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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情感故事征文)

发布于:2013-10-22 15:0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无用功

  (一)

  爷爷那辈儿,兄弟六个。五爷行五。

  五爷是生产队的饲养员。队上的场院,前排房子统领牛驴骡马,后院墙根掌管羊猪鸡鸭。轧草,添料,起粪,垫圈(juan)。挑水,扫地,劈柴,烧食。眼里有活儿,活计不离手。

  队上是屯子里唯一有电的地方,夜里的大电灯泡子曾明瓦亮。半大的小子们愿意跟五爷挤在大通炕上睡。外间屋烟气腾腾,五爷蹲着往灶膛里塞着麦花秸。火苗子舔着大锅底,吱吱响。五爷隔着门帘往里屋扯着嗓子喊:摸摸,炕热了吗?炕上那拨儿呢,笑的笑,闹的闹,谁也没人搭理你那套。五爷就骂:王八羔子们,把炕跳塌喽,都让蛋儿操的们外面冻着去!

  大锅里的水滚热,五爷就喊这个,拽那个“麻溜儿点,都把臭脚丫子,给我烫烫去。这屋进不来人咧!”小子们扮着鬼脸笑,五爷捏着鼻子“嗖”把门帘挑起老高。

  半夜,五爷披衣端着大筛子给牲口们加料。光亮的大石头槽子里先添进几大筛子轧好的玉米秸秆,再倒进玉米面子,豆饼面。抡上几瓢子凉水,粗木棍翻动着来回搅。枣红马性子倔,吃食挑挑拣拣,不爱吃的嘴巴子一拨拉,就给拱到槽子边上去。青骡子听话,给啥吃啥。吃完的骡马,打着响鼻,蹭着五爷。五爷拍拍它的脖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问:“还没吃饱?还想吃?”牲口哪会说啊,五爷自个嘿嘿一笑,再接上一句“明儿吧。咱是管了(liao)不管饱”

  披一身寒气进屋,五爷哈着手。凉手伸到褥子下捂捂。炕上的小子们,咬牙,放屁,喀吧嘴,打着呼噜。五爷给这个蹬了被子的盖盖肚子,伸手给那个掖掖被角。

  清晨,五爷把插好的猪食,晃荡着大桶挑到猪圈。肥猪拱着猪圈门子嗷嗷叫。饮羊的泔水要撒上几把麸子面。前半晌去县城拉化肥的骡马先栓到外面,让它们撒撒欢,打打滚。放鸭子的时候,不让扯得忒远,要不鸭蛋该丢到外面了。还得赶紧打几袋子玉米面,缸快见底了。

  饲养员的活儿,好人不愿干,操蛋的人还真干不了。

  (二)

  生产队散了,五爷回家来住了。我们哥仨正巴不得天天象小尾巴似的跟着五爷呢。

  去北边子玉米田锄草。五爷光着脊梁,肩膀子上扛着锄。我们三个抢着背着灌满水的“王八壶”。五爷叉腿抡锄,一干两垄。左边一耧,弧形划过,右边顺势回钩。草根斩断,咔咔清脆。苗下捎带着松了土。

  到了地头儿,五爷喝喝水,讲:一位大将军,胯下青鬃马,手使钩镰枪。杀死曹兵百万。大枪一戳没戳住,砸塌了管州城。跑了周员外,捉住窦将军。然后问我们,知道咋回事吗?瞅着大眼瞪小眼的我们,嘿嘿着又奔向下两垄了。

  日头没山,五爷带着我们回家。我们兜兜塞着苦麻子,车轱辘圆(车前草),几支毛毛草上串着大小的蚂蚱。五爷告诉说:青鬃马就是田里的长得半人高的苗,钩镰枪就是锄头,曹兵就是草。到地头了,家里送豆粥来了。一戳锄头,偏了倒了,倒霉!正好把盛粥的瓦罐打破了,粥流了一地。没法了,捡地上的豆豆吃吧。

  我们拖着鼻涕哈哈笑。五爷说:都把脓袋擦擦!

  吃完晚饭,我们弟兄和五爷睡在一盘土炕上。扇了煤油灯,我们就缠着五爷讲笑话。五爷就讲:“一家子,两口子,织席子,卖篓子。”我们等了半晌,五爷不出声了。我们再问,五爷嘿嘿笑着说笑话讲完了。我们就求他来了长的。五爷就说:“一家子,两口子,生个儿子有出息,长啊长啊,长大了,有钱了,好几层房啊,里面装的都是粮食啊。家雀儿就来偷吃。“突——飞进去一拨”,“突——飞出去几个”,“突——飞出去几个”,“突——飞出去几个”。我们急了:“咋总飞出去几个?”五爷也不恼,“你们别着急,飞进去的一拨,还有挺多没吃饱的呢!还有忒多的鸟儿在外面着急排队呢!”

  我们气得哼哼,五爷眯着小眼睛狡猾的笑。

  (三)

  睡觉时,五爷让我们把各自的衣物放齐整。袜子放褥子下,上衣,裤子,摸黑也得伸手就摸到,能穿上。临睡前,看看大门是否关好。灶膛里还有没有火星子。猪圈,鸡圈的门子也得关严实。菜刀也不能摆在明面上,怕夜里来了强盗顺手当做凶器。

  练习用筷子吃饭,不能用左手。老弟屡教不改,五爷用筷子敲了他一脑袋包。端碗吃饭,大拇指掐碗沿,四指托碗底,五爷说这叫“龙含珠”。饭碗里不能立插着一双筷子。吃饭的时候少说话,更不能吧唧嘴。

  五爷的规矩定得挺多。稍有违抗,那可不是一般的生气了。

  那次,傍过年,锅底烧着火。不知道进屋找什么去,灶膛里“铛”地一响。五爷急急踅摸,院子里就看到老弟。五爷发火了:谁让你往灶膛扔炮仗了!!老弟一口咬定,不是他扔的。五爷急眼了,抄起烧火棍打他。老弟梗梗着脖子等着挨打。母亲赶紧劝,快点跟你五爷认个错。老弟铁嘴钢牙,不是我扔的,我没错。打就让他打!五爷气得小脸煞白,嘴唇哆嗦着:我非得给你管过来!

  母亲哪个也劝不动,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爷俩都是犟眼子。其实灶膛里的炮仗很有可能是混在柴禾里,被五爷从当街抱进来的。

  (四)

  随着我们的个头一点点往上窜,五爷就显得忒瘦小。脱了衣服的五爷,肋条骨根根往外凸着,外面包裹着的一层皮好像随时可以撕裂。脊柱侧弯的厉害,坐正喽,从后面看,左侧弯成一个坑,右侧中间往外鼓起一个包。

  九七年,母亲操持着在南坑西边,种了二亩多地的圆白菜。五爷精心尽力地施肥,浇水,捉虫。个顶个圆鼓鼓,远望去一片翠绿。该卖了,价钱便宜的惊人,几分钱一斤。五爷有话:臭到家了!根本没卖出多少,母亲就让我们哥仨推着小车,背着袋子给相好对劲儿的挨家白送。临从人家出门,还告诉人家:吃没了,要是我们没空儿,你老就自个去我们地里砍去。

  九八年呢,改了招子了:种大红萝卜和芥菜。原想把失去的都夺回来,偏偏对偏偏啊,大萝卜又倒了圆白菜的旧辙。还是卖不出。老弟给我打电话,我在厂里上班呢。知道五爷,母亲正犯愁呢。

  同学洪波和我开着带棚的汽油三轮摩托车,六七十里奔到家。母亲把萝卜往手推车上装呢。五爷在地中间拔萝卜。白色的跨栏背心变成花的了,汗印过来一条子一道的。背心没遮住的地方暴起一层白皮。五爷侧歪着身子,俩腿岔开,稍微蹲着,双手掐住萝卜樱子的根部,往右边使劲,腿慢慢直起,左边的腰窝更塌,右边隆起。花白的脑袋也跟着往左耷拉,像一只大虾米似的。胳膊肘划了一条弧线,拔下的萝卜扬起了土渣子。放下萝卜,脸蛋儿在胳膊头上蹭下汗。

  知道我俩想把萝卜拉到新区早市卖。五爷一百个不同意。把班上好了,比啥都强!咱是拿着公家的钱上班的,不是做买卖的!萝卜卖不卖的没事,也不值几个钱。我还想坚持几句,五爷要生气了。

  我俩只好空车回。

  家门口,五爷歪着身站着,仰着脸对我挥手:好好干,家里的事甭用你惦记!他的手里拎着几个空编织袋,说,萝卜樱子也是好东西,收回来晒成干菜。

  过了两天。母亲电话告诉我,五爷这两天推着双轮车赶集卖萝卜呢。今天更是起个大早,推着一车萝卜去十五里地外的沙流河了。晌午饭也不舍得在集上吃。说,挨肩儿的孙子们都大了,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我眼前看到了歪扭的五爷,脸上汗津津。在蜿蜒的土路,躬身推着车子。

  我慌张撂了母亲电话,已是泪流。

  (五)

  五爷没事爱赶集。我们也愿意跟着去。

  那时候,豆腐脑大碗,一毛。孩子吃不了,半碗也卖,五分钱。五爷到了豆腐脑摊子前,嗓门豁亮:来个一毛的,三个五分的!买主瞅瞅我们仨,这仨虎羔子似的,半碗哪够啊?五爷:嗬,就给来半碗吧。家都吃半饱了,吃不了还得糟蹋喽。

  从家都是空着肚子来的!

  半碗“滋流,滋流”三口两口没了。五爷招呼掌柜的,这样再来仨五分钱的!孩子看到好吃的没够!抹着嘴儿,五爷偷偷告诉,两回盛的半碗比那一碗盛的多。

  五爷拎着黑人造革的兜子,买烂糊的酸梨。口口声声说,烂梨不烂味。其实就是图希便宜,想省钱。

  五爷剃光头。剃头的时候搭着刮胡子。五爷管这叫做“一勺烩”。再后来,五爷腿脚发笨了,远上一点儿,腰疼的厉害。三里地远的集市,五爷要歇上几歇。我们就嘱咐,累就别去了。要啥?我们买。五爷说,集上一走,让大伙儿知道我老五还活着呢。

  五爷脑中风后直到去世的两年多,没能再赶集。

  (六)

  五爷中风来得突然,也怪我们疏忽。五爷只说自个头疼,怕是感冒了。我们买来大包小包的感冒药。那天往医院送,五爷都是别人帮着穿的衣服,才知道事情严重了。

  送得还算及时,脑血栓。中医院大夫挺负责任地给我们解释:老爷子有两根脑血管忒细!

  五爷坚强!听话地练抓挠,练翻身,搀着下地,抓着床栏杆练蹲起。我给他加了一项:核桃投掷。凳子上摆着一个塑料盆,五爷半躺床上往里面扔。开始,手哆哆嗦嗦就是扔不进。我激励他,扔进去一个,我就给凿开一个吃。五爷“扑哧”一笑,你这不是难为人吗,把盆子往跟前挪挪。我逗他,放你老手指头缝儿得了。盆子里没货,地上挑一颗碎的不能再碎当做鼓励。

  病情稳定,接五爷出院。大夫又及其负责任补上一句:难保近期不犯!

  我们把茅房从房后移至屋前,从前门框到茅房用松木杆连成高度适合五爷的栏杆。五爷扶着栏杆可以安全出入。血糖还高,甜的东西也不让吃了,酸梨也不能吃!五爷挺愤慨。

  八十多岁的三姥爷找五爷呆着来。五爷说,咱老哥俩的岁数照着以前比,不算小了。当下呢,还不大呢。

  医院的大夫说话就是靠谱。五爷第二次住院,跟第一次相隔一年多。出院后,身体越发的软了,五爷锻炼的积极性不高,自个说,脑血栓第三次就完蛋了。

  我好言安慰他,心头一阵阵泛酸。

  (七)

  接到五爷病重的消息,急急赶到家。五爷两眼紧闭,喊他,他也不吱声了。一位长辈伏在耳边喊了几声五哥,又看看脑门说,人够呛了!我的眼泪立刻涌出了眼眶。

  连夜送到医院ICU,给五爷脱衣服,裤子冒着热气,湿漉漉。

  多次到门口打听,得到的都是失望。天亮,人还没醒来。二弟从丰润来,我才给他说上两句,就哽咽了。二弟抱着头,蹲在ICU的门口,靠着墙呜呜地哭。五爷真的要走了,再也没人把我们哥仨的小名儿叫的那么亲切,舒服了。

  把五爷拉到家。老弟还不肯相信现实,人还喘气呢,咋就治不了呢?临咽气头边,老弟还要给五爷喂牛奶呢。说五爷是饿得没劲儿了。

  五爷咽气,我和弟弟还有几位叔叔,跪在地上冲西磕头,喊着:西天大路好走!我和弟弟喊五爷,叔叔们喊着五叔。仰着脸喊,眼睛泪水模糊。

  母亲接的五爷的骨灰。小小的盒子装着五爷的一辈子。母亲紧紧抱着五爷的骨灰,眼泪顺脸流,我搀着母亲。是不是母亲又想到了父亲走的时候。

  出殡,行礼。捞忙的都给五爷跪下磕头。这个喊五爷,那个喊五叔,还有喊五哥。屯子的老书记说,五哥人缘混得好!一个光棍堂混到这样就是有福!余得水有福!

  五爷大名余得水。

  (八)

  五爷走了两年多了。闲在时候,还会想他。前几天梦到他了,他穿着一身灰裤灰褂,戴着蓝帽子。从狮子桥往二郎庙市场那边走。我追着喊,他没回头。走得挺快,街角拐弯那儿,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我把梦说给两个弟弟听,他俩沉默。然后,我也沉默。

  院子里,五爷栽下的杏树,桃树返青吐绿。白的花瓣,粉的花瓣,春风拂过,颤颤巍巍。猪圈墙根的药瓜秧探起身子,不出个把月,东山墙就会牵扯出整面的翠绿。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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