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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娘的一些事儿(彦文杯)

发布于:2014-01-16 07:0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姚新锋

  本想拿白话文来写作标题,应该是“奶奶的一些事”,可怎么读都觉得不顺口,到底我是江浙人士了,这辈子最先学会了江浙的老土话,怎么改都改不了对土话的偏爱了,以至于时常在文章里直接拿江浙话做称呼,呼妈喊爸的,而爷爷奶奶就是“嗲嗲娘娘”,这话儿似乎杂糅了太多过去朝代的称呼,怎么都显得太老土了。

  也或许是土话说的多了,如我这般薄情寡义的人,也渐渐生了许多感情,以至于娘娘死了以后,一直幻觉深重,总以为她还呆呆得站在窗外头,看着我,眼里都是木板似的呆滞,就像是定格了,她呆滞着,一直伫立在我的门外,双手藏在袖子里,又像是不敢动的小丑,动一动,都显得木讷和笨重,想想都想笑。

  到底,我是笑不出了,只是脸上添了抹苦涩,我到底是不必再偶尔买些水果了,也不必偷偷挂在她门口的破椅子上,我到底可以省去些许银两,好用给自己花天酒地去。

  娘娘死的那天,我险些落泪,可我又茫然地惶惑了,她真得死了吗?可我分明还觉得她就在这座屋子里,默默得老而无用得坐着,那就是等死嘛,所谓流水不腐,人都不活动了,那岂有活着的道理,想明白了这层,我也稍稍宽慰些。

  可当姐姐趴在娘娘的遗体前,哭得泪眼汪汪,我却暗自吞了吞口水,心想道,有些人的苦是可以直接拿眼泪来证明的,有些人的苦或许只能慢慢地熬,慢慢地被岁月所吞噬着,磨砺成一个个文字,化成了一句句话,直到最后说得实在是无话可说,才终于渐渐地遗忘。

  我一直以为是如此的,这是我的病,恐怕是治不好了。

  我可以对她的叫唤充耳不闻,我可以将她像是尸体似得晒在一边,比空气还空无,我也可以经过她的身旁,冷若冰霜,亦或者谈笑自若,在她喃喃问道:“阿锋,吾叫侬啊,侬哪个不响咯?”

  在她死的那个黄昏,她姐姐从远方赶来,走到屋子门口时,就哭了跌颤颤去,哭声喊着:“侬这个丫头啊,侬哪个这么命苦啊!”

  我恍然大悟,原来也曾经有人叫娘娘是“丫头”的,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推论出,娘娘也曾经年轻过,年轻时谁不是闭月羞花的容貌,至少在情人眼里,谁不是如此倾国倾城?那么,我也是不是可以再往前推,在娘娘出生时,她的母亲,至少也该是怀抱着她,眼里含着泪花在笑,逗着可爱的新生儿,一边笑,一边乐滋滋地。

  想着,想着,我的眼眶就容易湿润。娘娘的母亲早已灰飞烟灭,她的容颜是我所不曾见过的,只是听说娘娘的母亲是乞丐,似乎是民国时期,四处流浪乞讨于各地的,她究竟是结了何种缘分,认识了哪家的年轻儿郎,生下了娘娘,生根发芽在钱塘这方土地——这里的种种,都已经不可追寻,我也无从打量,只是偶尔在神思迷离时,会念到一些。

  只是念着,娘娘也曾青春容颜过,仗着自己秀美的容颜,精心为自己挑选着丈夫,她也是不是有过闺里的念想,期盼着会有踩着五彩云朵的大英雄来迎娶自己,哪怕当时,她是住在风雨飘摇的破陋草棚里,她也痴痴念想过。

  直到遇到了嗲嗲,他们俩也热闹了一村子,结婚了,我没有打听出他们结婚的具体年月,按着大伯父的年纪去计算,那时候也该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咱们国家诞生时,那时候恐怕也是牵着头羊,羊角挂着大红花吧,也恐怕有过敲锣打鼓的热闹,行走在村庄的农野里,嗲嗲牵着娘娘的手,娘娘恐怕是穿着新衣服的,她也一定是穿过新娘衣服的,我总如此相信!

  岁月横流,春秋易变,人世间又几度风雨,生老病死,总是必然。

  我想不到,就是如此突然之间,娘娘就搀着马桶边的墙角,再也起不了身,纵然是被抱了起来,她也只是痴痴的眨眨眼睛,只是勉强掉个几滴眼泪,她想不到自己会如此突然的死吧,我却总是想记住她的死,我想告诉自己,她已经死了。我当初美好的愿望,待到我将来有些钱了,带她去买新衣服,恐怕是此生也无望,我再拜无言,下辈子若是有缘,我再做她孙子,而且,得约定好,下辈子得做亲孙子。

  那一夜,围着灵柩跪拜,按着老里的习俗,每个子孙都得七七四十九拜,而今简化了,都省了,只是正三圈跪拜、反三圈跪拜,也算是尽了孝礼,我当时偷偷念想,愿她这一路走好,这一生风雨到头了,好永世安眠了,从此以天地为棺椁、日月为连壁、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賷送,不能够她逸以老,那也只能期盼着,息她以死,我总如此暗暗告诉着自己,今生缘尽,来世再去说。

  今日和朋友行走在小城的路上,我忽然念道:“对了,似乎我娘娘遗言都没有留下。”

  嗲嗲偶尔会毫无感情得念几句:“伊死之前,还张开眼睛来看看吾,伊是晓得个,就是讲不出话来,伊难过,就是流眼泪。”

  幸好,我没有看见娘娘死前流泪的场景,否则,我会以为她也会流泪的,难道她也会哭?

  娘娘的姐姐在她遗体前哭,又说:“伊是很爱干净个,上回子吾摔坏了手臂膀,伊来看吾,吾叫伊多住几日,伊说,‘吾身上污来,他们都说臭个,吾就回去了’。”

  怎么都没有想到,这是最后一次去见她姐姐,怎么也没想到,生命的最后一次,就如此无心。

  娘娘的弟媳听了,就在床旁眯着眼睛,说:“吾拉阿姐,是很爱清楚的,伊上回子来吾拉窝里,来了来就去了,阿哥说伊,年纪大了脑子不清醒,话也说不准,怕丢脸,就躲在门角落里,再不敢出门了。”

  她想不到,这就是娘娘最后一次去她家,也算是最后回娘家去,也算是最后告终。

  我怎么都想不到,原来娘娘也有爱清洁的时候,难道她也爱干净吗?难道她也有爱惜自己的容貌,她也爱穿花衣服、爱漂漂亮亮的活着?

  这些,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由此可见,我该有多愚蠢。

  偶然走在门庭前,有些伤春悲秋,忽见侄女拿着个木头跑来跑去,见到我笑说:“阿叔,请你吃鸡腿。”

  我细细看,才似乎觉得眼熟,这像是木头做的凳脚,朱漆都已褪败,像是千百年前帝王坟墓里挖掘出来的古董,坟墓,我立刻想到了娘娘的那张四脚凳,娘娘死了,她的床和柜子都被抛弃在荒野里,她的衣服、鞋子都被火烧了,却恰好被侄女捡来,当成了鸡腿在吃。

  站在娘娘生前最后所住的那栋老屋子里,我细细观察了所有,我试图找寻他们当初结婚时,所拥有的嫁妆,就好像是母亲和父亲结婚时,所买的衣柜,所买的床,我甚至渴望,渴望找到娘娘这辈子最风光婚礼时所穿的新娘服,走遍了所有衣柜,除了被大老鼠咬破的破烂,我再也找不到该有的纪念的婚妆。

  新娘生了孩子,孩子成家立业,有了妻子,新娘老了,多年媳妇熬成婆,却再也不是当年那个梳着短发的精干女子,从我认识娘娘的那天,她就已经是逐渐衰败的容颜。

  曾经,我还小,约莫五六岁,就在老屋子里踉跄玩步,隔壁家的小姑娘骑着最新潮的自行车经过,笑容满面的朝娘娘打招呼,娘娘笑着嚷道:“侬个脚踏车可以放水瓶噶?”

  “是啊,姚家娘娘,明朝吾去镇上,给侬买瓶水来啊!”

  “好好!吾那瓶洗头膏没了,侬有空给我买瓶来。”

  后来,我会见到娘娘爱在阳光底洗头,她搬着个老板凳在门庭前,放着个圆圆的盆子,脱去了外衫,把那瓶圆圆的洗发膏放在脸盆旁,把热乎乎的水流往头发里浇,那时候,洗发膏的味道,总爱是在阳光里迸溅,充满我的鼻子,我也知道,那就是顶顶好的洗发用品,比我的洗衣粉好多了。

  似乎在那么两三年里,她都是小心翼翼地用着那瓶洗头膏,直到后来我再也看不见这种洗头膏了,我也再没有去细心在意过。

  娘娘病重以后,也不爱动了,她手臂也或因九十年代摔坏的遗留,瘫痪了一条,头发也终于渐渐荒废,嗲嗲帮她洗头,还是在门庭前。

  她就坐着不动,超前探着头,嗲嗲给她拿毛巾把头发染湿,晶莹的水珠子,在阳光里淋落,我静静的坐在阳光的角落里,读书认字,就静静的又定格了那一幕。她自己拿着早已残缺不全的木梳子,细细给自己梳头发,哪怕是她老的手臂不能动,也总努力把镜子悬挂在门庭旁,自己拿着木梳,一会儿一会儿的梳弄着,那张皱纹如浮肿的脸上,哪里还看得出是喜是哀呢?

  都说,我爸爸有个习惯,每回出门去拜访亲戚,又或者要去见人做事,他都爱打来一盆清水,认认真真得洗干净了自己的头发,洗干净了脸。

  我想,儿子是这样的,或许娘亲也该是这样的吧。

  盛夏的黄昏时,我又不小心经过院子,娘娘已经吃了晚饭,正脱着衣服擦身子,她就是拿着块破毛巾,一只手微微的抬着,一只手轻轻擦拭,她痴呆呆的看着我,我看见了她裸露的上半身,她没有躲避了,也或者是她已经忘记了要躲避,也或许,是她已经忘记了该怎么去躲避,只是呆滞性的看着我,然后默默的探下身去,洗毛巾。

  母亲和大家说热闹,惊讶道:“你们平常说伊污糟糟个,其实伊也不是个,伊个遗体一点儿屎啊尿啊都没有,还是很干净的。”

  我闻言,长久无言,原来质本洁来还洁去,这话是真的可以的。

  哪怕是乞丐家的丫头,也可以生来爱漂亮,也爱将自己打扮的干干净净,哪怕是死了,也闭上了嘴,没有将大口的血吐出,没有将脏东西,污染了自己的身子。

  那么,当大伯母指着她鼻子破口大骂时:“侬这个臭鬼,快快死掉了就好躺棺材,日日在这里,污糟糟个要死了。”

  她怎么就没有还半句话呢?

  难道她真得就没有还嘴吗?在她自己的亲儿子也帮着媳妇时,在她儿媳妇紧锁了所有门窗,使她不能进来吃饭,就在她儿媳妇摔碗筷、砸脸盆等等壮举时,她还能说什么呢,江河日下,身躯是一日不如一日,糖尿病、心脏病、哮喘等等接连来到,就只有自家当年所选择的那个新郎、而今的老头子会来伺候,她还能说什么呢?何况是,年纪愈大,精神也痴呆的人,又如何去做抵抗和争取?

  到底是该死了,活了那么老,还赖着碍着做什么呢?

  直到娘娘的脸色越来越惨白,血色褪尽,脸骨突兀,我才终于明白,娘娘是彻底死透了,笔直僵硬的五指,显露出胜雪的肌肤,诚如她年轻时曾有过的那般,做新娘的美妙,这辈子最初出生时,那时孩子的欢笑,她的稚嫩与可爱,终于是死了。

  大伯母该是高兴的,久盼已久的心愿,终于得以实现,少了张嘴巴吃饭,省了个碍手碍脚的蠢货,那该是如人心意的。

  当扑在娘娘的棺椁前,哭哭啼啼的声音响,当按着传统的老规矩,敲碎了黑瓦片,大喊道:“妈,吾拉出门了。”

  我想,在最初和大伯结婚时,大伯母也该是叫娘娘做“妈”的。

  人既然死了,那所有的恩恩怨怨,也该算了,再怎么争吵打闹,再怎么叱咤欺负,到底是一缕前尘一缕烟,都该是散了,我也不想提,只是暗暗在心中冷笑,真是愚蠢的妇人,若是好好养待着她,指不定还能熬到房子拆迁时,到时候黄金白银的赔偿,岂非是大赚一笔?

  如此高深奥妙的道理,我不告诉他们。

  晚上煮饭时,嗲嗲忽然告诉我:“今朝,侬大伯母问吾,几时候搬出去,吾说,过了老太婆头七后吧,吾自己也无所谓,侬们倒是应该挑个好日子,也算好事情。”

  我略惊了惊,娘娘死了不过七天,就催着嗲嗲搬出老屋子,怎得就如此心急呢?

  我也是深深害怕,一些必然的不能避免的结局,原来是我明明已预料。

  心病重了,深夜只能开着灯睡,关了灯火,总有无尽的旧事呼啸涌来,令我惊慌害怕。我知道,都是定下的结局,我改不了什么的,除非我肯做个不孝子,远离这方是非地,可我到底是生长在这儿,说话在这儿,满口的钱塘口音,怎么都已改不成,又能如何?

  若是来年,他们都老了,父亲母亲,大伯伯母,姐姐哥哥,我是不是也该是风雨里站立的一垂垂老者呢?纵然我思想如此深厚,活不过百岁,却担惊受怕这那,又能够对结局有什么更改呢?我不忍去责怪父辈如何,我也不忍眼看嗲嗲娘娘如此无依,可,这又哪是我可以轻易更改的呢?

  门后有两株枝繁叶茂的老槐树,我想,若是将来都走了,化成了灰烬,咱们一家人也混着祖辈的宗亲们,一同居住在那棵老树的根底,都说是,百年的老树有树精,那魂魄就可以安安心心地住着,悠悠的任岁月流逝——


2014-01-11夜深,海宁,姚新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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