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乡情）

　　大年初四，按当地的老规矩出嫁的姑娘是要回娘家的。素素照例回了娘家。尽管娘家就在眼皮底下，素素是三天两头地回，但穿着一新、在新正的第四天回娘家门的素素还是受到了热情地款待，就像远嫁的姑娘回门一样。素素感受到了娘家年节的欢愉气氛。老爸、老妈围着嘘寒问暖，暖烘烘的热炕头被新席子上大朵大朵的牡丹花簇拥着，就等着清秀的素素盘腿上坐。哥嫂在灶间忙着，炒菜，包饺子，过年，忙活的就是吃，热闹的也是吃。素素脱掉外衣，挽起袖口，也帮着干起来。素素不习惯被人伺候，和哥嫂一起拉个呱儿，平日里难得这么闲散从容。

　　晚上吃完了饺子，丈夫记挂着孩子的奶奶，说先回家看看。婆婆家在附近的村里，来回很方便。婆婆卧病在床一年半了，儿女们轮流伺候着。丈夫回去不久，素素和孩子回了自己家。刚坐下看电视，电话铃声响起来，素素的心立刻提起来，有种不祥的预感。电话那头丈夫已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告诉奶奶走了，要素素和孩子过去。婆婆八十九岁了，久病的身体已枯瘦如柴，就像一盏快要耗干的油灯，素素心里早有了打算。她没有慌乱，找出素色旧衣给自己和女儿换上，就带着女儿出门打车。坐在车子上，她心里有种恐惧的感觉，有种庄严的感觉，还有种肃穆的感觉。这是她平生第一次面对亲人的死亡。

　　老家院里已站满了人，是闻讯赶来的同宗堂兄弟们，但院子里很安静。进到屋里，丈夫和大伯哥正垂泪，炕上大姑姐们正七手八脚给婆母穿老衣。看到素素，便哽咽着说：“妈，媳妇回来了。”婆母自是不再言语，睡着一般。堂屋正中已架好了门板，穿戴齐整后，大家七手八脚把婆母往门板上抬，素素也不由自主地跟着走，正好来得及给婆母抻平绣着五彩凤凰的锦褥。有人拿来一张大大的白纸盖在婆母脸上，丈夫扑过去揭开白纸还要再看一眼母亲，被姐姐们拉开了，白纸重又覆在婆母脸上。婆母和儿女们从此就是阴冥两隔了，她撒手而去，什么事情都不再与她相干了。

　　婆母的身旁很快挂上了帷幔，摆上了矮的小方桌和灯烛。小方桌上摆上了水果、点心等祭品。灯烛是竖起的两枝含苞的莲，插上电，就放射出红红的光亮。

　　素素开始为亲友们撕做孝衣用的白布。一阵忙乱之后，在现场的已分发完了，明日来吊孝的也给准备好了，整齐的一摞。

　　夜渐渐归于沉寂，守夜的素素在赶制丈夫和自己的孝衣，一家人都满脸哀戚。红色的灯烛在素素眼里燃烧得是那样凄凉和绝望，悲哀如雾一般罩上了素素的心。

　　挂在墙上的老式吊钟的钟摆来回摆动着，这滴答滴答的声音伴随了婆母一辈子了，而今婆母的光阴终于流尽，留下的悲哀也只有随着这点点滴滴的光阴慢慢流逝了。

　　在夜的静寂中，钟摆的声音一下下敲在素素的心上，她的内心一片空白和茫然。

　　窗户透出一丝丝光亮的时候，素素和姐姐们跪倒在婆母身旁，大放悲声，悲伤终于如决堤的水喷涌而出。这是按照习俗在“哭亮”。活着的人迎来了又一个黎明，迎来了又一天的新生活，而这已与死者无关了。

　　天大亮后，家里已是一片白了，大家都穿上了孝衣。丈夫和兄弟们去村头的土地庙报庙，让土地爷给死者去阴间报到，素素则在家迎接前来吊孝的亲友。进来一个，便跪地大哭，向死者说着痛惜和告别的话语，一身孝衣的素素陪着跪着、哭着，她的眼睛很快红肿起来，眼泪也流干了。

　　午后一点多钟，哀乐传来，接婆母去火葬场的灵车来了，屋里兄弟姐妹们依次向婆母作着最后的告别。人人手里拿着烧纸轻轻在婆母脸上摩挲着，说：“给妈妈抹抹面，千年万年不见面。”轮到素素，素素已是哽咽不能语，丈夫替她把话说完。而婆母面色如生，安详沉睡。

　　婆母被兄弟们抬上了灵车，女眷们一拥跟了过去，拍打着灵车号哭着。灵车缓缓启动直至开远了，留下伤心的人站在一片虚空中。堂屋空荡荡的了，婆母在黑色的像框里微笑着。

　　哀乐由远而近又在院门外响起来，素素手牵着女儿和大家一起出门迎接婆母。懵懂的女儿茫然问：“奶奶在哪儿呢？”形容憔悴的丈夫捧着婆母的骨灰盒走在一队白衣人的前面，素素说：“奶奶在那里。”话未说完，泪水滂沱而下，好好一个人，怎么瞬间就变成一个小匣子了呢？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素素和所有亲友一起去土地庙送婆母的牌位。送了婆母的牌位，婆母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愿她在那里重获幸福。素素是一个中学教师，她是不相信这些迷信的老套的，但这种庄重的仪式让人感觉似乎死者真的是出远门了，这对生者也是莫大的慰安吧，素素不由得喜欢起这古老的习俗了。

　　大家跪别、恸哭之后，开始烧纸钱了，婆母会有足够的盘缠。起风了，春天的风温和地穿过这一群白衣人。燃烧着的火光照亮了夜空，素素看到天上有几颗星星。哪一颗是婆母呢？她正默默地俯视着我们吧？素素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经过一天一夜的忙乱和流泪，素素的悲伤也随着风儿飞走了。素素不由得感激这古老而繁琐的葬仪了。人们尽情地悲伤之后，将轻松地踏上绵延的生活旅程。

　　当光明再次君临人间的时候，素素和亲人们要去祖坟给婆母送葬了。灵车缓缓在前，亲人慢慢在后，三步一扣，五步一拜，亲人们在依依送别死者，死者也在依依告别这走了多年的老街吧？乡邻们也都默默站在门口，垂泪相送。老街上从此不会再有那个熟悉的身影了。在村口进行了最后一次祭拜仪式，亲人们一一庄重地给婆母叩头、上香之后，摔碎了烧纸钱的瓦盆，一个生命就这样终结了。

　　春阳明媚，天光朗朗。素素坐在灵车上看到迎面开来了一辆送新娘的嫁车，新娘披红戴花正奔赴她新的生命旅程。生与死就这样擦肩而过。世界依旧。

　　山上又起了一个新坟。春气萌动，泥土正潮湿着。这一队白衣人依依绕着新坟缓步转了几圈，朝坟头撒上五谷和芝麻的种子。这是后人在祈求先人保佑他们五谷丰登，日子如芝麻开花，节节高。

　　下山的时候，杏枝横斜，挂住了素素的孝衣，素素发现，杏树已鼓起了花苞苞。

　　仅仅两三日，素素发现丈夫仿佛老了几岁，丈夫已是没娘的孩子了，自己是他世间最亲的亲人了，要对他更好一点。素素暗暗下了决心。

　　是啊，仅仅两三日，素素也像走过了一生一世。

　　丧事完毕之后，丈夫回老家搬回了三盆花。婆母生前极爱花，这是她留下的。素素悉心照料着它们。其中的一盆是康乃馨，一朵接一朵地盛开在素素家的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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