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祭

　　接亲的队伍抵达城外驿站的时候，青肤才歇了泪，正准备披上嫁衣。在这间她生活了十五载的闺房中，一切摆设都跟两年前一样——梨木床、茜纱帐、青冈桌、紫砂杯，但一切又都不一样了：窗上贴着双喜，桌椅铺了红绸，妆台列着珠饰，被子艳丽如火；而最大的不同，还是插在瓶中的花。在一片喜庆的屋里，那花似乎莹白胜雪，娇滴滴如大家闺秀，俏生生若小家碧玉，凑近了细瞧，竟能从中品到氤氲的粉色，仿佛一位羞怯的姑娘大着胆子探头小窥；温雅悠淡的香气缭缭绕绕，非烟非雾，却像是化成了实质，在梁头柱侧缠出夷光的风致，漫不经心中透着认真，撩人心怀。

　　“这是我栽培出来的最新品种，作为陪嫁，如何？”怔神间，忽闻一清越男声，循音看去，原来是花见。

　　青肤平复了一下情绪，任丫头婆子摆弄装扮着自己，稳着调儿问：“何时莳弄的花？”

　　“当然是在你忙着准备出嫁的时候了！”花见得意洋洋地昂头挺胸，语气骄傲，“虽然仓促了点儿，但是没有什么难得倒我的！这次的樱花耐热些，也没那么怕湿，在南边定能长得茂茂盛盛的。花的名儿我都想好了，就叫‘青肤樱’。你不愿意也不成，我爹与你爹娘已经准了！”

　　“什……”

　　“听说人到驿站了，我去瞅瞅，你接着整吧！”不待青肤说出话来，花见就兴冲冲地跑了。青肤无奈，只得乖乖坐好。

　　大半个时辰后，新娘子顶着盖头，由喜婆搀着迈出家门，入轿。前头喜乐热热闹闹地吹着，后面八抬大轿稳稳当当地跟着，一派大家风范。街边挤着的男女老少，人人怀里兜一团晕红的花瓣，等花轿到面前了，便欢呼雀跃地抛出来。

　　轿子穿梭于弥生城的大街小巷，每到一户人家，就专门有当差的点上那家门口挂着的两个红灯笼。也是天公作美，此时正是阴云漫布，几乎挡完了清早日头，点上灯笼倒十分的合称。

　　绕了小半日，出嫁的队伍终于到了南城门。城主与城主夫人亲自扶新娘下轿，又引着她一步步登上高高的城楼。城主夫人摘下青肤的头巾，与城主各握住一角，道：“肤儿，再细瞧瞧这养育你长大的地方吧。”青肤闻言，小小应了句“是，母亲”，继而微垂臻首，放眼望去。这一看，泪瞬间涌上双眸。

　　入目的是一树一树霜色的花冠，整整齐齐排列在街头巷尾，好像弥生城里一夜间落了雪，深褐的枝桠变得纯净润泽，青黛的砖瓦染上幽光。玉瓣掩映中，盏盏灯笼悬于半空，潋滟绯光浸红了周围的樱色。偶有几只玄鸟拂过稍头，唱着悠扬婉转的春曲，赞颂这一场山樱绚烂。

　　深吸一口气，鼻翼间便充满了并不浓郁的馨香。那气息仿若新酿的清酒，浅浅淡淡，带着微微的甜意，又混有几点梨核的酸与一丝菊芋的辣，令人不忍弃去。倏忽风起，裹挟着清冷的泥土芬芳，给花香添了分沉沉的乡愁。空气已被凝固，愈渐滞重，似乎，哪怕再增一朵樱的味道，也会崩塌。

　　抬手按按两侧鼻翼，压下心头的眷恋，青肤跪别父母。城主夫妇为她重新戴上红帕子，目送着全弥生百姓的巾帼英雄挺直腰背，拾级而下。

　　青肤恍惚地走着，耳边是多年前花见稚嫩的童音：“盖造物之多情兮，化初春之‘恋’樱……花叶互生而交森，琼苞含润而雍融。早替寒梅之零落，传报春声；乃祛严冬之晦闷，已昭憧憬。朵朵撩游人之妙绪，枝枝唤览者之意兴……樱花七日，不绝之韵乃有……靓质旷绝，烁浮阳之雪光；雕容自持，矜微霭之贞色……忽而东风至焉，含姿影摇。玉仪辞条，落舞飞雪照碧空；曼妙别枝，散作烟霞掩斜阳……夫元运弗息，四时代序，物何盛而不衰？贵乎当盛而谢，纵心浩然。遗芳影于尘世，践履生之壮烈。夫花之烈者莫若樱，情之贞者莫若恋……”

　　步出城门，青肤慢悠悠地上了婚辇，帘落前，忙忙地掀起盖头的一角，匆匆撇到一抹玄青的人影，胸前精神地绽放着粉嫩娇美的花儿——她知道，那是樱。

　　“姐姐，记得在院里种上青肤樱！想家的时候就看一看，那是我们对你的思念！”

　　青肤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尽管花见不知道……

　　“樱花樱花/深山与乡里间/就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那是雾，还是云？/朝日下弥漫香气/樱花樱花/正盛开着/樱花樱花/春日的天空下/就我所能看到的范围内/那是雾，还是云？/空气中弥漫香气/走吧走吧/去看看她……”

　　后记

　　《弥生轶史》记载：“弥生有女青肤，年十七，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时逢天灾，城外田荒，饿殍遍地……结为姻亲……许以世代交好，互为唇齿……及嫁日，天阴，略风，城遍山樱繁若荼蘼，香淡而飘千里……翌日，花尽落，铺地三尺……唯其弟花见栽之青肤者，芳菲依旧，其臭缭绕，七日乃绝。”

　　注：1、文中引文节选自当代知名青年辞赋家薛刚的《樱之恋赋序》。2、结尾是日本民间有名的樱花歌谣。3、后记中对青肤容貌的形容取自曹植《洛神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