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欢迎来到忽然花开! 登录注册忘记密码

看朱成碧(情感故事征文)

发布于:2013-08-08 07:22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重黎木

  一

  历史会记得1991年12月25日,因为飘扬在克里姆林宫上空69年的苏联镰刀锤子红旗在那一天终于无声地降落。

  在90年代初期的这个冬天,曾在国际舞台上叱咤风云的超级大国就这么默默地消失了。而欧洲人庆祝耶稣降生的欢呼声掩盖了莫斯科的啜泣,当那低沉的悲哀跨越海洋,顺着寒冷的北风在中国登陆时,大连的雪依然如故地轻轻飘落。它以自己那不疾不徐的淡然姿态覆满每一个房屋的顶端,当人们透过水汽朦胧的窗子看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时,就会注意到满树的银花迎风招展,同那年9岁的我一样不知人间忧欢。

  苏联解体的消息在当天晚上便传遍了中国,但与我有什么关系呢?第二天,在前苏联人民依旧沉浸于低迷的氛围里,连空气都隐约染上泪水的气息时,我正毫无知觉地伏在教室的桌上有口无心地读着课文,满脑子里幻想着下课后将迎来的欢乐时光。

  下午不到四点钟,放学的铃声便响彻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我早早地回到家,搁下书包就往外溜。当我奔跑在雪地上呼喊那些年少的玩伴,在小区白茫茫的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时,自口中呼出的热气升腾,模糊了我快乐而红润的脸庞。我仰起脸等待从楼上下来的伙伴,却在不经意间看到六楼属于我家的那个窗子里,有我母亲的身影。

  也许,她在看我。

  我知道她喜欢用慈爱的目光凝视我,她常常把我比作是会说话会乱动的洋娃娃。但在我心里母亲可比洋娃娃美丽多了,她拥有着高翘的鼻,如雪的肌肤,柔顺而棕色的卷发。据我父亲说,她一半血统来自俄罗斯。

  我跳起来挥舞着我的围巾朝她笑,但因为距离太远,我看不清她的神情,不禁感到索然无味。所以,第一个伙伴来到我面前拉起我的手后,我就把楼上形单影只的母亲遗忘到脑后了。也因此,我没有看到她眼里氤氲的泪光,同样没有听到她目送我渐渐跑远的背影后低声浅唱的歌谣。

  清晨我独自一人,在这海边彷徨,

  心中不禁回想起,往日的时光……

  如若你当时站在她的身后,你是不会听懂她在唱什么的,因为她所吟唱的歌词是用模糊的记忆碎片拼装出的不标准的俄语发音,你只能凭借着那略微伤感的旋律听出这是流行于50年代的《海滨之歌》:

  啊,看那阵阵清风,吹动着白云。

  啊,波涛拍打海岸,那贝壳闪银光。

  一阵海风卷起波浪,湿透了我衣裳……

  如你所了解的一样,大连是一座沿海的城市,而我家又临近海滨,从高高的六楼窗外看去,可以看到一角海洋,片片波光,隐隐约约在天涯闪耀。

  那是一种比天空多了深情,少了寡淡的碧蓝。

  那是许多人梦里的幸福所在。

  二

  冬天的游戏翻来覆去都牵扯着雪,在我们打烦了雪仗,堆腻了雪人后,我提议玩地下室游戏,这简直是一呼百应。

  你要知道,在那个年代,居民楼各个单元的地下室连结在一起,错综复杂又四通八达,看起来就是一座迷宫。阳光常年照不到那个阴沉的世界,唯一的光束只来自地下室低调的入口。而游戏的刺激性就在于越往深处走,世界就越黑越静默。你甚至看不见脚下的路,看不见雪白墙壁的反光,看不见自己的五指。而你寻找的人却不知躲在黑暗墙角的哪一隅里,发出最平稳的呼吸。这意味着你必须集中注意力去侧耳倾听,倾听那最细微的呼吸声,接着据此判断方向,小心翼翼地踱步,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敏捷地抓住藏起来的人,从而获得胜利。

  我熟悉这个地下迷宫,知道哪里适合躲避,哪里又常常有人隐藏,所以轮到我抓人时,不消三分钟就只有一个没有捉拿归案了。我清点了人数,信心满满地再度潜入地下室,对我而言,只要五分钟之内寻找到那个矮乎乎的小胖子就能够完胜。

  当我一步步探入世界的最深最晦暗处,手扶着墙壁谨慎前行时,有好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听到别人的呼吸声,摸索到尽头无路可走后,我准备转身离开,却在这时忽然听到一阵呢喃。说实话,用呢喃这个词形容是不确切的,那声音并不微弱,几乎能在地下室里听到它的回音,只不过我是一个字也没听懂。

  在孩子的游戏中,有不少人喜好装神弄鬼,我猜测是那孩子想吓我玩,便大笑一声给自己壮胆,一判断出声音来自我右耳侧后,我便立即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就在我触碰到他的那一瞬间,他也笑了。如果那时我不是那么紧张,我应该不难发现那笑声不同于小胖子一团奶气的声音,它略显低沉,分明是出自少年人的口中。

  我闷着头把他拽出最幽深的地段,到了能隐隐约约看到墙体的地方时才逐渐放松,当我的大脑能自由运转时,我逐渐地感觉这一路太寂静了,寂静到……只有我一人的脚步声。

  一发现这,我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慌忙间甩开手便回头去看身后的人。不过映入眼帘的不是我想到的那种阴森森的长舌鬼,而是一个高我一头多的男孩子。在这寒风凛冽的严冬,他只穿着白色的衬衫。因为光线太过不明朗,我可以看到的只有他金黄色的头发,他皮肤苍白的下巴,他于唇角处勾勒的淡淡微笑。但我却不能看到他的鼻子,不能看到他的眉毛与额头,当然也就看不见他眼睛里到底闪烁着什么样的光彩。

  我不知怔了多久,只觉得时光好像停滞不前,发生了错乱,恐惧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如烟般飘散,我的心中浮起了一种奇诡的感觉,忍不住用最小心的语调问道:“你……是谁?”

  他回答我的是一连串我无法捕捉的话语,看到我有些茫然的神色,他停顿了下,随即把答案简化成最易铭记的的音节:

  “约夏。”

  我很好奇这个叫做约夏的男孩怎么会在这里出现,但还未张口询问,便听得上方传来伙伴们不耐烦的催促声:“风槿,快点啦——找好了没?”

  “哎,快了!”我扭头大声回应着上面的声音,作势要离开。就在这时,约夏紧张地用极不流利的中文问我:

  “可以……请……去我家吗?”

  我惊讶地指了指自己,看到他微微颔首,心里不禁又兴奋又羞赧,我犹豫着点点头,但因为害怕他看见我飞红的脸,所以便立刻转身像风一样跑去“办正事”了,而当我克服了自己的害羞,火急火燎地一手揪着小胖的帽子一手拽着他的围巾把他拖出来时,约夏却消失了。

  他无声无息地失踪让我忍不住失望,一晚上我满心里都在想着这件事,以至于我甚至做梦都梦到我去了约夏的家——那是一个贴满壁纸的房子,简约的家具体现出欧洲异国的情调。

  墙壁上有一个带有钟摆的古旧挂钟,其时针正指着数字4,我从窗内眺望可以看到外面的海湾,它们都被漫漫的白雪淹没,积雪从压弯的松树上缓缓坠下,在冬日荒凉阴郁的阳光斜照中散为雪尘。远处的海水吞吐着雪下隐藏的细沙,看起来是那么的沉寂。

  这里有一种裹挟着悲伤的阴霾,它们如雾一样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掩盖了所有的热情与生机。

  在梦里,我一直不愉快地被困在这间小屋里,颓丧地靠着墙壁,在无聊中看着阳光有气无力地投射在屋内的红木门上,任凭那懒洋洋的光辉将门上陌生的文字侵染进我的记忆中:

  аквамарйн

  如果说第一天梦到这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一连一个多月,梦境重复又怎样解释呢?

  从小我就是一个很唯心的孩子,相信这世界上有许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而不断反复的梦境促使我常常想起与约夏的相见,我越是回忆越是发现许多不符常理的细节,心中隐隐地害怕再见又期待重逢。

  有一天我再也忍不住,终于推开了我母亲的房门。那时,她正在书桌旁点着台灯看书。

  冬日里天黑得很早,不到五点钟就已是暮色四合。微弱的光线不能够给予阅读者足够的光明,母亲便索性把窗帘拉得不透一丝缝隙。薄纱上描金的藤蔓轻附在深紫如暗夜的罗兰花布上,被压低了的那盏台灯将温馨的光洒在整间屋子里,晕染出属于家的诗意。

  我把梦里看到的词写在一张蓝色的卡片上递到我母亲面前:

  аквамарйн

  母亲的指肚轻轻地滑过那张纸,她告诉我这是俄语。我一听原本犹疑的目光一下变得如星星般闪亮。可令我失望的是,她根本不懂这个词的含义。

  母亲小时候由外公教过一段时间的俄语,只是后来忘记了很多。她出生于1957年,那正是中苏关系亲密的年代。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外公与外婆的爱情故事。1953年,外婆从异国的符拉迪沃斯托克遥遥赶来,在两年后答应了外公的求爱,这从小生长在海滨两人对海洋有着同样深沉的热爱,他们的婚礼在沙滩上举行,他们的钻戒拥有海洋般的色泽,他们常常沿着海湾漫步,伴着海风远瞩那看不见的另一岸。

  另一岸,是海洋的尽头,是铭记于外婆心中的美丽故土,是那个近乎神圣的符拉迪沃斯托克。

  而外婆对故乡的思念止于1960年9月,但不同于曾期待的那样满心欢喜,她返回苏联的时候几乎要泣不成声。这如夏花一样绚烂的爱情因着赫鲁晓夫的政策而断绝摧残,两国关系恶化的态势也超出了他们的预料,1390名苏联专家全部撤离,343项合同被悉数撕毁,257个科学合作项目被取缔,同时,中共宣布“依靠自己的努力建设社会主义”,中苏矛盾彻底公开化。也许对于中国领导人而言,这不是坏消息,他们甚至会感到如释重负,因为“我们头上的那个老子没了”,中国人终于能真正挺值腰杆说话。可对于这一对夫妻而言,却是最冰冷的灾难。

  《飞鸟集》中泰戈尔曾说过: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相互了望的星星,却没有交汇的轨迹,而是纵然轨迹交汇,却在转瞬间无处寻觅。

  外婆再也没有回来过,1966年3月8日邢台发生地震,外公带领一队人前去救援,那一去便又是不复回了,据说是在3月22日邢台出现的十级地震中丧生。母亲九岁时便成了孤女,但回忆这些往事她却神色平静,宛如波澜不惊,只有最后那略微的颤音泄露出她内心的悲哀。

  我如今住的这个房子地处母亲的故居。外公去世后,母亲的叔叔卖掉了原来的那所房子,至我母亲结婚时,存有她儿时记忆的住所已经被拆迁。新的大楼拔地而起,母亲便在这里买了六楼的寓所,虽说许多事情无法挽回地改变了,但所幸儿时熟悉的海洋经历十几年后依旧蔚蓝而深情。

  她掀开了窗帘,展现在我面前的城市在冬雪的背景下是那么的低落。昏暗中母亲说,文革期间她一度非常庆幸,庆幸我外祖父早早的过世。因为他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与其因同苏联修正主义关系密切,被批斗得丧尽尊严,不如带着荣誉死去。至少,他死后人们会用敬仰的口吻称他为上尉。

  我被母亲抱起坐在了窗台上,她靠着墙壁唱起了埋在她思念深处的《海滨之歌》,先是用我听不懂的俄语,而后用中文:

  黄昏我独自一人,在这海边徘徊,

  故人难忘的身影,涌现在我心上。

  啊起伏的波涛,翻滚的浪花。

  啊清淡的月色,冷漠的星光。

  四

  我本以为我的梦会永远的止步于那间小屋里,但随着现实生活的春暖花开,梦境里也出现了万物复苏的气象。有一天我注意到时针上的时间不再是四点钟,它显示着三点。外面料峭的海风将半掩的房门吹开,明媚的阳光照亮了地板,我从屋内走出,看见不远处的沙滩上一个捡拾贝壳的男孩,他把黑色的长裤卷到膝盖,将白衬衫的袖子撸到肘部,他金色阳光一样的短发如春日般令人感到温暖,我朝海边跑去,来到他身边小声地叫到:

  “约夏。”

  “约夏……你是约夏吧。”

  他直起身子望向我,笑容里拥有融化一切冰川的和暖,他轻轻地点点头,看起来是那么干净,瞳孔里不是我以为的碧蓝,而是幽深的棕褐,在约夏的眉宇间我找到了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他伸出手递给我一个浅粉红色的贝壳,我从没见过这么梦幻的贝壳,接过来后不禁手舞足蹈,他沿着海岸线一路行走,我跟在他身后,当浪花在岩石上被击碎时,我唱起了从母亲那儿学来的歌:

  清晨我独自一人,在这海边彷徨,

  心中不禁回想起,往日的时光。

  啊看那阵阵清风,吹动着白云。

  啊波涛拍打海岸,那贝壳闪银光。

  他也加入了我,那青玉之声染着沉润,让我想起了拂过山岗越过荒原的风,虽然我不通俄语,可我知道他在唱些什么:

  黄昏我独自一人,在这海边徘徊,

  故人难忘的身影,涌现在我心上。

  啊起伏的波涛,翻滚的浪花。

  啊清淡的月色,冷漠的星光。

  时光如细沙流过指尖,当我沉浸在一派悠闲中时,海湾的安宁被公路上莽撞地冲过来的救护车打破,我把目光从约夏身上转移到从车中跳出来的白衣人员那里,他们中有一个看起来格外健壮的人像强盗似的不由分说便撞开了约夏家的红木门,我目不转睛地盯着着海边的小屋。不一会儿便看到那些人用担架从屋里抬出一个发如麦田般金黄的少年,他一只手僵硬地抓着胸前的衬衫,似乎只看一眼就能知道他已浑身冰凉,停止了呼吸。

  目睹着这一幕,我感觉自己的灵魂都要被抽空了。最后离开的救护人员“砰”地关上了那轻微变形的门,当车渐行渐远时,我的梦终止于小木屋里传来的三下渺茫的钟声。

  不得不承认,那朦朦胧胧缠绕在我心间的怀疑在这个梦境中凝固出了具体的形态。它犹如落定的尘埃,虽不是惊天动地,却永久地沉淀了下来,在我的心头静静地躺着,无法拂去。

  约夏果然已经死去了。

  如今的他,只是一缕幽魂。

  第二天我继续做着同样的梦。当我寻问约夏昨天看到的那个担架上的少年是不是从前的他时,约夏看上去很坦然地点了点头。于是我也试图着放下心中的芥蒂,之后再梦到那些救护人员时,我便不去理会他们,只依旧守着身旁的约夏,静静地看手中的贝壳。从早春到暮春我一直在那里度过我的梦境,虽然内容大同小异,但我和约夏的谈话从不重复。说是谈话有些言过其实,因为大多时都是我一个人在讲,他能听懂我说的话,可是他自己的中文表达能力却很欠缺。而我这里,却是一句俄语也听不明白的。

  约夏送我的贝壳都只能留在梦中,这点虽让我很无奈,但是看到贝壳一天天地增多,我还是很快乐的。有时他会停下来不再徘徊,将背篓中所有的收集品倒出,摆在巨岩上,和我一起欣赏。我慢慢地发现了许多约夏不曾告诉我的秘密。譬如,他是因心脏衰竭而去世,失去生命时正是在一个暮春的下午四点;譬如,我的梦境是在重复着约夏死前的一天,梦的季节每变化一次,梦里就过了一小时。

  我从来没有把这些发现说出来,待到白色的荼蘼盛开,漫天的柳絮飞扬时,我迎来了第三个梦境。如你所想的一样,时钟变成了两点,约夏站在门前等候我,他带我朝山崖的方向奔去,杂草从碎石的缝隙中生出,在夏日的骄阳中展现出一种凌乱的美感。我们停在一块大约一人高的石头前,约夏仔细地摸着它,像是在努力从石头上寻找什么,他忙碌了一会后,突然意味不明地朝我弯了弯唇角,我朝他那里望去,本以为会出现什么奇迹,但事实上约夏只是故作神秘罢了。

  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指着那深而清晰的刻痕。

  刻痕是我认识的中文,只有四个字:

  看朱成碧。

  五

  我大声而缓慢地读了出来,约夏立在一旁,随着我的发音尝试着去学。我好奇为何这里会出现中文,按照我的猜测,这里应当是俄罗斯,不仅因为约夏说的母语是俄语,更是因为远处耸立的教堂和楼房,那样的建筑风格绝非中国所有。

  可惜我提出的这个疑问,约夏无法解答。他问我看朱成碧的含义,我不禁汗颜地摇头。待到醒来后,我第一时间内就翻开了字典,找到了这个词的解释。

  一指泪眼摩挲之态,视觉模糊;一指观花落而余绿叶,有伤春隐意。

  出自武则天所作《如意娘》:“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不信比来长下泪,开箱验取石榴裙。”

  我那时年龄还小,不甚明白这诗的寓意,只模模糊糊地极为喜欢那句:看朱成碧思纷纷,憔悴支离为忆君。

  我想着这句诗,上课时又心不在焉地跑神,等到被老师揪起来臭骂的时候,忍不住臊得满脸通红。老师说:“你看你,上课不认真听讲就算了,你把数学书画成什么样了?满纸都是小人!看你过会写口算题要往哪儿下笔!”

  那满纸的小人,长得都是一个模样,只不过角度不同。也许在别人眼里看来很一般,但是我却疯了一样迷上了这种绘画。

  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

  是的,毫无疑问,全部是约夏。

  我被老师请到外面罚站,说真的,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你问我为什么好笑,我回答不出来,但我真的发自内心地想笑,虽然我知道如果笑了,那笑容一定很苦涩。

  我靠在白砖上,一阵阴冷从背后侵入心脾,爱情,对于我来说这是多么陌生的词啊。

  如果我母亲知道我那么小就说这样的字眼,她会怎么想我?她一定会生气地训斥我:你这小孩懂什么啊?!真是不省心……

  我心里忍不住一阵生涩,难道爱真的会因为年龄小而不懂?

  难道孩子的情感就一文不值,要遭受鄙视?

  我发现了我喜欢上一个人,这是我的秘密,我要把它隐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窥看到……

  这是我的秘密。

  在我眼里,约夏与别人有所不同不在于他是一缕幽魂,而在于他在我心里留下了最为美好的印象。

  像是舒缓轻快的乐曲,像是波澜壮阔的海洋。

  如今的我去看这段感情,这段远去的时光,我感觉它是那么纯净的一种念想。纯净到让人不忍回望。《洛丽塔》里有那么一句话:“尽管种种琐事,尽管危险,尽管无望,尽管这一切……我都觉得活在天堂,这天堂虽然充满地狱火焰的色调。”

  我想是可以形容那时的我的。

  尽管无望,可我不在乎,我不会让它熄灭,因为那是我的生命之光。

  五月,无数的柳绵乘风缓缓飞升,模糊了空气。

  我站在这里,默默地看着风停下后,自天空高处绵绵不断向下洒落的柳絮的雨,突然泪水夺眶。

  我想起了看朱成碧,想起了人生原来是那么的沉静漫长。

  六

  夏风轻轻吹过,生生死死,往事如烟。

  而这些,我们从不提及,仿佛我们之间毫无分界。

  不管是晴天还是阴霾,我们都会来到巨石边。我将看朱成碧的含义解释给他听,我在石头上刻画百种图案,我会与他互相教给彼此一种语言。

  有一次,我在石上刻下了那个俄语单词аквамарйн,风把约夏的发吹得乱糟糟的,约夏侧过身,向身后蔚然壮阔的海洋指去,他转过头,海洋便映在了他的瞳孔中,使他的眼睛变得越发光彩夺人。

  海洋。

  аквамарйн原来是海洋。

  约夏的白衬衫永远是一尘不染,他总是停留在自己十五岁的那一年,但我的个子却已经慢慢地长高了。

  偶尔我会担心,自己变得白发苍苍时约夏仍旧青春永驻。但约夏听到我问他时却总是心不在焉地一笑,找些别的来转移我的注意。

  时针慢慢旋转,从下午三点到下午两点,两点再到一点……一直延续至清晨六点到五点。我已经十二岁了。十二岁,现在看来,依旧是个孩子。人家说娉娉袅袅十三余,豆寇梢头二月初。十三岁还勉勉强强算个少女,但十二岁怎么看都还是大人口中的小屁孩一枚,我仍旧不敢把自己的心事告诉任何人,虽然身边的许多女孩子都在议论这种事情,可我知道她们并不是很可信,她们在有意或无心中都摆脱不了“大嘴巴”的称号,而这样下来所有的甜蜜和悲伤便只有我自己一个人品尝。

  约夏变得有些闷闷不乐,夏末的一天他突然带我攀上了悬崖,那天的日出比以往在沙滩上见过的要壮丽许多,我看见一轮红日喷薄而出,激情澎湃,染红了云层,我的内心在那个瞬间忽地被点燃,抛下了所有的羞赧,便踮起脚,在约夏的鬓角处印下一个浅吻。

  但之后我便怕极了,低下头不再说话,心里紧张至极。约夏握着我的手,从口袋里塞给了我一颗海蓝宝石的戒指。

  他的脸上没有一贯的笑容,也没有哀伤。不过他看上去倒不是冷冰冰的,我的局促稍稍缓解,却又无话可说,只得对着朦胧柔和的阳光看那颗闪烁不已的宝石。那光泽宛如呈现出星星颜色的海水,那么静,那么美,如果看过就很难遗忘。

  我记得这种颜色。

  在现实世界里我早已见过它,宝石钻戒在我手中不断地被旋转,不管是颜色还是式样都是那么的熟悉,我想起了母亲的书橱里珍藏的钻戒,那是外公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母亲告诉我那是海蓝宝石,是外公与外婆爱情的见证物。

  我抬头去看约夏,不明白为什么这钻戒会出现在这里,他望向我,只说了一句话:“这个……是我母亲的。”

  他已经可以说出很流利的中文了,但这次却又显得吞吞吐吐了。

  七

  这世上,很多事情都讲究前因后果,你以为的偶遇其实在十几年前就注定是必然的相见。

  这世上,很多事情超乎预料,但是如果你足够聪慧和敏感,你不难发现这颠覆世界观的结局原来是那么的合情合理。

  而我见到约夏,便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外婆回到苏联,之后约夏出生,但是外公和我母亲很明显是毫不知情的。外婆带着约夏生活十五年,约夏却一直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在他去世后,外婆为了满足他的愿望,便带着约夏的骨灰偷渡回中国,由于找不到外公的下落,便只得将他深深埋葬在故居门前的土地中。几年后故居被拆毁,重建新楼时也险些将约夏的骨灰挖掘损毁,而独自飘零在异乡的游魂渐渐地将自己对父亲与姐姐的思念转变成怨怼,后来他认出了我母亲,随后也注意到了我。

  那个天真烂漫奔跑于地下室中游戏的孩子。

  他不愿意再去见我的母亲,而他接近我时又到底是怀的怎样一种心情,我无法从他那里获知。可是据我自己推测,那年冬天,约夏的苏联不复存在,听闻消息后处于低谷的他又恰好见到满脸兴致高昂的我,便生出一种类似于报复的心理,可是后来他又不忍心吓我,反而希望有人听他诉说心中的郁卒,陪他解闷,便误打误撞留给了我一个很好的印象……

  约夏对我的好,原来从一开始起便夹杂了那么多复杂的东西。

  也许是出于长辈对晚辈的关怀,也许是出于急于摆脱孤独的企盼。

  而我因为他的好,生出了爱情,这样看来是多么的可笑。

  一直以来,我以为我们之间暌隔的距离只是生死间模糊的界限,但事实上,远非如此。

  听完约夏的解释,我坐在悬崖边不再说话。海风拂面,阳光是那么的明媚耀眼。

  灿烂得让人不敢直视。

  我想我无法理解他的世界。我也不能做到像他一样隐藏自己真实的情绪。

  我一言不发地回想约夏的种种,却发现他永远都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宛如隔在云端。那不是我以为的成熟,只不过是疏离而已。

  舅舅,这是什么概念呢?

  我是那么地喜欢他,他一定感觉到了吧,那之前的一个吻又算是什么呢?

  我没有哭泣,只是觉得自己很傻,傻得无地自容,傻到不堪回首。

  突然间觉得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破败,点点的海鸥,如雪的浪花,遥不可及,只有荒芜的石崖被我踩在脚下。我站起来跑走了,跑得耳边呼呼生风,跑得约夏的呼喊被夏风撕裂,我却一直不敢再回头看一眼。

  脑海深处又飘摇起从前的歌声:

  啊,看那阵阵清风,吹动着白云。

  啊,波涛拍打海岸,那贝壳闪银光。

  一阵海风卷起波浪,湿透了我衣裳……

  我一路奔下了山坡,穿过了白色的沙滩,跑回了约夏的小木屋,指针运转到了7时55分,我搬起凳子,踩在它的上面,按顺时针方向调拨钟表的时针,8时,9时……往日的欢笑渐渐浮现,可是不再像从前一样清晰,或许是因为我的视线已经被盈眶的泪水迷蒙,或许是因为我根本不想让它继续缠绕在我心头。拨到3的时候,我听到了有人在叫我的名字:风槿,风槿……

  听起来是那么的渺茫。

  我回头去看,只见到慌忙踏进屋来的约夏的身影,他同周围的一切都一样模糊不堪,我的手并没有停下来,四点的钟声敲响了。

  我醒来后便坐在了床上,双手捂着脸,任由眼泪流淌,我想我的梦醒了。

  我想,我再也不会不明所以地在心中藏着爱情了。

  多么可笑可悲的梦啊,幸好除了我之外无人知晓。

  晨光熹微中,我摸索到了母亲的书房,打开灯爬到书橱上,在最顶端找到了深蓝色的宝石盒子。我将它捧在手心里,仔细地观摩,在盒子的底部又发现了那个俄语单词аквамарйн。后来我寻了个理由出去,独自一人坐上公交车去大书店里查这个词的含义,它原指海水,后来引申为海蓝宝石。

  事实上,也没什么神秘的。就好像几年前的夏天,约夏带我去看巨石上映刻的“看朱成碧”一样,根本没有了不起的含义。

  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担心起来,我不知道自己要以何种面貌面对约夏,可是我的忐忑完全是白废的,因为梦境里时光流淌的速度已经被我颠乱,许多事情还未来得及发生便成为了过去,被搅碎的时空再也不愿接纳我的存在。

  当我从梦境里苏醒的那一刻起,我便再也无能回到那个世界里了。

  八

  我想告诉你的是,这便是我与约夏的结局。

  我虽然无法跨越那些距离,但我心中早已原谅曾经的隐瞒和疏离。

  因为我在乎的,只有那一年年的梦里为我勾勒出美好人生的约夏。

  可即使后来我渐渐地摆脱了对他怀有的矛盾心理,但我期待的重逢却从未到来。哪怕接踵而来的秋日里我蹲在地下室中哭泣,他也没有出现。只有唯一的一次经历让我相信约夏其实仍然孤独地留在这个世界。

  但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母亲把她珍藏的钻戒送给了我,因为我就要结婚了。大连海滨的这所房子即将变成我的故居,一阵生涩从我心底生出,我接过母亲的钻戒盒子,又瞥到了那曾反复缠绕在我梦境中的单词,我想起了约夏的小木屋,想起了他那映着海水的眸子。

  我带着钻戒走进了地下室,轻声呼喊他的名字,我絮絮叨叨的,宛如自言自语,我告诉约夏我这些年的经历,告诉他我即将成婚。我不再是多年前那个不顾一切追求柏拉图式爱情的女孩,不能靠着编织的梦想继续风尘仆仆地奔波在人世间。

  原谅我曾经偏执稚嫩,到如今又害怕跌倒。

  原谅我无法忍受孤独无望,与理想背道而驰。

  原谅我不能陪伴你。

  约夏,你且看着我如何穿梭过人生的河流,即使是自作自受也不要劝我回头。

  请你不要为我的选择而感到悲伤,难过。

  只是,如果有一天我白发苍苍,我亲爱的约夏,你还会为我保留那个不知人间忧欢的小女孩吗?

  那个奔跑在雪地里,任由口中呼出的热气模糊自己快乐容颜的孩童。

  我看到手中的海蓝宝石闪烁起莹莹的光泽,在暗沉无光的世界里,那浅蓝色的柔和色调不仅像是晴天里的海洋,更让我想起了约夏的微笑。

  аквамарйн

  或许一个词汇在生活中反复出现,其目的并不是要追求什么神秘,它可能只是借着其隐喻,来传达一种深情。

  恍然间,我想起了许多年前约夏在巨石旁的仔细摸索的场景,他的手指白皙而修长,顺着坚硬的石块,停在了被深深印刻的,在海枯石烂的那天才会消失的字迹上:

  看朱成碧。

  看朱成碧……

  我想当我的思念纷纷而落之际,风月已经成为一去无回的过去。我不会憔悴支离,也没有石榴裙,更无人来验取这段秘密,它只是静静地燃烧在岁月的深处,不受风雨的侵蚀,摇曳在我心中。

  那如残月一样的光火。

责任编辑:admin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分享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