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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日记(情感故事征文)

发布于:2013-10-29 15:5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柠檬草

  爸爸老了。屡次嚷着要学晚年的托尔斯泰,回归故里,弃绝红尘。

  妈妈和兄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我百般劝解无效,遂忿然作色曰:“托翁散尽钱财是为了救济穷人;你是为了自己的怪癖,要令亲人伤心!”爸爸怒极,然而不敢则声――我是他从小娇养大的独生女儿。他转身回房,继续在日记里絮絮地缅怀故里,缅怀他的父亲。

  那是太行山深处的一个小村落,古木浓荫,涧水如珠,七八户人家散落在山梁里。有月亮的晚上,豹子悠悠然出来散步,灯一样的绿眸在晚饭人家的门外逡巡。大人转身去灶屋乘饭的当儿,回转身孩子就没了。大人就尖着嗓子喊:“娃哩!我的娃呀!”寻到半夜,在杂草窠里,只剩几抹血迹和一只虎头鞋。其实我现在的居地才是原籍,当年曾祖父手持大刀,率领合族老小逃难到晋中,爷爷就是那时星夜投奔了八路军。爷爷是从那里起身的,他胯下白龙马,在密集的枪声里,冲破封锁到总部去开会。他从白龙马上一个俯身,把在河滩上玩耍的我的父亲一把抢回,身后“嗖嗖”飞来日本小鬼子的流弹。

  这些是爸爸念念不忘的回忆。他一辈子都生活在爷爷的光环下。

  我从识字起,就公开地偷看爸爸的日记。爸爸佯做不知,有时还公然地和我讨论写作方法。有一次,我正高卧床上看书,爸爸蹙额道:“秀姑!古人云,能立不坐,能坐不卧。你要下来走动些。”我急忙翻身坐起,白着眼睛道:“我正是‘能坐不卧’哩。”爸爸哈哈大笑,当即记入该天的日记中,结末一句是“吾儿狡黠可喜”。这一句我记得很清楚,因为“黠”字是我教他的;但我要他将“狡黠”改为“慧黠”,爸爸却执意不肯,说是要去矫饰而存本真。真真岂有此理,我堂堂重点中学重点班的语文科代表,还会有错么?

  还有一次,爸爸嫌我晨起磨蹭,教育我道,“鲁迅先生是边穿衣服边走出街去的”。我缓缓道,“我还需洗漱吃饭哩,出街去做什么?”爸爸呵呵大笑,又在当天的日记里大大地记了一笔。

  我曾痛陈妈妈婚姻的不幸,在于他嫁了一个自以为该做英雄的男人。父亲年轻时仗着爷爷的威望,很是任性尚气。文革期间在看守所做所长,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因为写错口号被定为反革命,爸爸乘隙将他放了。有一天一个高大的中年人背了一袋梨子跟在爸爸身后进门,就是那当日少年。他如今已是养植果木的专业户了。在我的记忆里,幼年家里日日高朋满座,文朋酒友,有雅有俗。那是爸爸的黄金日子。他做法官,曾收留了几个孤苦的当事人在家里寄居,不曾收过一分一文。那些后来有了生路的,都还懂得感念,见了叫声“大哥”;只有一个做了包工头的,有一年居然跑来说在我家里白做了几年苦力,很有秋后清算的意思。爸爸脸上涨红,咬牙道:“滚!”那一夜他的灯亮到很晚。我不知爸爸在日记里写了些什么。我久已不再看爸爸的日记了。他也总是藏藏掖掖的,想必有太多的难堪与落寞。

  其实我是明白的。那是一个男人终生的梦想彻底败落之后的悲绝。生性耿直,又添着些书生的意气,爸爸不仅不能再保护弱小,连自己也不能保全了。昔日的繁华落尽,他大约料不到人事逆转如此之快,我却从旁觑破了。有一个在高校做教授的表亲,在和父亲又一此畅谈后感慨:“若是在战争年代,你父亲是条好汉。”他为了对英雄的崇仰而生,生活在对英雄业绩的追慕里。然而凡事太琐碎,于是父亲就有了太多的失意。现实太卑琐,于是父亲总是不如意,以致落得晚景颓唐。我已颇得了些生存的技巧,每每对父亲的执拗颇为不然,然而当我在灯下会晤那些曾经孤独过落寞过的文人的灵魂时,却立即原谅了父亲的优柔而鄙视自己的堕落。

  年将而立,每每登高凭栏时,便有些许虚度时日的惶惑。幸而我身为小女子,还可有些退路;爸爸一世的雄心,消磨在岁月的尘埃里了。总是记得小时过年的情景:妈妈端坐在窗下制作年糕,父亲在屋里踱来踱去,捧着《彭德怀传》高声朗读。我趴在床上,望望秀丽的妈妈,望望悠然的爸爸。那时爸爸未老,我还懵懂,然而心里觉得天地就是这样安然不会老。如今我只有过年才得回家来。爸爸抱着他的礼物,坐在床上看我给众人分发礼物。他那么安静,眼里闪出孩子一样的满足和好奇。我鼻子一酸,说:“爸爸,我们看书去吧。”

  走在路上,爸爸佝偻的背,迟缓的脚步表明他确乎是个老人了,他的生命已经像挂在冬日枝头的一片树叶了,在阳光下闪出脆弱的金泽。我想起小时候爸爸总把我带在身边,他和人闲谈,总是把我放在他的膝头,那时候爸爸的膝头是多么舒适而又温暖啊。每逢闲暇,爸爸总带我到书店去消磨。岁月的脚步啊,如此蹒跚而又迅疾!我搀住了爸爸的胳膊。

  自我南来后,每次回家爸爸总要亲迎。然而当我要走时他总推说累了,躲进房里去。不知那夜他在日记里会写些什么。

  

责任编辑:墨客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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