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黄（情感故事征文）

　　（一）

　　我是一株姚黄，是一株牡丹。起初我连我是什么都不知道，直到遇见他。

　　我不知道我从哪里来，我只知道我一睁开眼便已在这墓园之中。衰败的墓园，零散着几个坟包，萋萋芳草几乎湮没我的视线。那日，我正潜心修行，忽闻人声，是一个温润好听的声线，听他在不远处的坟包前道家中没落，谈苟活之苦，被奸人所害，被歹人所劫……我完全沉浸在他凄然的经历中，隐隐听闻他的泣声，亦为他伤心不已。

　　然后，似是迎合他的心境，暴雨骤至。我全然不顾身上遍布的伤痛，尽力从瓢泼的雨声中分辨出他的声音。然后，我抬眼看到了他，站在屋檐下潦倒的他，一袭青衫染上泥泞，却掩饰不了他身上温润儒雅的气质，微红的眼圈正定定望着我。

　　他正向我跑过来，踏起一片污水。然后我头顶的雨声渐小，他用青衫和双手罩着我，我又听见他温温的声音：“姚黄。居然有一株姚黄长在这里。”雨水打湿了他的墨发，狼狈不堪，他却望着我：“下雨了痛不痛？”我努力抖动自己的身躯，想要告诉他我不痛，自看到他的那一刻，心中的悸动已然湮没我所有的感受。

　　后来，暴雨停歇，他拧干衣袍上的雨水，蹲在我旁边，自言自语，他抚着我娇嫩的叶子，仿佛找到一个倾诉者，絮絮着他的踌躇满志，他的理想抱负和暗黑不堪的官场……我时不时点点头，向他表示我的抚慰，而在他看来，不过是风起叶动而已。

　　可我知道，打从那天起，洛阳城里有了一株姚黄，洛阳城里有了一个他。

　　（二）

　　他搬来了墓园。我真是欣喜异常，除却晚上的修炼，白日我都痴痴望着他，可讨厌的野草总是疯狂地长起遮挡我的视线，害得我有时只能听听他念书的声音。后来，他清理了墓园，我看着他修葺破屋，看着他清理杂草，看着他种下蔬菜的种子，看着他笑，看着他伤怀，我不知道这种感觉是什么，我只知道，只要看到他我就会很舒服，连叶子更不自禁舒展地更开。

　　他闲暇的时候回来看我，总是喜欢抚摩我娇嫩的叶子，这让我觉得很羞涩，他温润的声线让我体内的真气都盈盈流动起来。我贪心地希望每时每刻看到他。直到有一日，他带了一个道士回来，他们在屋内交谈，然后笑语晏晏地一同出来。

　　那个道士看到我，颇为惊讶：“魏知，这一株牡丹？”我听见他笑答，是啊，还是一株姚黄。原来，他叫魏知，我默默地将这俩字在唇间反复滚动。然后那个道士冷冷地说：“真是一株奇特的牡丹？”他笑言不语，拉着那人走开。

　　我隐约有些难受，也不知是因为我的不开花，还是因为他的不解释。

　　（三）

　　洛阳城喧闹一阵一阵，繁华似锦。可我日日守在这墓园之中，无法得见。我只知道，他呆在墓园里的日子越发少了，看不见他，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连续几日他都没有回来了，我想，若是我能早日化为人形便好了，怎知我最近日日惦念他，忘记了修行，始终没有再进一步。我开始恼恨自己花胎之身，若是能化作人形见他一面，便是毁我这满身修行，亦心甘情愿。

　　这世上居然有这么巧的事情，正待我如此想的时候，一道彩光流过，一位老者出现，他捻须问我：“小牡丹，你想修成人形？”我甚是激动，低声道：“是的。”

　　“其实也非不可，但你要为此付出代价，你可愿意？”即便如此，好。我听见自己的元神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已两日未归墓园，我很惦念他。

　　（四）

　　洛阳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隐了身形，满城寻着气味找他。终于，我在洛阳城狱里发现了他，满身伤痕，看得我心焦不已。

　　我化作人形，为其疗伤。他醒了，看到我很是惊诧，我便将自己的一切说与他听，却省略老者那一段，只说是我修行而来。

　　果然，他信我。

　　他说他向圣上陈述，望沉冤得雪，谁知被诬陷打入大牢。我只觉得他甚是可怜，第一次用手轻轻触碰他的脸，很奇妙，我听见胸腔胀满的声音，我告诉他，我一定会救你出去。

　　他如漆的墨瞳定定地看着我，里面波涛汹涌，可我什么也看不懂，只觉得隐隐地痛。

　　（五）

　　我第一次施法。

　　默念咒语，顷刻间便至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我想那个身着明黄色龙袍的男人便是当今圣上吧，而我竟然看见了那日来园子里的那个道士，着一身道袍恭敬地立在殿中。

　　我隐隐有些不安，身上略微发冷。我不知道自己精魂化身的样貌如何，不过我看到那皇帝瞪直的眼神便觉得可怖害怕。想到他还在牢里受苦，我惴惴地跪下，向着皇帝诉说魏知的苦楚和冤屈。

　　终于，座上那个冷面的男人开口了，“朕可以赦免魏知无罪，不过你要允朕一事。”

　　魏知有救了，我心下欢喜，便开口道：“好，我答应，不过你要立即下令放了魏知。”

　　我听到旁边的道士在大笑，他定定望着我说，“圣上，这次你可得了这株小牡丹。”

　　座上那个威严的男人依旧冷冷地开口：“朕要你的精血，每日一盅，五日即可。”

　　我心下了然，五日，五日，五日刚好。

　　按捺下心中的怅然和震颤，稳稳答：“好。”

　　（六）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我在宫中已留有四日，这是第五日的清晨。我举起左手腕对着薄雾中的晨曦看，透明白皙，看不到这几日割下血脉的痕迹。

　　身子软软的，果然精血失了太多，精元都受不住了。还好，今日已是最后一日。罢了罢了，过了今日我便去看他吧。不知他是否已然回到园子，不知他的伤好些没有……

　　“小牡丹，最后一次了。”又是那个道士踱步而来，手执青瓷小盏。很快里面就溢满了鲜红的血色，那都是我的汁液凝化的精血啊。

　　一瞬的刺痛，五日的解脱。我迫不及待地凝神施法，飞回墓园。魏知一定要等我。一定。

　　（七）

　　昔日的景致入眼，我看到了他，负手而立，依旧是一袭青衫。他转过身来，盈盈朝着我笑着，不言不语。我缓缓走向他，再一次抚上他的脸，周围都是他的味道，带着点点墨香，煞是好闻。然后他执了我的手，牵我踏入那个小屋。

　　我想我真的非常满足，第一次尝到这种甜蜜入骨的滋味和满满涨涨的感觉。

　　这两日，他教我习字作画，他的手骨节分明，纤长好看，下笔俊逸有力，我每每看得入神。有时，他亦会泡一壶茶，静静地跟我坐在一起，或者牵着我的手在墓园里慢慢地走。

　　子夜，我与他同塌而眠，他温暖的手握紧我的，十指紧扣。他的呼吸轻轻浅浅地打在我的脸上，痒痒的。待他熟睡后，我才敢紧紧注视着他温和俊秀的眉眼，直至天明。

　　转瞬间便是自我化身而来的第七日，我觉得身躯越发无力，我知道，我的时间到了。可我真的不舍离开他。像他从不问我从哪里来，为什么出现在大牢，又为什么出现在墓园一样。我决定就算离开，也将那种汹涌伤痛的感觉深埋心底。

　　夜晚的银辉倾泻在他的青衫上，柔和温润。他举起一樽清酒送至我的唇边，我含笑饮下。一阵凉风袭来，我知道我的身躯开始半透明，却忍着蚀心之痛，勾起一抹绝然的笑。他拥着我，脸上再也挂不住笑意，我知道子夜来临之时，便是我灰飞烟灭之际，这也是那老者助我化身人形的代价。我望进他如墨的双眸，里面波涛汹涌。

　　魏知的手指摩擦着我的嘴角，他的表情看起来很奇怪，有晶莹的液体从他好看的双眸中溢出，然而他的嘴角却勾起最美的弧度。

　　消失的那一刻，我终于听到他哽咽的声线：“姚黄。姚黄。”

　　（八）

　　春去秋来，墓园潇潇了几回。夕阳余晖，京都和洛阳城繁华依旧，茶馆里熙熙攘攘，一个捋着胡须老者正在说书……话说，这皇帝的爱妃前几年得了不治之症，全有赖于清风道长用仙丹治好，话说这清风道长法力高深，面容俊美……

　　而在洛阳城斑驳破旧的墓园之中，有一个青衫书生日日呢喃着姚黄姚黄。屋内的画轴上满满是同一人的音容笑貌。魏知想每日他都受着这世上最痛苦的煎熬，想念和愧疚将他折磨了一遍又一遍。其实，他早知姚黄是一株牡丹小妖，也知道皇帝和那个人欲取之精血，他被迫入狱，看着姚黄焦急地化身来救他。姚黄的人形很美，出现在狱中的那一刻，他已然后悔不已，何必牵连这株羸弱的小牡丹呢，自己死去又如何呢。

　　后来出狱，忍着刻骨的煎熬在墓园中等待，姚黄来了，虚弱地不像话。彼此习字赏画，笑靥如花，他痴痴望着姚黄清秀的眉心，粉嫩的红唇。夜里那株傻牡丹悠悠的叹息，用手指偷偷地描绘他的脸庞，他都知道。

　　姚黄离开的那一刻，他终于止不住内心满溢的伤悲，针刺的痛苦鞭挞全身。亲眼看着他在自己怀里一点一点的消失，还是那轻轻柔柔的笑容，像第一次在墓园里看见原形时那样清秀。

　　他吻上那片粉嫩的唇，温润绵软。姚黄走了，他听见自己心碎血凝的声音。无法抑制地，喉咙里滚动出那铭刻在骨子里的两个字。姚黄。姚黄。

　　（九）

　　几多年后，洛阳城的墓园里又多了一座新坟，而坟边有一朵盈盈盛开的姚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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