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深（房子）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没住上楼房，一家三代人人挤在一间很小的房子里。

　　和局长一家在楼下相遇，是在妻的精心策划下完成的。记得那时我窘得连头都不敢抬，妻和局长说了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见。当局长用他肥厚的手掌拍拍我的肩膀，准备说点什么的时候，我就没等他女儿小钰坐稳，蹬着车逃也似的冲了出去。夕阳很刺眼，我眼睛有些睁不开，却还不住四处张望，生怕遇见一个熟人，像一个刚刚得手的小偷，要赶快找一个没人的地方销赃似的。

　　第二天一进办公室，同事们便齐刷刷地向我行起注目礼，那样子就像考古学家审视一具刚出土的木乃伊。马科长怪怪地笑着，说：“小陈啊，真是看不出来啊，平时装的挺正经，拍起马屁来还真在行，真是不拍则已，一拍惊人啊！”说完坏坏的大笑起来，脸上的肌肉一颤一颤的，那道醒目的伤疤随之扭曲，像一条多足昆虫匍匐在他胖胖的脸上。这是他把父亲的寿木送给局长装修房子时不小心留下的纪念，因为这道伤疤，他连声两级，从我的下属变成了我的上司。同事们跟着哄笑。我没有争辩，我知道他们不会给我辩白的机会。何况，我也确实是有目的，我就是为明年能分到一套房子——听说那将是最后一批公房了。妻能在这样一群虎视眈眈的同事眼皮底下抢得这样的“美差”，也的确让他们心里不平衡，他们都知道小钰是局长的掌上明珠，但谁都没有打听到，小钰学琴的老师搬家了，离这里很远。

　　为了房子，我硬着头皮每天去接送小钰。可时间长了，我渐渐发现，她是一个很好的孩子。虽然腿不方便，但却开朗活泼，学习成绩好，小提琴也拉得很棒。慢慢地，我不再把接送她当做一种煎熬，在路上我们的话题也多了起来。我时常想，小钰要不是局长的女儿该多好，那样就不会有人说我拍马屁了。可是我马上又责问自己，她若不是局长的女儿，你当初会主动去帮助她吗？

　　在妻的授意下，周末我接小钰到我家来玩，一家人众星捧月般围着小钰转，让她很不习惯。妻不停抱歉说房子太小了，照顾不周，意在让小钰回去向局长反映。本来说好我要配合妻的，可我实在不忍这样利用小钰，于是我一个劲岔开话题，气得妻朝我直瞪眼。

　　第二天去接小钰，局长对我格外的热情，主动问我生活上有什么困难，他一定会想办法解决。我听得出来，他是在提醒我申请住房，只要我提出来，他一定会解决的。一定是小钰为我说了好话。可是当我看到小钰纯真的脸庞，我到嘴边的话改成了：“谢谢局长，我没有困难。”说完，拉起小钰就走。

　　就这样，我和小钰每天迎着夕阳而去，顶着星光而归，在那条深深的小巷里来来往往。我不再把她同房子联系在一起，只觉得是在帮助一个值得帮助的女孩。因此我也不在意同事们有意无意的调侃和各种各样的眼神。每当在夜色中，沙沙的车轮声伴随着远处路边商店传来的音乐，我就感觉自己灵魂得到了一次洗涤。

　　年底，一个工作组驻进了局里，气氛很紧张，几天后，听说局长因为经济问题被撤职了。同事们哗然，有的拍手称快，有的大骂，历数局长罪状，我笑不出来，也骂不出来，我想得更多的是小钰。

　　傍晚，我照常来到局长家门前，一样的夕阳脉脉，一样的清风习习，可心情却有些不同。小钰一个人拿着琴谱走出来，看见我，竟然有些惊讶。我像往常一样，把车推到她跟前，说：“上车吧。”

　　她迟疑着说：“我爸爸已经不是局长了。”

　　“我知道了。”我平静地说。

　　“他们说您今天不会来接我了。可我感觉您会。”她问：“您接我是为了房子吗？”

　　“开始是。可我早就没这种想法了。”我老实回答。

　　小钰笑了，在晚风的吹拂下，甩甩头发，轻快地坐在车后，迎着夕阳，我愉快地蹬着自行车，从来没有感觉这样轻松过。深深的小巷在我眼前慢慢扩展,延伸……

作者：陈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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