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属于我们的我们从未失去 （情感故事征文）

　　有很多人，都希望自己是闲人；但当真成了闲人，却因不懂如何消耗时日，反让那闲气伤了自己，便渐渐生出病来。而我，鉴于前人的教训，自不敢连日宅居家中，遂随了父亲的话，一起上街转悠转悠：这既是讨了父亲的好，又可散了先前的担忧。

　　家乡地处鄂西山区，因接连于长江，自是一座山城。这山城虽比不上沈从文笔下的凤凰古城，但其兴盛之时，也可谓人声鼎沸的“弹丸之地”；而人对于故乡总有一种偏心执爱的感情在里面，所以，每当我旅居他地或出门在外时，总会情不自禁的心酸那么一阵并延续好几天。

　　然家乡的地势来得太陡，街市凿贯于沿江一带，致使建造在半山腰的人家与这人气旺盛之地隔得太远。

　　我家就住在这山腰之上。乘车虽三十分钟便可到达街市，但既说好了是转悠，多了一层闲味，就只得放弃乘车的简便。于是父子二人，寻着那条已不甚分明的我儿时来回走过无数遍的小路，摸索而去。

　　路终究是路，即使杂草丛生，使人大感出路无望，但只要耐心些，也终究赶不上绝境使人产生的那种几近疯癫之感。要知道，一个灵魂成熟的人，能时而居高临下俯瞰自己尘世的命运，又能冷眼旁观自己的执迷与嘲笑自己的妄念。

　　鲁迅的路是人多走出来的，而我的路是人少但往返次数多践踏出来的。我不敢说我的路比他艰难些，但对于眼前这条我已阔别多年的旧路——当它在陌生中透露出一丝熟稔时——我却莫名地害怕了：仿佛时间从不曾流动，滞化在过去，被潜意识的墨点油成一幅画。

　　希腊早已不是希腊，罗马也已经不在罗马，这路，这久违的熟悉，使我现在明白它一直在我心里，延伸到脑海深处，未曾为时光抹去。因此，这一路上的光景，就如同看客温习旧电影似的重播在我眼前。

　　父亲体胖，在前；我尾随，居后。干散的泥土，承不住两个成年男人的重量，便在一个斜矮土坡前的下方，以滑稽的态度，受起四脚掌的重心，并最终使这父亲摔了一跤。一路上，石头还是那些石头，位置也还是以前的位置，只是原先这些不规则的乱摆着的死物，经过风霜雨磨，除多了些圆滑，唯一可见的，也只是表面上黑里泛绿的颜斑。但这色衬了那土色，却是格外的多余，因为小路旁堆的植物，是淡褐色的死气沉沉的野蒲公英。

　　野蒲公英张牙舞爪地长着，生得满山遍野，乡里乡气；一撮撮的绒毛，死死抓住茎盘，生怕将硬撅撅的种子奉献；即使有清风拂过，也还有那么几十根插在上面，一点都不可爱。过后我还纳闷，既这种子生得那么紧实，为什么却还到处都是？这非要人扯才肯松开的白毛飘到地上生根后，恰确是这“尸横遍野”的印证？大概这植物也懂得赌博下注的道理！

　　路依然延伸向熟悉的方向，但这接下来的“风景”，却让我不禁感叹道，“世事变幻虽莫测，他事他人在他乡”——那位在我儿时就已显龙钟老态的小卖部奶奶，现在还在那位于交叉路口的只有几十平米的小房子中卖副食！

　　她还是那么的慈祥，仿佛无情的时光只是让她青灰色布格衣下的步履多了几分蹒跚。

　　我越走越近，发现老人正注视着我。不知到底是她认出了儿时爱在这赊账买小吃的我或者仅仅只是机械而习惯性地把我当作有可能给她生活带来帮助的陌生顾客。莫名其妙，我避开了她的目光，只是瞧见她左耳的银耳环一直在摇晃着——仿佛摇晃着她的生命、摇晃着她的时光、摇晃着她过往的沉淀在这小房子中的疏疏岁月。

　　肉体给了我死亡，灵魂却赋予我永生，单单学会了回忆与沉默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进步。如果说对过往人事的退避是一种懦弱，那么，许多人在这懦弱之海的波涛中就只是一个个很不起眼的漂流瓶；但这瓶中，却共同藏掖着一个对生活充满希望而又陷入了困境的人的理想。当生命不再显得轻盈，当脚步被时时阻挡，当错误与失去构成了人生的绝大部分内容时，一种坦然、一份超越，便在时间的拐角处，鲜活了整个生命的力感，那是如此地纯粹，如此地沾染了形而上的光辉。

　　我和父亲依旧这么走着。

　　到了大街上，两旁用金黄色瓷砖镶嵌的房屋已掩饰不住过时的痕迹；虽这夕阳红遍群山，但那一道道的倾颓的斑驳石片，却已然在无形中昭示着一个山城的没落。人来人往的街市，空洞的喧闹，犹如旅人陷入深渊时无望的呼喊；而这呼喊，来得太凄凉、太无力、太徒劳，便突然觉得，死是自己的事，生亦是。每个独特的自我，都有自己的归宿；没有人可以替代和陪伴，正如灵魂路上只能独行。

　　其实，有些东西，我们不应太多地占有，否则会患得患失，从此再也无法与它相遇。故城如是，人如是，花开亦如是。当行人各自匆忙从我身旁呼啸而过，最后一抹斜阳投照屋顶破碎的砖片时，我依稀看见，两三只飞鸟渐渐地向远方隐去。那身影，那声音，伴随着落日，久久的悠荡在古朴山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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