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棠梨（乡情）

　　

　　城市越来越挤，立交桥下便成了一片小天地。

 

　　十月的晚风，清爽柔顺，正适宜。就想着，这个季节风里虽没了花香，但果味总该有吧，于是便顺着小径向立交桥边树木深处走去。

 

　　氖光灯虽然通明，但萤光下总是失真，分辨不出事物的本来颜色。

 

　　远远地就见一树的颗粒，密密匝匝，有青豆那么大。

 

　　这是什么果树？

 

　　辨别不出，索性伸手摘下两枚，圆圆的、光光的，拿在手里左看右瞧，使劲地去感觉，还是无法确认。干脆大着胆子放在嘴里，用力一咬，呀！如同打了麻药一般，舌与腮立即便涩木的找不到东西南北，随后又有极纯正的酸甜，由远及近、由淡到浓，带着欢喜与野性儿，从山野中涌来。于是涩麻酸甜汇于一口。

 

　　立刻，我知道了这是棠梨。

 

　　棠梨属蔷薇科落叶乔木，树不太高，四、五月开花，九、十月挂果，多生于荒郊、山脚和道路两旁。因没人种植，自生自灭，所以多成不了材，果实也成不了气候，还不如坟茔边的枸杞，尚可以入药。

 

　　在农村若有人移植棠梨树，一定是为了获取梨树，因为它是嫁接梨树最佳的母本（砧木）。

 

　　对棠梨有印象，说起来还是三十八、九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父亲工资低，养活不了一家人，母亲只得带着我和妹妹寄居在农村的姥姥家。

 

　　三舅在兄弟姊妹中排行老五，正值青春，虽说他只读了几年的小学，但凭着勤奋好学，居然吹拉弹唱、耕种喂养样样在行。尤其是对果树的嫁接，很有一手，周围十里八庙的乡亲们常请他帮忙侍弄果树。记得当时我们家菜园的四周都被他栽上了枣树、柿树、苹果树，还嫁接培育了不同种类的桃树和梨树。

 

　　我起小就体弱多病，相对表兄弟们比较安静，又加上脑袋瓜子也还算灵巧，所以舅舅们对我都很喜欢。三舅每去帮人摆弄果树都会带上我，一边做还一边教我如何对客本和母本进行选枝。

 

　　三舅常用的嫁接方法是扦插法和芽贴法，具体怎么用则视情况而定。但每次在给果树嫁接时，他都会无一例外地会冲着我说上一句：“丰儿，看仔细了，我这手艺将来可就传给你了。”

 

　　每年桃花开了后就是梨花。桃花一片嫣红，梨花一片飘雪。棠梨的花虽细小淡白，远远望去也满树摇银。

 

　　整个春天，我都会与三舅穿梭于果树间，像蜜蜂采蜜一般忙得不亦乐乎。那时我虽然才五、六岁，但在三舅的亲自调教下已开始壮着胆子动手了。

 

　　芽贴法技术要求太高，我幼小的手还拿不稳，所以就学着三舅的样子用扦插法给果树嫁接。看着我的作品，三舅会笑容满面地摸着我的头说：“小子，有悟性，将来一定也是一把好手。”于是乎，一种浓浓的亲情就在我们舅甥俩心灵相通中传递。这种关系一直保持到兰香姨的出现。

 

　　兰香是另一个庄子的，离我们住的村庄很远。那时候公社常组织一批像我三舅、兰香姨这样的年青人为基干民兵，没事时就练刺杀、练打靶。后来，公社发现我三舅多才多艺，就让他组织了一个青年队，没事时学学雷锋或编演点节目，宣传党的政策。三舅和兰香姨就是在青年队里认识的。

 

　　有了青年队后，三舅和兰香他们就常在一起今天这个村子、明天那个村子帮助有困难的乡亲收庄稼，也帮助乡亲们嫁接果树，不过这时候三舅已不带我而是带了兰香。他们一块进进出出，为许多人家培育出了优质的果树。兰香是个聪慧之人，一点就会，所以很快她的技术就和三舅相得益彰了。

 

　　兰香姨常说，她最喜欢梨花，洁白无暇，让人感到内心纯净，看着那簌簌飘零的落英，总让人有一种青春已逝的忧伤，那是在提醒人们要珍惜时间。所以每当兰香姨在给棠梨嫁接时，她都会轻轻的柔柔的，仿佛在打扮着待嫁的新娘。

 

　　青年队也常搞一些节目，没事时演给乡亲们看，无非是《沙家滨》、《红灯记》、《老汉识字》几样，演《沙家滨》时三舅唱刁德一，兰香姨就唱阿庆嫂；唱《红灯记》时，兰香是喜儿，三舅就是喜儿她爹；在《老汉识字》里，三舅是老汉，兰香便成了三舅的婆娘。

 

　　对他们的节目我一直都不喜欢，脸涂的花花绿绿的也不好看。但因为从小就与三舅贴近，只要他们演出我就去。去时也不看他们表演，只是呆在后台，三舅、兰香姨上台时我就在后台呆着，他们下了台我就依偎在他们左右。

 

　　虽然三舅对我的态度不再像从前那么亲热，但兰香姨似乎很喜欢我，每次来都会给我带上一块芋头糖或米花团什么的。那时候兰香与三舅走的勤，有时三舅会一整天一整天地不归家，我知道他肯定是找兰香姨去了。有时候兰香姨就来找三舅，他们会拱进菜园子里研究果树、研究蔬菜一呆就是一天，也不渴也不饿，我常常是跟着跟着饿的受不住就溜回了家。有时候他们也会闷在屋里，凑在一块，有说不完的话。这时候我在跟前三舅就会凶我，而每当这时兰香姨都会绷着脸对三舅说：“干吗这么凶，他还是个孩子。”兰香姨会变戏法似得从兜里掏出一块糖对我说：“丰儿，听话，用被单蒙上头，把糖放进嘴里慢慢化，别打扰姨和三舅学习。”可化着化着我就睡着了。

 

　　后来，母亲、大舅、二舅问我，“兰香姨和三舅在屋里怎么了？”我说：“不知道，我睡着了。”他们就一起说我没用。一次，母亲让我对兰香姨说：“我们都喜欢你，你就做我的三舅母吧。”我说了，当时我看到兰香姨的脸比洋红染过的鸡蛋还好看。她用手揪着我的脸说：“你个小东西，哪来的这么大的心眼，一定是谁教你的吧。”然后就与三舅扭打一团，打着打着他们就不动了，然后头和身子就靠在了一起，吓的我以为他俩出什么事了，赶紧跑出去喊母亲。姥姥、母亲、舅母们一听一个个都笑岔了气，还说我是傻孩子。

 

　　这样的日子很好，生活虽然清贫，但大家其乐融融。若不是大舅的问题，我想兰香姨肯定就成了我三舅母。

 

　　那时候大舅是公社里的干部，忽然一夜间干部全被打倒。大舅被脱了上衣推到台子上批斗，头上还戴着一顶纸糊的高高的帽子，胸前挂着个牌子，上面写着：“打倒蔡少俊，彻底闹革命！”（我大舅名叫蔡少俊）。姥爷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去逝，姥姥带着八个孩子还有一些孙子外孙一直都过得不容易，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全靠大舅帮助姥姥支撑着。对于我们来说，大舅被打倒仿佛一方天空塌了下来，姥姥常常以泪洗面。

 

　　然而祸不单行，更大的打击又接踵而来。

 

　　政治斗争形势逼人，因为我们家成了“反革命”家庭，周围的乡亲与我们渐渐疏远。兰香姨所在的唐氏家族已明确提出：不许兰香再与三舅往来。可约束如何能禁止两颗早已贴近的心。

 

　　明的不行，就暗中走动。这时候三舅不敢再去兰香家的村庄，倒是兰香姨偷偷来过几次，很明显她和三舅的神情都很暗淡，也常在一起唉声叹气。那时我虽然还很小，但看着他们不高兴我也欢喜不起来。末了一次（也是我见到兰香姨的最后一次），兰香姨来时身上带着伤，听她和三舅说好像是被她父母打的。就在那次见面中，我听到了她和三舅说到了“私奔”这个词。多年后当我明白“私奔”的意思时，兰香姨早已离开了人间。

 

　　即便是遭到了父母的打，兰香也没有回心转意，兰香还是偷偷地来找三舅。终于兰香的父亲发觉了兰香私奔的念头，于是在一顿更狠的毒打之后，兰香被锁在了家中，从此失去了自由。可是兰香的性格太倔，誓死要与三舅在一起。兰香的父亲见没办法，只好找来家族中德高望重的族长。族长从当时的政治形势，以及整个家族长远利益考虑，最后决定兰香无论如何不能与蔡家开亲，否则可能会给整个家族带来麻烦。但无论如何也劝不动兰香的心，最后族长气愤地扔一下句话：“家族利益是头等大事，不能因为你一人而毁了整个家族。何去何从你自己看着办吧。”就走了。

 

　　后来就有人出注意，最好的办法就是尽快给兰香找个政治可靠的婆家嫁了。那段时间，给兰香找婆家就成了整个唐氏家族的一件大事。于是在全族人的总动员下，很快就给兰香说了一户人家，并急匆匆地举办了婚礼。据说婚礼那天，兰香打扮得很漂亮，粉红的绸裤、绣花小袄，脚上还穿了一双绣了雪白梨花的红鞋。

 

　　就在新娘子要出门时，兰香说要上趟厕所。于是这短短的几米路，就成了兰香最后痛苦挣扎的旅程。当人们发现她时，兰香已用那条红红的腰带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人就吊死在家后那棵开满白花的梨树上。那年的梨花出奇的浓，像孝子们出殡时披挂一身的孝衣，落下来，一片片就是哭泣的眼泪。

 

　　消息传来，我们一家老小震惊异常，尤其是三舅一下子便疯了一般，连鞋都没穿就冲出了家门。二舅、四舅一看赶紧追出去将三舅连拖带抱弄了回来。那种时候，大舅的事还正在兴头上，哪还敢搅出别的是非来。我们一家老小就苦口婆心地给三舅讲道理，姥姥哀求着说：“少起（三舅名叫蔡少起），娘知道你心里苦，要发就冲娘来吧。人死不能复生，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还要生活，娘就求你了，可不能雪上加霜了，什么事等风头过了再说行吗？”之后，家里就紧看着三舅不让他离家半步。我自然也就再次成了三舅的跟屁虫，只要三舅想走远，我就大声喊人。

 

　　沉重的打击让三舅一下子老了十岁，一段时间里他不吃不喝，精神萎靡，瘦的皮包骨头，似乎风稍一大都会把他吹的无影无踪。这时候，我们已顾不上大舅挨斗的事了。我就整天跟在三舅后面，常常会看到他独自在屋里发呆或在菜园边买愣。有时候他坐着坐着就会泪流满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男人流泪，那是怎么的一种疼痛和揪心呀，这对幼小的我来说实在太残酷，我就抱着三舅的一只胳膊哇哇大哭，三舅就将我搂在怀里，于是我们舅甥俩就哭得稀里哗啦。

 

　　有一天，三舅突然取了柴刀，跑进菜园，将几颗梨树和已移栽成活的棠梨树全部砍去。

 

　　那年的秋季，临省江苏泗洪修水渠需要人手帮忙，于是三舅就报了名，背起了行装。

 

　　三舅走时正是梨子成熟的季节，可那一年我没吃到我们家园子里的梨子，而且从那以后我们家没有了梨子。

 

　　不死心就满地里找，终在老祖坟旁发现了一棵棠梨，摘下来放进嘴里一咬，满口涩木酸麻，竟然没有一丝的甜味……

 

（作者：邢军，通信地址：安徽省淮南市公安局谢家集分局，邮编：232052，联系电话：13955428754，邮箱：xingjun9911@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