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煤女人（情感故事征文）

　　早年间，城市里家家户户做饭、取暖都靠烧煤，煤是国家按计划供应。由于青岛大多是上下坡，加之住楼房，多数人家就靠送煤人把几百上千斤煤送到家。送煤人大多是壮年男子，拉一地排车少说千斤，艰难地拉车上坡，再扛到肩上，挨家挨户送。一天也只挣两块多钱，对于一个壮年男子，这挣得是卖命钱，年纪稍大就累趴了。

　　我们这几个院负责送煤的竟是一个女人，三十余岁，姓边，叫边淑芳，我小的时候叫她边大姨。身材高大，乳房高挺，一双大眼睛，饱满又性感的双唇，脸总是红红的。逢周末，她脱下那身工作服，着平常服装走过马路，许多人会对她侧目而视。

　　边淑芳膝下有三子，个个漂亮，像混血种一样。其丈夫早年犯事，进了监狱，她离了婚独自带两儿，后又添了一个儿，不知是谁的种，她自己恐怕也说不清。

　　“大姐，来煤了！”她扛着百拾斤煤，爬到我家三楼，在门口喊着。

　　“来了！”母亲连忙把她迎进门，又忙着为她倒茶，拿毛巾。

　　她放下煤，擦一把汗，推开母亲送来的热茶，走到水缸前，摸起瓢，一瓢凉水，咕噜咕噜一口气灌下，然后就坐到炕沿上和母亲拉呱说话，我不知她们啦的什么，一会听到她放声大笑，一会又诡秘地捂嘴偷笑，大概说起她的什么风流事。

　　送完一车煤，她照例来到大院自来水管前，拧开龙头，借着哗哗的流水，挽起裤脚冲脚冲腿，解开上边衣扣，连脸带脖子一块洗。

　　院里有老男人凑过去，讨好地：“边呀，真想你，啥时候到你家坐坐？”

　　“来呀！我大门留着！”她一边冲洗脚，一边笑呵呵，满不在乎地答道。

　　“好！好！我就去，捎一条鲜巴鱼给你！”

　　“看你那两腿紧夹着，哆哆嗦嗦一副脏样让我恶心！呸！”

　　男人嘻嘻哈哈伸过手欲摸她一把，她抓起水桶，半桶凉水泼向男人。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做梦！”

　　看到男人一副狼狈相，她哈哈大笑。看热闹的人也哄笑。

　　每到星期六，那可是她最风光的日子。傍晚洗完澡，身上撒香水，脸上擦雪花膏，换上她最喜欢穿的黑白小方格衬衣，蹬上半高跟皮鞋。把三个孩子哄过来，塞上一只烧鸡，几个烧饼，这是给孩子准备好明天的口粮。她已经打好谱，一天一夜在外撒撒野，不管孩子怎么不乐意，她一把大锁从外面把门锁上，急匆匆奔第三公园，跳舞去。

　　那是六十年代初，大规模的阶级斗争尚未到来之前，市面上允许有小自由市场。公园里每到周末很热闹，有露天电影，说书唱大戏的，还有职工篮球赛，乒乓球赛。我们孩子最高兴地是看电影，而青年男女最热衷的是俱乐部的舞会。正是这舞会使边淑芳乐此不疲，出力流汗一个星期，这是她最向往的地方，只有在这儿，在音乐声中，她恢复了做女人的自尊与骄傲。碰到中意的舞伴，又谈的来，她就会随男友，走入公园浓浓地树丛中……

　　边淑芳风流但也不是个放荡女人，她是有心计的。一个女人靠拉煤养活三个孩子，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哪天她累趴下，如何维持一家人？她想找一个爱她的，又能养起她那仨孩子的男人。横扫全国的大饥饿，刚刚过去，饥饿的阴影还笼罩在每个人心里，至少要找一个男人，让她不再扛煤送煤，让她一家人吃饱饭。

　　后来又一次来我家送煤，听她与母亲说话啦呱，说碰上一个东北男人，他来青岛做小生意，老家农村，家里粮食吃不了。人挺厚道，重要的是这个东北男人喜欢她，也愿意抚养她几个孩子。母亲劝她多长个心眼，别听他说，最好到东北他老家亲眼看看，边淑芳点头称是。

　　隔了没多久，一个晚上，边淑芳敲门来我家，这可是以前没有的事，因为家里有孩子，加之白天送煤一天，晚上从不串门。只见她围着一条白纱巾，身穿一件毛衣外套，脚下半高跟皮鞋，当时说来就很摩登。母亲很惊奇把她让进屋，边淑芬没有了以往的爽朗。对母亲说来此是为告别，她说已经到东北看过，实地考察了那个男人的家，果然那家苞米棒子、大豆堆满仓，男人的母亲对她也很好，边淑芬下定决心嫁过去，已经买好车票，明天一早就走。母亲询问那孩子咋办，边淑芬说孩子暂时不带，等她在东北安置好，再回来接他们。

　　“那你明天就走，孩子谁来找管？”母亲问。

　　“老大、老二暂时留在俺娘家，已经送去了。”

　　“那老三呢？”

　　“我……我卖了。”半天她说出这一句。

　　“卖了？！你……你怎么卖了！”母亲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边淑芳站起，指指身上的新外套：“我买了这件外套，初次出门，嫁到人家，要有些面子。”

　　“你怎么能狠得下心！”母亲很生气。

　　“唉……”她欲说又止，抹了一把眼泪，不愿意再说这件事，又扯到别的事：“房子本来就是租的，已经还给了房主。”

　　“那今晚住在哪儿？”

　　“我已经看好地，就是对面医院连椅上，对付一宿就行。”

　　母亲执意留下她，她一再推辞，并说等混好了，一定会来看老姊妹。

　　就这样，离开青岛的最后一晚，边淑芳就在医院的长椅中，怀里搂着一个包袱，迷迷糊糊睡了一宿。

　　一年后，东北传来消息，边淑芳死了，好像是得了一场急病。

　　她那几个漂亮男孩再也没见，如果都活着，想必也是艰难的。

　　——2013.2青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