停下脚步，风车始终在转着。

        就在风车的转动中，我从小厮这个年龄转到了三十岁。

        从手里捏着转动的风车，直至风车的轴心报废，再从另一个新的风车开始转动，直至我的年龄不再适合捏着风车满街跑。转到今天，风车就快绝迹时，我抢儿子的风车在房间里疯跑，呵呵!在风车的转动中逝去的岁月啊。

        小厮终于抢到了风车，欢叫着跑了起来。

        我看着他手里的风车，也想象他一样欢笑，可是突然发觉自己笑不出来，笑被泪水溺毙了。

        人就这样老去了。

        父亲拿着他做的风车，在院子里跑来跑去，我跟在父亲后面讨债，满心的委屈和好奇——那是做给我的风车。

        现在，父亲老了。他从鼻子上摘下眼镜，呵斥我把风车还给小厮，然后傻笑着看着胜利的小厮捏着风车跑动，眼角那由老迈皮肤组成的摺皱更加明显了。

        年轻的父亲在我心中有着一双化腐朽为神奇的手，几张旧报纸，四个干葫芦，不消一会儿就能成为呜呜作响翱翔九霄的风筝；几只怪模怪样的电子元件，被他放进一个小盒子，就能到听少儿广播电台的歌曲。

        他把我丢在河边看衣服，三下两下剥光了自己，一头扎进夏天那绿莹莹的河水，半响，我着急地哭喊时，他却从另一侧河岸的水中露出笑吟吟的脸。

        他把我象稻草人一样戳在假山上，让我摆出一个佯装展翅的形状，胳膊都举累了，他才惊觉照相机里的黑白胶卷儿告罄。

        独居山东，他来看我，看到墙角成堆的方便面包装袋，赶紧带我到饭店来一顿饕餮大餐，几年后母亲告诉我，父亲那次回家后哭了一场。

        现在，父亲老了。我带他去这个城市最宽的河边，他只脱掉了鞋子洗脚。

        我把他象稻草人样戳在假山上，他摆出一个佯装思考的列宁形象，最后还是把母亲拉到身边照了一张很严肃的合影。

        小厮命令父亲趴下当马，我一番训斥，父亲狠狠地骂了我，然后笑咪咪地卷起裤腿儿趴在地上，小厮心满意足地上马驰骋，脸上被我训出来的泪还未干。

        ……

        下午，小厮带着我做的风车兴高采烈地去幼儿园交差，我便又做了一只风车，插在我的案前，从窗户挤进来的风抚摸着它，它缓缓地转动着，

        我伸出手阻止了它的转动，我不想老去，也不愿意父亲老去。

        可是当我缩回手时，它还是那样缓缓地转了起来。

        ……

        下班后，傍晚的春风有着些许凉意，我丢开皮包，脱掉西服，正要检验小厮晚上的家庭作业，回头看去，父亲正站在窗前，手里拿着那只风车把玩。

        风车仍在缓缓地转动。

        老父亲笑得很开心，就象小厮的笑。

        我知道了，父亲没有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