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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万改行(彦文杯)

发布于:2014-01-28 14:05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吴国平
  
  从蛤蟆寨回来,野竹凹寨的篾匠巴万心情很是不爽。
  三十几年来,巴万活得很是滋润。十里八寨,哪一家没有几件自己编制的篾具?他做梦都没想到,当年被人抢着请的香饽饽,竟然也有下岗的一天。
  巴万的篾匠手艺是家传的,也不知传多少代了。听爹说,自己的太爷爷是湖北人,清末时逃兵荒跑到湖南这边来。最后在野竹凹寨这个偏避落后,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生根发芽。
  巴万姓张,叫张巴万。这个土得掉渣的名字,是巴万那个大老粗的爹在三早饭那天早上随口起的。
  小时候的巴万淘气得很,经常逃学。他爹曾把他绑在村小的那棵大樟树下,用牛涮条抽得鲜血淋淋。可巴万没记性,两天后又逃学了。一来二去,老头子就死了心。
  经常逃课的巴万手巧得很,用柴刀就能做出有模有样的玩具,让寨子里的同伴们羡慕得眼红。
  “儿啊,看来你不是读书的料。”这天,巴万逃学回来。饭桌上,老头子无奈地说,“老话讲得好,家有万金,不如一艺在身,跟爹学篾匠吧。”
  于是,小学没毕业,巴万就当上了篾匠。
  一开始,巴万跟在他爹后面打下手。跟着爹一天三餐热菜热饭,感觉很受用,就爱上了篾匠这门手艺。
  在当地,手艺人受人尊重,尤其与农村生活息息相关的篾匠。那个年代,农村人离不开篾具。没有背篓,女人就捞不了柴,打不了猪菜。家里没有竹饭篓,剩饭就没地方盛。就是少把涮把,你都无法涮洗锅子。更别说晒席,箩筐这些东西了?
  巴万善于总结,精益求精,手艺很快就超过了爹。砍、锯、切、剖、拉、撬、编、织、削、磨,样样扎实。儿子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老头子很欣慰,放开手脚让巴万去发展,自己“退休”在家,帮忙老伴做农活,享受天伦之乐。
  做工从不耍奸巴滑的巴万,知道敬别人一尺,别人还一丈的道理。结帐时常常让别人五块十块小钱,主家高兴,请他的人也越来越多。许多人宁愿坐等巴万,也不想请其他篾匠。巴万就飘飘然起来,自觉高人一等了。那年,村里成立了个建筑队,发起人马球进屋请巴万参加。没等马球说完话,巴万就一口回绝了:“不干,不干!你的那活儿日晒雨淋,又脏又累,那赶到我一天三顿热饭,好烟好酒候着的舒服。”硬是让马球拉不下脸来,呆懵了老半天。
  因此,寨子里很多人都拿上了瓦刀,巴万仍然拿他的篾刀。
  天气好的时候,巴万就在主家的院子里做。下雨或是冷天,才搬回堂屋。巴万做篾匠时,常有做不动活路的老人,或是一两个闲人懒汉陪着,边看巴万破竹编篾具,边摆龙门阵。
  把竹子拖到脚下,把烟散给大家。坐下来,巴万连抽两根,过足了烟瘾,才开始动手。只见他右手拿起脚边的篾刀轻轻一勾地上的竹子,左手抓住竹子的一头,右手用暗劲,竹子就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裂开了好几节。然后,把竹子放在地上,丢下刀,用脚踩着一边,抓住另一边。然后,巴万往上慢慢抬,随着“劈啪劈啪”一串悦耳的响声,竹子就被破成均匀的两半。
  就这样,地上的竹子就在巴万双手的舞蹈中,由一变成二,二变成四……最后变成精致细密的种种漂亮的篾具。看着那些漂亮的篾具,人们啧啧称赞。听着别人的夸奖,巴万极有成就感,更加感慨爹说的“家有万金,不如一艺在身”的正确。
  俗话说,风水不随人意转。自去年以来,巴万发现越来越少人请自己了。放在以前,在一个百来户的寨子做,没有一个月时间出不来。现在,十天不到就没功夫做了。巴万想不明白,这家传的手艺就真的过失了?农村人都不用篾具了吗?
  前年,儿子曾提醒过巴万,叫他改行,可巴万不听。儿子自到外面打工后,认识了一个四川的女孩。结婚后,生了两个孩子,就送回来让巴万老两口带。孙子好不容易到了上学的年龄,儿子又要把孙子带出去,说他们打工地方的学校比乡里的学校还好。留下巴万和老伴,像两只老猫。就是带孙子出去前两天,儿子建议巴万改行。
  那晚在火坑边,儿子说完外面的趣事后,突然说:“爹,我们打工那里,人家都不用篾具了。您五十还不到,改行还来得及。”
  “改行?”
  为儿子不肯学篾匠,外出打工这事,巴万就纠结了好长时间。有了两个孙子后,巴万才放稍稍放下心来,暗暗打算着等孙子长大,要挑选一个当篾匠继承人。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巴万可不想在自己这一辈失传了。不然的话,百年之后自己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儿子却要带到外面读书,说要盘孩子上大学。儿子说,考上大学,以后就有可能上公务员。公务员就是古代那些吃皇粮的,这肯定比当篾匠好,巴万当然没意见。没想到,儿子还要叫自己改行!
  “是啊,爹。”儿子说,“我估摸过不了几年,我们这里也没有人用篾具了。”
  “没有人用篾具?”巴万气吼吼地说,“除非农村人都不种田种土了。只要还有人种,老子就有工夫做。”
  “真的啊,爹。”儿子显然对爹生气感到好笑,说,“爹,您是不了解形势。我们打工那里,插秧打谷都用汽车拖,谷子就晒到硬梆梆、光溜溜的水泥地上,您想哪个还用箩筐和晒席嘛。”
  “你说的是城市,我们是农村。那条公路都修成了几十年了,到处坑坑洼洼都没人修,还通水泥路?还不用箩筐晒席,难道打谷子用手捧回来晒在泥巴上面吗?”巴万一生气,说话就像机关枪。
  “爹,那边也是农村,那里的人也照样种田打谷的。据说各地都在搞新农村建设,估计过不了几年就到我们这里,到时就没有人请你了。”
  “放屁!农村还有新旧之分?还搞到我们这里?做梦吧你。”
  儿子打了十几年工,脑壳打糊涂了,骗农民的鬼话也信。新农村建设,巴万虽然没见过,但听爹说过。爹说爹年轻时就听上面提过,后来不了了之,农村照样穷,农民照样苦。要不是爹当篾匠,家里怎么能在全村树起第一栋三间五柱九挂的大瓦房?儿子是没吃过以前老人家的苦,以为在外面见了些世面,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不就是没人请么?老子回家自己做,拿出去卖照样挣钱。哼,只要还有人种田种土,就离不开我巴万。
  以前,巴万一年有半年在别人家度过,是不能经常回家看看的。秋收在即,都在等着自己快把晒席、背篓、箩筐编成好用呢。因此,巴万就只有忍受对婆娘的思念,在外面编没完没了的篾具。实在太挂牵家里了,随口就编个谎话,说家里小舅子结婚,得回家准备彩礼什么的。巴万说过就忘记了,可人家却记着的。大家就笑:“巴万,你有几个小舅子呢?去年在战美家编背篓时,你说你小舅子结婚。今年你小舅子又结婚了?真想屋里的话,就明说嘛,回去两天也是可以的。”巴万就不好意思地“嘿嘿”笑。
  木屋后有一大园竹林,大的竹子比手臂还要粗,这是老头子留给巴万的遗产。生产队时,老头子常常在家编些篾具赶场卖。后来换了个生产队长,才同意巴万爹出去挣外块,给队里交现金。
  回到家的第二天,巴万就进园子砍了几根竹子,自己在家编篾具。
  这天,巴万早早地吃了早饭,把编好的篾具抬到村头的坪场上。司机腊月生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催促着:“巴万舅,你快点吗?迟了,人家不让车子进场,大家可都得自己扛东西进场呢。”
  现在赶场,凡是有东西卖的,都坐车去。看到大家都坐车,巴万也坐。不坐,怕别人笑话自己小气。上车后,巴万突然想起还有一副箩筐没拿来。想叫腊月生停车回去拿,又不好意思。算了,下一场再卖也不迟。
  在野竹凹弯来扭去的通村公路上,农用车蜗牛似的地爬了好久,才上到坡顶。又扭去扭来地下了坡,终于拐上了邻村的水泥路。一上水泥路,汽车就像长了翅膀似的,快得象要飞了起来。
  车上,大家在说笑。
  “唉,咱们寨子的路真是太差了,硬是腰都闪伤了。”巴贵抽出一只手,揉搓着腰杆说。
  “听说下个月寨子的路也要硬化了,是不是真的哦。”成金问道。
  “当然是真的。”村会计家强接了过去,“等砍了水泥路,车子就好坐多了。”
  “那是。不然的话,拖点东西都要比别村贵。”强华说,“等路修好,我也买几吨水泥把院子砍了,好晒谷子。”
  “大家放心,水泥路准搞成。”家强自信满满地说,“村里到时还要修几条机耕道,通向田间地头。往后啊,大家就不要肩挑背驮了,都用车子拖。”
  巴万对大家说的充耳不闻,他在想这些背篓和箩筐的价格。去年,一个背篓卖40块钱,一幅箩筐卖80块,今年到底要喊多少呢?
  到了场上,巴万把篾具放在路边。点上烟,胸有成竹地站着等买主来。他以为自己的篾具篾纹缜密,造型美观,经久耐用,很快就可以卖完。
  人们来来去去,忙忙禄禄。很多人提着一沓沓塑料蛇皮口袋从前面走过,就是没人朝巴万的竹器看一眼。眼看中午了还没开张,巴万有些心烦。终于,一个老头子朝自己走来。巴万眼一亮,热情地打招呼:“老哥,买箩筐?”
  “不买箩筐,看把涮把。”老头子蹲下去,拿把涮把看:“几块钱?”
  “四……四……三块。”巴万嗫嚅地回答。怕价喊高了,把唯一的顾主吓跑了。
  “三块,有些贵。”老头子说,“哎,买一把。清洁球洗锅子打湿手,用不习惯。”
  付了钱,老头子走了。
  不久,又一个中年人走了过来,蹲下身去,看着箩筐。巴万也赶紧蹲下身去,说:“老表你瞧瞧,这箩筐多精致、结实,保证用五六年不坏。”
  “嗯,确实不错!”中年人站起来,说,“只是我用不上。”
  “用不上?”巴万疑惑地说,“老表是吃皇粮的?”
  “哎!要有那命就好了。不瞒老表你,家里那幅都没用上呢。”中年人微笑着说。
  “当农民怎么会不用箩筐呢?“巴万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问,“你真是种田的?”
  “是啊,骗你有酒喝吗?”中年人好像觉得有趣,边走边笑着说,“我们那里都通路了,秋收大家都用肥料口袋装,用车子拖。你说我还要用箩筐一挑挑吗?”
  “狗日的,难怪自己生意差!”巴万嘟嚷着骂了粗话。
  不久,工程队开进了野竹凹,把村公路硬化了。秋收刚完,两部挖土机就开了进来,准备给野竹凹修三条机耕道。那些天,巴万也和大伙一样,放下手头的活去看稀奇。大家站在一边看,个个脸上洋溢着开心和兴奋,禁不住啧啧赞叹:这家伙真是力气大,一挖锄下去,抵得上一个人整一天咧。那是,你看他那个撮撮那么大,几箩筐谷子都装不满。
  巴万却高兴不起来,悄悄地叹了口气,唉,老子真的下岗了。
  此时,一辆红色的小车出现在半山腰的公路上。一杆烟的工夫,小车就在村头坪场里停了下来。有人就说,“屎壳螂”进寨,肯定是马球回来了。
  车一停下,就看到有几个人下了车。眼尖的就说,真的是马球回来了。
  这些年来,马球的生意真如屎壳螂滚粪球,越滚越大。富裕后的马球变得大气起来,有人碰到天灾人祸,他总是慷慨解囊,几百几千的送。听说马球还在县城起楼房,装饰得富丽堂皇的,那一辆红壳子“屎壳螂”,据说也是去年新换的。寨子的公路坑坑洼洼,马球的那辆“屎壳螂”底盘矮,开不回来。每次回家,都是包面的车。公路硬化好了,马球才开自己的“屎壳螂”回来。
  晚上,巴万出现在马球家里。
  走马球家前,巴万心里忐忐忑忑的,如癞蛤包吃豇豆——悬吊吊的。几十年来,都是别人求巴万,巴万很少求过人。唉,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啊。想到如今却要去求别人讨吃,巴万心里真不是个滋味。
  走进马球家的木屋,巴万打了个招呼,自己讪讪地从屋角里拖了把板凳坐下来。马球倒显得没事儿一样,掏出一包软壳芙蓉王,丢给巴万一根,两个就点上抽起来。
  当初那个一脸菜色,瘦嘎拉筋的马球变了。脸上泛着油腻腻的光,一根粉红色领带从脖子里垂下来,最后落在挺得老大的小肚子上。
  在外面摸打滚爬了这些年,马球已经成了精。知道巴万上门的目的,可马球就是不说,想看看巴万能憋多久。
  两个人就这样耗着,谁也不开口。最后,马球看着巴万如坐针毡的样子,不忍心,就问:“巴万表,家里的秋收完了吗?又要出门了吧。”
  “完了,早搞完了,都进仓了呢。”巴万如遇大赦,急忙说:“马球表,如今不同以往了。就是想出门,也没有人请了。”
  “别那么说,只要还有农村人,篾具这些东西还是少不了的。”马球笑着说。
  “哎,就连我们野竹凹都有许多户人烧煤球子了,成旺,马雄几家还烧那个什么气。炒菜煮饭,一打那个开关,“扑”的一下,蓝艳艳的火就烧了起来,方便得很,谁还用背篓打柴呢?”巴万尴尬地笑了笑,说,“路好了,大家都拖水泥砍院坝晒谷子,晒席也不用了,哪个还来请我呢?”
  “我知道,巴万表。”马球笑了起来,说,“社会在发展,这是好事。趁现在还没算老,你改行还来得及。”
  “是,是,是!”巴万点头如捣蒜,说,“这不,我决定跟你当泥水匠……你放心,我不会给你丢脸的。”
  “我当然相信。”马球笑着说,“巴万表,讲起来不怕你不好想,如今我不缺人手了。”
  说到这里,马球用余光瞟着巴万,抽了一口烟,喷出一个圆圆的烟圈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巴万就有些后悔,这不是年三十讨口——丢人现眼吗?可这又怎么能怪得了马球呢?要怪只能怪自己当年没眼光,看得还没有一只耗子远。
  巴万脸红红的不知是告辞回去还是继续坐下去时,马球又说话了。
  “可话又得说回来,谁叫咱们是沾亲带故的乡亲呢?这样吧,你如真跟我做,就回去准备准备,明天一起走。但丑话得说到前头,当泥水匠可赶不上你当篾匠,日晒雨淋,苦得很!”
  “别这样说,马球表。钱在河南河北,不苦不得!这道理,我知道。”以为没戏的巴万听到马球改口,急忙说,“只要能挣钱,我不怕。”
  “好,那一言为定!”马球站起来,伸出手来。看到马球伸手,巴万连忙把手往衣襟上擦了擦,抓住了马球的手,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巴万发觉,自己悬着心又回到胸腔里了。
  (2013-12-12初稿2013-12-16定稿)
  
  作者简介:吴国平,男,苗族,1973年出生,湖南省花垣县人。务过农,打过工;烤过羊肉串,卖过酸汤粉;做过联防队员,当过临时记者。2011年始学创作,有小说散见《文学界•湖南文学》等杂志。现供职于花垣县政务服务中心办证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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