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钥匙(情感故事征文)

发布于:2013-03-04 06:39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丁黎敏

  当小桂妈跌跌撞撞DI 滚进屋里时,小桂正在编小辫,她刚刚编完一边,另一边还像稻草一样的蓬蓬着,又黄又干,有几缕还掺杂进了另一半的队伍了,辫缝像狗牙交错一样趴在黄草当中。小桂被妈妈这一声吓掉了木梳,定睛一看妈妈盆张的大嘴和牛大的眼睛就知道肯定有事发生,而且不是好事,“可别和我有关。”小桂不想再挨打了,她都15了。她妈大吼道:“张三疯了!”

  小桂刚刚捡起的木梳“啪”又掉了。

  小桂什么都不怕,就怕这个。她是个很善良很能干的孩子,家里的家务,地里的农活,伸手就干,铲地除草一点也不输给大人,总是从茫茫的大地上直起腰来边擦汗边得意的回头望望落在后面的人。邻居都很眼馋孙家的两个女儿,都说,谁要是娶了孙云桂谁就有福了。这就说到了小桂的心坎里,就越发像个小马达,天天马不停蹄地忙碌着。大家都叫她小黑花,不光是因为她被毒日晒的黝黑的皮肤,还因为大家都觉得她和黑土地有着难以割舍的关系。因此小黑花很得人心,谁家有什么事情就会叫她来帮忙,她也把袖子一撸调亮嗓门:“大婶你回去吧,明天我一准儿到”“大叔我知道了,下午三点是吧?”农村里帮工是不给钱的,为这她妈总是骂她傻,可当她捧回一盆猪肉或是一袋沙果时,她妈总是兴高采烈地奔进厨房立刻加工,所以当小桂出去帮忙遭她妈奚落时,她都反问一句:“你白吃人家猪肉啦?”这一下往往都能戳到她妈的痛处,引来一阵自知理亏也要反击的谩骂。

  可是只要一提起张三家怎么怎么样,小桂的心就凉了。别以为她是因为张力才这样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张力比小桂大三岁,高大黑瘦,眼睛很大,他说话总是笑笑着说,因此他的脸上有两个笑纹,让别人觉得他很成熟又很乐天,小桂每次和他说话也不自主地傻傻的笑,即使不和他说话,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也止不住的笑。他俩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可是现在小桂不会主动和张力说话了。张力上高二了,他中考成绩出来的那天,小桂一个人跑到山上对着呼啸的山风大声痛哭,别看小桂年纪小,她很多事情都已经明白了。她在心里大喊着:“没有可能了,没有可能了!”,止不住的摇头,山上的大树也哗哗的哀鸣,是啊,还有什么可能呀,小桂连初中都没上完就直接回家务农了,她说自己太笨,书读不好反倒浪费钱,家里穷的叮当响,姐姐念大学,爸爸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所以她毅然决然地拎着书包回家了,她妈边哭边打她,骂她傻骂她笨。其实她觉得自己不傻,哪种人生不是人生呢?找个男人,种地生孩子,再盖一座大房子,养父母老,这不也是一辈子吗?姐姐说让她读书可以成大事,大事是什么事呢,比盖房子种地还大的事吗?这世上除了吃和穿,还有什么大事啊!可是现在她忽然疼了,她不想用“后悔”这个词,这个词太阴冷了,太惨烈了,但是现在她恍惚知道自己放弃的不是一种人生,而是一段美好的爱情。她和张力永远不可能了,从此之后,张力就是她的一个破碎的梦,梦里那些回味百遍的虚拟幸福再也碰不得,念不得。

  “张三疯了!”她妈抖着下嘴唇,“见谁打谁,满嘴冒鬼话,她爸,你快去拉拉吧,可别把那娘俩打坏了。”小桂一听,“嗖”的一下像弹簧一样崩弹出去,顶着草窠般的头发,冲出门外,她爸一愣,赶紧下地穿鞋披大衣大声喊:“等会儿,别跑,打着你!”

  这可了不得了,小桂心想,这都怨我,这都怨我,怎么办才好啊!她连停都没停“嗖”的一下就跳过了高高的木篱笆,脚下一凉,她没感觉到什么,也没低头,但也知道,木杖子扎脚了,黏黏的,有点滑。

  话又说回来,张力家实在是太惨了。先是多年的老房子在一场暴雨中体力不支倒了。那时张家人正在吃午饭,就听见房梁上传来“吱吱”声,在阵阵飞尘中,张力妈大喊一声:“快跑!”全家人从屋里窜了出来,房子应声而倒,“轰”的一声一头栽在旁边的猪圈上,张家人在暴雨中看见自己全部家底都砸在里面,茫然无语。村里为了照顾他家,拨了一个废弃多年的老房给他们做临时栖身地,那个老房子张力和小桂曾经去玩过,里面尽是人畜的粪便和丛生的野草。张家刚刚安置下来,张婶就患病了,据说是乙肝,已经三个加号了,医疗费用让这家人雪上加霜,邻居看张家人老实可怜,也接济一些,一些有钱的大户“抬”了一些钱给他们,实际上就是高利贷,只是利息上稍稍降低了一些。这一连串的打击正赶上张力中考,日日悬心的他没有考上公费高中,只好上了自费的,学费也是东拼西凑凑齐的。而现在,张三在被公司老板炒鱿鱼之后又疯了。

  当小桂翻墙跑到张家时,邻居已经把这里围得水泄不透了,她扒开人群,看见趴坐在地上的张力母子,他们瞪大了眼睛望着坐在墙头上破空大骂的张三:“咱们谁都活不了,一起死,就埋在这,这房子呀,就是我们的坟啊!大家一起吊死在这!”,他的语调阴阳怪气,声调时高时低,眼睛里布满血丝眼神狰狞,把眼神钉进每一个观众的眼中,嘴边都是飞沫,头发和胡须像钢丝一样直愣愣的扎在头上,浑身上下不断地颤抖着,几个邻居试着把他从墙上拽下来,他却如猴子一般左右躲跳,瞪着凶狠的目光咒骂:“你们这群瘟神给我滚,我到了阴曹地府也绝不饶了你们!啊!啊!杀人啦!”,他伸出黝黑瘦长的双手在空中不断扑打,“啪啪”的击打声不断传来,可是再肮脏的咒骂和狠准的拍打都遣不散众人的拉扯,毕竟谁会和一个疯了的人斤斤计较呢?最后,小桂的爸爸拿来绳子,众人把张三拉了下来,他像老虎一般挥舞着双臂,人群里不时的发出“咔咔”的骨头撞击的声音,众人看不能再让他放肆了,便一拥而上把他扑倒在地,他们终于在漫天灰尘中把张三捆了起来,推进了里屋。而在屋外,已经吓傻了的张力妈愣愣的冷不丁地“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拍起了大腿:“我这是做了什么孽了,老天爷,你饶了我吧!”人们听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声也都抹起了眼泪,都轻声地安抚她,张力扶着他妈,低着头,好像也流着泪,小桂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能感到他的后背不时地抽动。小桂不敢去安慰他,她已经被刚刚的场景吓傻了,回过神来之后她开始内疚,就更没有脸去和他说话。张力缓缓地起来扶起他妈往屋里走,人们只能陪着他们进屋,都不忍心离去。小桂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张力,也被他牵了进去。

  张三是被张力和他妈逼疯的。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正如刚刚她嚎啕的嗓门,能把人们的耳膜震得生疼,张三就是在这个分贝的呵责下变得麻木而怯怯,不得已转向了借酒浇愁,当他喝的晕晕乎乎,朦朦胧胧,就听不见老婆的破口大骂,听不见张力的厌烦与数落,就忘了一身的债务和贫寒的家境。但是问题又来了,当他听不见不想听见的话时,干活又不灵光了。同队的队友都厌恶他一身的酒气,脚下如腾云驾雾般软绵绵的步伐,所以都以冷落或是讽刺来排挤他。不要怪那些可怜的工友,去看过他们干活的人都不会怪他们。有一次,小桂陪张力去给张叔送手套,她终于看见所谓的“装火车”是怎样的震慑人心。时值秋天,风很料峭的时候,这些北方汉子一个个光着膀子,浑身蒸腾着热气,马不停蹄地飞奔着,肩上扛着两袋子水泥,胳膊下夹着一袋,270斤重的水泥袋子几乎随着小跑在肩上砰砰跳跃,工人们小跑到火车车厢下,借着助跑的力,快速踏上倾斜木板,那个木板没有任何防滑的槽纹,就是光秃秃的一块板子,工人一跃而上,两步就飞上了火车,借力一投一掷,在一阵烟雾中水泥袋就码上了垛,他们再跳下来飞奔到厂房里,重复这没有尽头的动作。小桂当时就看哭了,没有多少文化的她当时就想到一个词“人肉运输机”。这个词是怎么跳出来的她不知道,她不知道用什么眼神看了张力一眼,张力不说话,只是皱着眉咬着嘴唇。领着她把手套放进了张三的柜子里就走了。小桂问他为什么没有叫他爸。张力轻声说:“这时候分散他的注意力很危险,前一阵子就有工友从板子上掉下来住进了医院。”其实,张力不叫父亲还有一个理由,就是怕别的工友不高兴。他们所运的水泥是混沌的一大垛,并不是等分的,因此每个人都不定量,大家都一个紧跟一个,生怕被别人落下,而那些强健的,装的快的,无疑就是这队的老大,说话就有分量,大家都怕他几分。如果谁耽误工夫了,肯定会得到大家的埋怨。所以没有人会打乱这如竞争一般的合作。

  正是这样的队伍才不会允许有投机者。张三喝醉时,眼睛是眯着的,满面红光,一身酒气,脑筋不转。别人和他说话,他要缓慢的重复好几个“啊?”,别人也要厉声厉色解释一遍又一遍,久而久之,大家不再和他说话,万不得已的时候就叫骂几句,他喝多了,也就着酒气耍一下脾气,所以回家时经常是鼻青脸肿,永不改变的是一身的酒气和缓慢的脑筋。最后,张三被辞退了,张婶气得大哭痛骂,打烂了家里所有的酒瓶,可是没有酒的张三着实可怜,他偷偷地去买,然后偷着倒进水瓶里,张婶实在无奈,只好睁只眼骂他,闭只眼惯着他。但工作的问题始终要解决,因此每天都逼他去找工作,可是谁会要一个酒鬼呢?张力怨他父亲为什么一定要喝酒,喝起酒来为什么会唠叨没完,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他只盼快快开学,早点逃离这里,但是学费又无从着落,所以他终日皱着眉头,不再笑。张三就是在老婆的打骂与逼迫和儿子的无视中,崩溃了。

  小桂能理解张力。在村子里,不孝是大罪,如果孩子不孝,那将来谁养你?有一次小桂听见几个妇女说张力骂过他的爹:“这孩子呀,不孝顺!”小桂闯进去质问她们:“你们见过张叔喝酒之后是什么样吗?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一句话要问五次才罢休,动不动就打骂张力,张力连学习都不得清净,要是你们,你们受得了吗?”

  不过现在看看张三,着实可怜,他的眼睛里面已经没有光亮和活气,暗暗淡淡的搭拉着眼皮,歪着脑袋,嘴里嘟嘟默默的骂着人,手被捆扎椅子上,由于血液不通,手背已经青紫。“我该怎么办?这一切是不是我的错呢?”小桂沮丧极了。

  关于那天的一切,小桂已经回忆了很多遍,实在不想再去翻腾了。但多少个夜晚她突然被一串钥匙的落地声惊醒而久久不能睡去。是的,她记得很清楚,在给工人递烟卷的时候听见那浑浊的声音,当时她正跨在地基上,循声望去,她只看见滚滚的水泥正流进地基里,灌注着砖墙夹层。如果当时她拨开流动的水泥也许能看见她遗失的那串钥匙,可是她太忙了,并没有在意到自己脖子上的钥匙不见了。直到回到家直愣愣地站在门锁前的时候,那个声音轰然的出现在她的脑子里,再也不能挥去。

  钥匙串里有铁有铜,它被深埋在地基下,这是一个天大的诅咒。在农村,谁都不敢得罪瓦匠,生怕他们在新房的地下留下什么金属或是破旧的鞋子,这些物件俗称“老千”,这是一个很大的诅咒,相传这些留在地下的金属或是脏物会成精,导致这个人家种种不幸。难怪张力考不上公费高中,每年要从箱底拿出厚厚的一摞钱币,难怪张婶的病历单上有三个加号,打针吃药都得东拼西凑。难怪张叔嗜酒成瘾,现在又魂不附体。“啪!”小桂被这声音震到了良心。

  她呆呆地站在张力身旁,什么都没有说,看着张力悲戚的脸,她觉得说什么都是枉然,她不能给张力一点安慰,因为这一切都是因为她的疏忽,而且张力会把安慰当成可怜,她自己会把安慰当成内疚。可怜,张力接受不了,内疚,她表现不得。她只能默默地守着他,眼神止不住地望着屋子的东角,那里挂着张家的全家福,喜笑颜开的背后,是小桂的钥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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