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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红香(乡情)

发布于:2014-02-24 17:2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雪沉香

  “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

  雪如飞絮,洁如玦,薄飞入夜深。阑珊的灯火推移着流动的夜色,光焰一闪即逝。

  火车行走在离家数千里的原野上,身向异乡的方向,山一程,水一程。

  北方,又十一月,雪如花的季节。

  雪花轻轻翩飞着,像颤颤抖落的玲珑花瓣,如同纤弱的樱花,形单影只,在薄凉的初冬夜色里留下一片岑寂的白。

  我靠在摇晃的车厢边,听着雪叩打窗子的轻轻声响,声声扣击入心窝。

  爱人在铺上熟睡着,我醒着。咔哒咔哒,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从我的心上滚过,似是在细数那些遗失的日子和故事。

  一

  “云散更深,堂上孤灯阶下月。早梅香,残雪白,夜沉沉。
  栏边偷唱系瑶簪,前事总堪惆怅。寒风生,罗衣薄,万般心。”——《酒泉子》五代冯延巳

  雪,大片大片地降落在黑土地上,逐渐覆盖住大地黝黑的脊骨,连成白茫茫的一片。世界静止了一般。这样大的雪,也只有北方,这座小城才能拥有。

  我在寒冷的风雪中等了不知有多久,双腿已经冻僵了,雪花争先恐后地钻进我的棉袄袖口,裤腿嗖嗖地灌着凉风。

  我咬了咬牙,想起寒冷的小屋里生病的母亲和年迈的外婆。在那个连呼出的气仿佛都要结冰的地方,母亲整天抱着个热水袋躺在床上,衰老的外婆弓着腰,把那个已经坏了一只发热管的电暖风费力地挪出来,放在屋子中央。残存的发热管透出微热的红光,宛如火花余烬,散发出微弱的热度,映照着简陋的小屋。借着这样的一点温暖,我们捱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的寒冬。

  一阵钻心的刺痒,我摘下手套,寒风针刺一样扎在红肿的手上,雪花却以亲吻一般的轻柔安抚着那红红的、肿胀的手指。我揉搓着一根冻伤的手指,恨不得把它掰开,把内里那一团淤血似的红揉散。

  低下头的时候,我看着脚下那一片伤心的雪白,像是在梦里一般。

  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一高一低的身影。高大身影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只戴着粉色毛绒线手套的手,那是一个小女孩的手。她的脸上挂着一丝疲惫,但是不时地仰起头来。高大的身影俯下身,似乎他们在说着什么,小女孩娇滴滴地笑了。

  那个高大的身影径直走到了我的面前,他皱紧了眉头,欲言又止。小女孩看了我一眼,拉了拉他的手,眼神里询问着,“爸爸。”

  他轻轻拍了拍女孩的头,透出了一丝宠溺,“去吧,妈妈在家。”小女孩跑进了我身后的楼洞里,浓重的娃娃音从身后传来,“爸爸,你快点。”

  风劲起,雪劲落,他披落一身雪白。

  “爸。”我想喊出声,却哽在了喉中。

  我和他像是被这一片雪白分割成了两个世界:他的世界繁华而热闹;我的,却只有那一团微弱的红光,奄奄一息。

  那一年,我15岁。

  从9岁起,每一个月,我都要至少经历一次这样的相见。

  我得把我的生活拆成一笔一笔的账单,然后忐忑着交给他过目,还得在心里预演一遍和他见面的情景,想好每一句要说的话,背着书包,站在这里等他。他经常来迟,可我得耐心地等。因为全家的生活,都要指望着我。而他,是我唯一的指望。尽管,有时候,我还要……迎接他的轻慢。

  “你怎么来了?”他的话冷硬地从唇间蹦出,比此时的风还要凌厉。

  我把手套脱下来给他看我十个胡萝卜一样的手指,乞怜他能对我有哪怕一丝虚假的关怀。

  可是,什么也没有。

  他从兜里掏出一些钱,仔细点了一点,塞给我,“以后28号再来,我不都是那一天给你抚养费吗?!别来这么早!平时连个问候都没有,来了就知道要钱。”

  爸,还有药费。我嗫嚅着,把书包里那张医院的单子递给他看。

  “我哪有钱?!”他把那张单子揉皱了,塞进口袋里,拍了拍身上的雪花。

  少时的我,体弱多病,法院可怜我们孤儿寡母,帮我们争取到向他每月索要药费的权利。

  冷风吹散了雪花,迷了我的眼睛。胸腔里灌进了满满的、冷冷的风,我薄薄的身躯被一下子穿透了。雪在眼里融化了,成了灼热的泉。我的心里,早已经是大雪弥漫。

  我迈出脚步,耳边传来他硬邦邦的声音,“给我签个字。”

  他麻利地从衣兜里取出笔和那张揉皱的医疗单,展平,刷刷地写下“收据:给付抚养费……”还说着:“差点忘了。”

  是的,这是我的亲生父亲,他就是这么对待我的。把我当成一个陌生的,和他有债务纠纷的人。

  我看着他走进了那栋温暖的楼,那里有他的新家,新的妻子,新的女儿,新的生活,还有,新的利益关系。

  我和他,只剩下血缘上的那一层关系。这么近,却那么远。

  没有人知道,路边蹲在雪地上哭了很久的那个女孩,在她抖动着无助的双肩的时候,她的爸爸正坐在暖和的房间里,一家人其乐融融。

  没有人知道,她哭了多久。哭得累了,她把头靠在墙上,抬起眼睛,看着有的窗口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幻想着,那里,才是她的家。

  二

  “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蝶恋花》北宋欧阳修

  上世纪80年代的小城,父亲也算是一个才子。

  家里的大小柜子上,都留下了父亲的画作。挺拔苍翠的青松,妖娆华贵的牡丹……亭亭玉立的仙鹤在落日的余晖下,单脚站立,昂首挺胸,似是在引颈高歌;一对浑圆的熊猫对坐在竹林边,低头啃咬着竹子,似乎很享受这样的美味……这些父亲亲手绘制的家具无不透露着祥和与长久的美好寓意,可是,却终究没能把幸福留住。

  正如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我一直残忍地认为,父亲只是利用了母亲的天真和善良。80年代,城市户口对于从偏僻农村出来的父亲意味着成功,意味着新生。

  于是,他和母亲没接触几次就提出结婚。母亲是学音乐的,全部心思都用在研究乐谱上了,那时候,她的小提琴拉得不错,是乐团独树一帜的女乐手,对于感情的事一无所知。虽然内心里,她对这个才子有很多疑问。比如,他为什么急着和她领证结婚?他为什么从不给她买什么礼物?为什么他对她的关心总像是在敷衍?

  可是,母亲还没来得及多想,就被他推着,走进了民政局。

  父亲牺牲了婚姻,换来了他梦寐以求的小城户口,但是,贪念就像是潘多拉的魔盒,一旦打开,就再也不可逆转。

  父亲的野心开始逐渐显现。欲望的氢气开始源源不断地注入他的心里,逐步膨大,状如气球。他被那种欲念牵引着,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冲破贫穷、改变命运的强烈渴望。

  常年在外的父亲一年难得回来一两次,可是他回来以后,并不像其他孩子的父亲一样,带着我出去玩儿。而是打发外婆和我整日在外面,为的是静下心来备考大学。

  父亲天赋聪明,加上母亲帮他誊抄笔记,整理数据。没用多久,他就顺利考上了大学。

  母亲后来回忆起那时的自己,“我就是傻。我想着自己的爱人考上大学,咱家的生活不就好过了吗?我从来没想到会和他走到那一步。”母亲回忆的时候,她的眼睛里闪烁着点点的光亮,甜蜜的情感似乎更胜过了对他的怨恨。

  家里留存下来的全家福,只有一张。我凝视着照片上的这三个人。一侧的母亲肌肤如雪,单眼皮下是一双单纯明亮的眸子。我被他们抱着坐在中央,乌黑发亮的大眼睛盯着前方,有些出神,小元宝嘴闭得紧紧的,也不笑。父亲在另一侧微抿嘴唇,似笑非笑,好像藏了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密。瘦长的脸上,那一双深邃的眼睛,令人捉摸不透。

  父母离婚以后的某一个下午,从不来看我的父亲良心发现似地来到我的学校,把正在上课的我叫了出来。

  正值秋天,沁人的金风渐起,湛蓝的天空也一日一日地明净高远起来。那蓝色蓝得透亮,汪着一汪水似的,使人越发要窥透天空的蓝色肺腑,静美止于语。

  校园里的树叶染上了太阳的色调,半醉着。波纹一样的风穿织而过,它们相互轻触,你来我往,暖融融的颜色传染了一样,一叶叶传递,交迭,铺展,叶儿触着叶儿,落英如雨,清馥满地。

  父亲和我站在平房教室的背面,我靠墙而立,与他相对。他面色严肃,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小雪,你想爸爸和妈妈复婚吗?”

  他不自然地拍了拍我的头,也许是想表现出和我的亲昵。他从精致的公文包里摸出几颗糖果,那糖果已经化了,粘在糖纸上,拿在手里,黏糊糊的。他把那几颗糖果放在我手里之后,又继续说道,“回去劝劝你妈,让她跟我复婚。”

  我咬着嘴唇看着他,不吭声,手里还捏着那几颗糖果,黏黏的糖液粘在了小手上。

  “小雪,你也不愿意爸爸和妈妈分开对不对?”他的声音刻意地温柔了起来,听上去怪怪的,既不让我感到亲近,也不让我觉着舒服。

  “雪,”他把脸凑到我跟前,飞沫喷到了我的脸上,我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后脑勺撞在了墙壁上。“雪,你不想爸爸给你找个继母吧,再有个小孩叫我爸爸。你不想吧?”

  我被他挤到了墙根,有点害怕,想推开他,却不敢,也没有力气。那时候,我营养不良,胳膊细弱得像竹竿。

  他有力温暖的大手抓着我的小胳膊,“小雪,听话。”

  我跟父亲因为很少在一起,一直都很疏远。这么近距离看着他,反倒让我不习惯。他那黝黑瘦长的脸贴得很近,几乎要碰着我的齐刘海儿了。

  “继母”我知道,电视里不都是那么演的吗?恶狠狠的样子。不过,我跟着妈妈和外婆过,继母和我有关系吗?倒是父亲的那句轻轻的话,“再有个小孩叫我爸爸”,微微地触动了我的心弦,也许在我幼小内心深处的某一个地方,还有父亲的一处位置,尽管朦胧,尽管遥远,还会抱着那么一丝茫茫的希望。

  飘悠悠,飘悠悠,枯黄的叶儿打着旋儿,忧心忡忡地随风飘,落到哪儿算哪儿。

  我回到家,把这事转告给了母亲。母亲头也没抬,一面捞着面条,一面低声叨咕了一句,更像是说给她自己的,“要不是你爸单位分房,他能想到我们?”

  90年代初,父亲所在的国企要优先给有配偶子女的职工分配住房,父亲自然不愿甘于人后,于是他想到了我们。

  母亲拒绝了他的复婚请求,她不愿再重温那样一场噩梦:每天都在争吵和算计中度过;无意中发现的父亲的私密日记,女主角却不是母亲;我重病在床,几乎就要被病毒夺走我年幼的生命,父亲却眼睁睁看着,不肯动一分他私藏下的上万元的存款。

  可,父亲还是如愿了。不仅分到大房,还升了官,不但升了官,还发了财。因为他找到了新的妻子,那个妻子的家族有势力。很快,有一个新的声音喊他“爸爸”,小手攀上他的脖颈,赋予他新生。

  父亲不但在这个小城留了下来,而且成了人人羡慕的角色,他只用了两次婚姻,就换来了别人终其一生所追求的“成功”。所以,他不会再需要母亲和我了。

  从那以后,当有人问起父亲的去向的时候,我气急了,就会说,“死了。”虽然对于我来讲,死是遥远而陌生的,但,好像只有这样说他,我才会最解气。我一直以为,我们至死都不会再见。

  然而,荣衰各有时,生命无常事。十几年的怨恨与哀愁却在死神的一瞥间发生了逆转。

  三

  “天令设四时,荣衰有常期。荣合随时荣,衰合随时衰。”——《罪松》唐孟郊

  春节的二月,飞着轻软的小雪。

  病房外,医生神色凝重,正在和母亲窃窃私语。病房内,护士忙得团团转。那些冰冷的管子像是插进了我的体内。我的心乱了,被那无数根管子牵拉着,如蛇般牢牢缠绕,越挣扎,越收紧。

  我唯一能抓住的,只有那只骨节突出、冰凉发颤的手。那只手,曾经是多么温暖柔软,将我的小手裹紧,牵着我走进漫天的风雪里。脚下一滑,我们摔倒在地,滚了一身白面一样的雪。我们笑着互相搀扶,互相拍打身上的雪花……;那只手,捧出了一个热气腾腾的烤红薯,温暖着我冰冷的肠胃,回家的路途就不会那么寒冷漫长。可是,那条路,我们再也不能一起走了。没有了烤红薯,没有了牵着的手,只有满天的大雪,封住了回家的路。

  我被什么迷住了眼睛,酸酸的,像个迷了路的孩子,真想一头栽进风雪里,拉回那个渐行渐远的佝偻的背影。

  医生进来时摇了摇头,他说,她的半个肺都是积水,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外婆。我轻声唤着,第一次感到了害怕。此时的我,犹如外婆讲的故事里,那个命悬一线的旅人,悬于藤条上,底下是汹涌的深渊,上方是噬咬藤条的一黑一白两只老鼠,还有猛虎在崖上觊觎。随时随地,便要万劫不复。

  恐惧让我指尖透凉,微微发颤。外婆却小孩子调皮般的勾了勾我的手指,唇边微动,笑意流露,仿佛含苞待放的梅花,努着劲儿向上那么一拱,顶出一抹馨香的红。

  我一夜未眠。

  母亲守在医院里陪护,我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眼望着外婆的小床,火上咕嘟着给外婆的鸡汤。热香在昏暗的房间里弥散,却驱逐不了深重的恐惧。

  我想起了这一年以来,生命的无常:房东,亲友……这些人,曾经那么鲜活地在我的生命里停留过,或吵吵闹闹,或温暖对视,如今却只留下我一个人,把美好和残忍也一并留给了我。

  倘若缘分只是须臾,生命里,还有什么是不能原谅的。

  自母亲病愈之后,我们卖掉了那栋房子,搬到了另一座城市。我考上了大学,出版了文集,生活一天一天地好起来。

  这些年里,纵然依稀记得父亲家的那栋楼,我却再也没有回去找过。但令我想不到的是,父亲竟然一直在寻找我。

  没有我的手机号码,没有我的确切地址,他只能依靠着一种古老的方式向我示好——辗转地托人给我捎来一封长长的信。

  透过纸背,我只看到两个字——想念。

  “我多少次梦见你,梦见你妈。我叫你,你却不答应。等我醒过来,我发现我哭了,泪湿枕巾。雪儿啊,你在哪啊?回来看看爸爸啊,爸爸好想你。”

  “我身患多种疾病,胆结石很严重,每天都要服药。我只希望你能回来见我一面,不想等到最后的时刻,雪儿,我的儿,回来吧。”

  “雪儿,我知道你喜欢吃酸菜,我一年不落地腌,盼着你哪一天突然回来了。雪儿,回家吧。爸爸一定好好补偿你,爸爸的家就是你的家!”

  父亲在字里行间传达出来的愧疚,惦念和无法与命运抗衡的无奈都是真切的。他终究老了,只是这一生中,他又得到了什么?

  他退了休,光环不再;比他年纪小很多的妻子红杏出墙;孩子知道了他以前的事情,也刻意回避他。他剩下的,除了一套靠婚姻交易得来的老房子,再就是一本小城的户口本。

  记忆里那个冷漠傲慢,总是拎着个精致公文包的年轻父亲,已经衰老了,模糊了。在残香飘尽的人生秋意里,他终于想起了那个在他生命里已经远去多年的女儿。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薄薄的残雪静默在一盏盏霓虹之下。雪夜光寒,照来窗扉,棂上的积雪,白而净。

  四

  “无情野火,趁西风烧遍、天涯芳草。榆塞重来冰雪里,冷入鬓丝吹老。”——《百字令·无情野火》清纳兰容若

  “让我们感谢父母的养育之恩,现在,张开双臂,去拥抱你最亲爱的父母吧!”婚礼司仪大声地说道。

  全场掌声雷动。

  父亲将我搂入怀中,各自胸前鲜红的玫瑰花挤压在了一起,像两颗揉皱破碎的心,终于汇合在一起。

  平生第一次与我拥抱,他那一蓬花白头发擦着我的脸颊,似乎既紧张又兴奋。

  这个拥抱虽然迟到了许久,却也来得热烈,真诚,深长。

  当他松开双臂,看着我和爱人携手转身的一刹那,我余光瞥见,他的眼里有晶莹的落寞闪动。

  朔风吹散残冬雪,也吹起小城路上散尽的鞭炮余红。

  五

  火车发出一声低低的长鸣,依然穿行在广袤的大地上。

  夜,已经深了。车窗上,浮起了一层白蒙蒙的雾气。外面暗淡无光,已经看不真切。

  雪轻敲着车窗,不离不弃地追随着火车沉重的步履。此刻,在这沉沉的夜色里,不离不弃追随着火车的,也只有外面那纯白的雪——这前世的落樱,仙女的羽衣,不借任何力量飞翔的神。

  一片纯白绽开在北国,一夜数枝开,无根叶,难见香,那香气恐怕都是给早春的梅花偷去了吧。“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遥想红梅绽放时,那一幅“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的图景,我安然的笑了。

  爱人依然在熟睡,我靠在窗上,心里浮起一种细暖的平静。此时的外婆已经奇迹般地康复出院,而我的心,还在经历着更多的奇迹。

  窗子上,似乎闪现出父亲的只影,风呼啸,雪呢喃,他披落一身雪白。

  

责任编辑:祁桂平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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