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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燕飞(彦文杯)

发布于:2014-03-02 09:43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寒春

  一

  不带挂太阳的前晌,透过茵绿的梨树叶子,能看见一套三进院落。

  高高在上的堂屋房门大展,章今柱正半仰在一张老式竹木太师椅上,品啜着大儿媳沏好的大碗粗茶。操一把齐崭崭向后背去的花白齐肩毛发,又捋捋从下巴漫瀑到胸前的山羊胡。农家务本力穑,自固山中,人生若此,夫复何求!

  “咕嘟”一声响过,老者的喉结像母鸡下蛋似地努力着,紧接着从嗓子眼里翻腾上来一股携着牙屎的夹生之气。一泡尿功夫,流传了不知多少代的粗茶碗见了底。

  八仙桌面油光泛影,老式的旧漆早翻改了颜色,却因殷勤的擦抹而铮平赛新。老者脑袋后仰,座下的太师竹椅“吱吱”吐曲,牙口稀疏的褶脸上,鼻直口方,两腮无肉,眼中蓄光。麦茬般的老髭带着劲道,苍黄中纹道里驻着威严。

  大儿媳正在神龛前为沉疴在床的丈夫“喃喃”祷告时,老三和老四风风火火地闯进来,龛前的烛火噗唿唿乱闪。

  “我说大嫂,哥的病多吃些药迟早会好的,何必求那玩艺儿!”老四嘴毛一撇,声音像铁锤夯在卵石蛋上。

  女人脸色大骇,拧着青紫的脖筋直看竹椅上的老头。有神灵在上,有长辈儿在上,她没敢说什么。

  老头眼中精光绽放,座下的竹椅也叽咛叽咛地咆哮起来。“混帐,在神灵面前如此不敬,你不怕横空打个雷下来了吗?”

  “爹,您常教导俺哥儿们,阴司报应神鬼之说系子虚乌有。今个儿又说什么雷呀神的。哪能自个儿咬了自家舌头吗。”老四虽然忌惮老爹,却谁的话都敢诋撞。

  “忤逆玩艺儿,我还治不了你了!平时教你那些道理,是让你当心着了外人的道,你却拿它对付我?难道你也想造反?”老头子的某处穴位似被老四的疯话点着了。其实他并非迁怒于四儿,而是为了安抚善良的大儿媳。

  老四把瞪愣的双眼眯起,唯唯怵喏:“爹,咱虽没有灵丹妙药治好大哥的病,却有办法治治那章云清的病。”

  章今柱轻觑一眼:“前阵子刚治摆过他一遭了,他的婆娘,他的大儿子都撵出门户了。”

  老三那吊三角里满是玄机。“娘们儿虽被云清赶走了,可他们还是一家人。老太太蹬腿后,她们母子俩按理数都得回家治丧的。到时候被他们搅和在一起,咱可就没戏可唱了。——其实这些都扯淡。爹您不知道,那女人在外面把咱一家子骂了个狗喷血,说是咱把人家拆散了。那个跟着她的儿子,吣口扯黄地大放觖词,扬言要把咱家铲平!”

  章今柱经牙缝里哼出冷笑:“别说他是条虫,就算他是条龙,也要将他斩杀了。诶——我说,你哥儿俩今儿唱的哪一出,那老太太不还没死,说这些不等于白瞎吗?”

  “不白瞎,今儿早,云清慌慌张张把念书的小儿子从学校领回家,就是等那老婆子咽气……”老三背弯下去,手打喇叭状耷向耳朵。

  太师椅又是一串呻吟,老者脸上抖动着一撮啴啴皮肉。深长地倒吸一口昏滞的室气。眼睛望着窎远的天外。

  老四争宠邀乖似的也贴身进前,两扇朱紫不分的厚嘴唇子啪叽啪叽煸动起来。“那章云清可没以前老实了,就在三天前,他找人把坟头的风水勘探一番。我还犯嘀咕,大哥这三天为啥起不来了?感情……”

  竹椅上的老者懊恨地把腰身板得棒儿直,浊黄的手指甲抠进竹皮缝里,那被须茬掩饰的上、下唇紧绷在一起,即而松开。呼吸有点凝叠,颧颊的皱褶里泛出缕缕青光。“一宗两脉,到而今二百余年,咱家丁兴水旺,他那一脉香火潦聊,现今他明着修阴,实想截断咱家脉气啊!”

  老三孥着川字眉叫道:还了得,铲平他的坟头!”

  老头儿未接他的茬:“章云清的爷爷英年早死,他爹三十岁殁于怪疾。到他这儿三代单传。也不知吃斋念佛的老太太感化了哪路神灵,娶了章念珠那女人后,竟生下三男一女。虽然中路折了一个,可这二十年在那抠门娘们儿执掌下,小日子风声水起。前年承包了队里五亩果园,昨年又买回钢磨来!”

  两个儿子像柠檬含在嘴里,“她?算哪根葱啊,不就一个小果园儿一台破钢磨吗?赶明咱也买一台回来,不,买三台回来,看她牛不?”

  “那是个财迷精啊:放屁崩出个豆子来,也得拾起。”老者似对两个儿子说的不感兴趣。

  “可不,身上蹦出个跳蚤来,她都捉住了放回自个身上。——怕跳蚤的血被别人挤了。”老四一只手撩起后襟,另只手在脊背沟“哧哧哧”地挠,一面缩颈延背地唠叨。

  “哼哼,那娘们儿进章家后,掌了章未清的门印。你二哥买生产队庄宅那会儿,她只管吃羊蛋,不管羊死活。全然不念本亲邻里,跟你二哥扽着膀筋喊阄瞎逞能!”章今柱那快要饱和的眼袋里积满了怒水。神情有些亢奋。

  “她那是背着萝卜找镲子,蛤蟆蝌蚪撵鸭子——不自量力。亏您给那个没有主心骨的男人上了紧箍咒,一个巴掌将娘们儿煸回去,二哥的房子才手到擒来。”老三跟话。

  “嘿嘿,你们两个,记住:归元村这杆大秤上,咱章家就是秤砣。咱把秤砣拨到哪里,定盘星就在那里!”

  “爹,我懂。”老三甩晃着瘦驴一样的肩胛骨,诡谲地谄笑着,那娘们想牝鸡司晨,阴盛阳蓑地挑大梁,咱偏给章云清鼓气撑腰。让他胁制她,让她家起内讧。眼下章云清老母奔西了,正是他稀罕咱的节骨眼儿上!”

  章今柱手拈山羊长须,颔首。正色着讲:“一口唾沫一个坑,说得好。咱们除掉那母子,是‘为民除害’,到时候,你们听我的。——诶,刚才四儿说什么,云清那小子居然在风水上打起了主意?”

  老四凑过来:“他是想修来着,可赶上老娘的簸突,我踅摸着他会在老娘下葬时想辙了。”

  “哼,这小子是想咸鱼翻身啊!一枝两股沾着同一山头脉气,他要发达了,你们几个吃屎也爬不到茅坑喽。——半个月后的溉灌期,那漳北渠的水——”

  老三太阳穴豆茎般的紫筋恨不得飞出来跳舞:“我明白,把水引到他的坟头上,让他的先宗们洗个凉水澡,——嘿嘿!”

  ……

  二

  穿越朦胧不清的黄昏,杂霭中一个男人进入那三三出的院落。远远看去,他像个没有筋骨的纸人被空气相托着荡入森罗堂内。他是章未清。

  依归元村老例,逢红迎白的门户,须先行言讣本族族长。

  “叫魂儿了?”章今柱问。

  “举娘的鞋,在房脊上都叫三遍了,没啥反应。”章未清回说。

  “禧材、寿衣鞋也妥了?”

  “备了,半个月前郜老六给掐算的,说是最多熬不过二十天。”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叫自己去。你娘死在关口之上,也算是喜丧,理当找名气大的吹唱班。——你娘在世时我把她当亲弟妹看啊,这说走就走了,心上咯愣愣的,呜——呜——(他以袖襟试泪状)所以我想把丧事办得风光体面些,让老妹子一路走好,你看中不?”章今柱朝章云清翻了翻眼皮,便端起磨漆仙桌上的大茶碗,不想竟空了,又重新放落。吊睛盯着泛黑泛紫的屋梁,等那下首的男人表态。

  一道署光绽放在心窟里。章云清看到了惊雷般的希望,特别是老者半尺长的悲泗,震彻他的心骨。“伯啊,您待我就像自己个儿的孩子!这事我全听您的了。”

  老人止往悲伤,舒口气,柔声绵气道:“谁让我们都姓章!回头让二儿三儿四儿他们全过去。”

  “我大哥的病,还没——?”

  “唉——一言难尽呀,我打发你嫂子先过去,趁着尸首还软活,把送老衣换上。”

  章云清声情俱涩:“嗯,那俺先回了”。他忽而又想起什么,支愣着身子待要离开,却扭抳着不肯拖动鞋子。

  老者拈须笑道:“我这手头也只有三百块钱,你要不嫌少,就先拿去用?”

  “伯啊,我就是砸锅卖铁,也不能动您老的延命钱,我,我是想——跟您再商量一件事。”

  “哦?什么商量不商量的,直说!”老者的心情不错。皆因面前的章云清很懂事。

  “我打算,让念珠她们也回来凑个热闹。你看——?”这章云清说话时像被人抽空了精血,仿佛这话他讲出来,能遭天打雷劈一般。

  果然,章云清的眼前旋起一股强风。阴寒着凝成一把尖刀扎到章云清的心窝。那老人的眸子里喷射出带毒的箭矢,把他的心膂股肱挫扯得麻痹。接着五脏六腑被一只巨手掏空了,只剩下一具没有份量的躯壳。

  死灰色的长褶脸上有两束幽光活耀。“热闹?云清啊,我们章家还缺热闹?不是我说你,那女人害得你还不够苦了?你那不孝的大儿子,居然帮着她!再折腾,你的脸面丢得起,我这老脸可卖不起。”

  “诶诶诶,伯说得是。我也就随便提提。”刚才的提议简直就是触犯了神灵。章云清冷汗淋淋,疲软得筋抽骨冷。

  ……

  章云清颤微微地走出那青砖门楼,呼吸才像长了翅膀似的自由。可心里像扎上铁藜。整个人消瘪剩一张薄薄的人皮,还有那没有任何支撑的摇曳不实的心。冷不丁一阵酸楚的气息串到鼻腔,几颗委屈的泪珠从黑黑的眦毛上跌落。也不知是母亲的离开让其悲戚万分,还是刚才章今柱的慷慨陈词让他感激不已。

  和别人不同的是,他的胸脯里腋生着两颗肉心,一颗左边,一颗右边。一颗是红的,一颗是黑的;一颗是年轻的,一颗已衰老。

  畸咸畸淡的日子被一场场亦真亦幻的梦境打发掉。健黑的庄户人一如继往地支撑着头顶斗大一个天。就算偶尔地变换了季节,事情仍会按步就班。

  生长着两棵梧桐的院落里在某一天搭起墨绿的帐蓬。不时地从下面翻转一些白色的烟气上来。于支离破碎的天影中一晃而消散了。

  玲瑯作响的院落,人里人外,各执其事。北屋灵堂内泣声阵阵,时起时落。就像村前淙淙了几辈子的九曲清漳河,该稳则静,要湍则急,当曲则弯,遇西则走。

  而当一男一女走进这个既陌生而又熟悉的院落时,熟透的格局却在悄然地冷却、冻结。

  杂遢混乱的院子闪然间清寥无声:灵堂忘记了哭泣,颜容忘记了表情。怪异的神芒从每张脸谱上挣扎出。它们既不安,且兴奋着。它们既正直,又裹携着刚腹和警戒。零零总总地聚在一起,居然还能找到共识。

  是的,共识就是那么容易,就像斑鸠帮着云雀孵蛋。可恼的是,那一男一女既不像斑鸠,也不是云雀。

  难以想像,多数人不欢迎这两人的到来。尽管这二人曾在这院落内驻守了近二十年。尽管多数人才是这院落的客人。他们是老者章今柱派来的。

  也许此刻章今柱还在三进三出的上房里压着吱吱唱歌的竹椅喝茶。但毫无疑问的是,章念珠母子回家吊丧的消息像一棵飞弹,即刻砸落在他的耳旁。

  这母子像瘟神一样出现在自己的家中。理直气撞的母亲走在前面。溜肩躬背、身材僵硬的大儿子随从在她后面。

  这世道打个小盹儿,滑入了反物质状态。人前人后,堂内堂外或缄口襟舌,或窃窃私语。或僵容膏目,或挤眉投眼。仿佛一树叽叽嘈嘈的麻雀被惊扰后突突地飞光了。只留下风声风影和风语。

  章念珠嘴里嘟囔着什么,像梢头聒厌的野雀;大儿子一声不响地跟着,似一朵没有颜色的路花乍开。

  没有人打算跟二人搭讪,只是拿眼线儿拴在那二人的“尾巴稍儿”,神情冷若霜石。在乡下这叫“甩脸打人”。

  奇戾的咒语在慢慢地起效,时空霎那间被扭曲。电光石火中,结成一种气场。

  合着那不知是谁家的哈巴狗该着倒霉,被一只硬胶鞋踹上了,夹着一条花尾巴“叽唔叽唔”从人缝中逃蹿了。邋遢的背毛上还粘带着被人啐上的涎痰。

  随之,凝滞的空气开始流畅,摒窒的呼吸也找到了节律。

  在“端人正士”们万般窥睨中,那母子跨入灵堂,给薨天驾鹤的仙者叩首。悲悯肃然的灵堂内骤起水涡。悲泣声嘎然而止。斗气翻腾。阵杖分晓。

  一屋子的人丁,囊挤到灵东,那母子二人孤零零困顿在灵西。紧接着共振起呼天抢地的嚎啕之悲。它们环环相扣,以攻为守。像狂涛巨浪将一对不甘心的母子掩埋到阿鼻地狱的深处。

  哭势最汹当是先妣的女儿章云清的妹妹章念珠的大姑子。她将长长鼻泗用右拇食指掐断。粘在手上的大半被甩在卧草的缝隙里,甩不掉的被她擦试在白布鞋帮子上。

  她全身打过一道颤粟。再深吸一口气,想想尊妣生前的千般恩典,万般慈爱;想想往事里的悲伤辛苦,以丹田之气冲开压抑的气场,放声大恸:“我的——那个娘呀,你走得太急,太凄凉,儿女们还没敬完孝道,你就赴了天堂。娘啊娘,您这辈子可怜啊,没吃过好饭没穿过好衣裳;娘啊娘,您走得恁般远,以后谁为你缝衣呀,谁给您端饭熬汤;娘啊娘,回头再看我一眼,丢下这隳塌日子教阿弟咋办?娘啊娘,愿你下辈子投胎把运转,再不要吃斋守寡三十年……”

  勉慰的一双双手掌轻拍她的肩背,而她号啕得更为澎湃:“娘你死得屈呀,你死得冤!你被人活活气死了啊你死得不安,何时能昭雪啊,老天你开眼看看!……

  那边的章念珠听出话里话外是在咒她。一顿脚步出灵堂。丢下孤零零蓄泪无声的大儿子,被且歌且伐的茄紫色哭声淹埋。

  静得出怪的西厢房里,暗得像囚室的黄昏。峙撑着两个冤家:一个像螳螂一样顽固的女人赳赳站着,一个像驼鸟的男人萎靡地蹲着;一个在苦口婆心,一个在吞云吐雾;一个是章念珠,一个是章云清。

  “那狼舔狗操的玩艺儿让你把俺娘俩撵走,你还真个儿要将我们撵走啊?”章念珠把声音压到嘀咕的程度,分量却像噼啪爆响的火雷管。

  心神俱废的男人愈发凶猛地吸着烟,虽然鞋边已丢了七八个烟头。

  痛苦的甄择:老婆和那糟老头,他得牺牲一个了。

  厢门吱咕一声错开,探进来一张温亲诚和的脸宠。是章云清打小一起交拜的义兄。那张脸先是笑笑,随即把整个身躯薅进来,反手掩了门扇。他用粗低的喉头对章云清说,“云清,不能犯糊涂啊。谁亲谁后,谁近谁远?你心里没数?以前你们吵架到夜里二、三点,第二天你赌气睡到日上三杆不起,婆娘五更天照样起床做活。苦日子熬走了,如今有人扔根鸡毛,你就当令箭使,就想把弟妹休出去,不值啊!”

  这院子里,他是第一个为章念珠着想的人。

  章云清心有所动,抬起迷茫的头颅:“哥,我听你的。”

  嘎然一声凄唳的嚎叫声,像琉璃瓶踉跄在院子里。而后收拢起来,漫过老屋的房脊,冲上九霄。它像山野深处流蹿的兽吠。又像捍风拔树时的惊蹶声。鼻窒耳聩地、囫囵打滚地扎进人们的心肺里。

  那是大儿子狼仔一样的哀嚎之声。空空的灵堂里,他像被踩扁的污泥瘫软着。那些人乘没客时歇着去了。

  ——难不成灵堂里乍尸给他吓着,还是鬼魂附体,扬疯露傻?

  长长的嘶嚎过去,接下来是呜呜咽咽啜泣不止的细啼之声。肩膀不住颤抖的大儿子匍匐在棺木上,很久没有起来。

  沉沉暮霭遮住了院落的上空,也遮住了每一颗变幻莫测的心。

  ……

  老二章富贵黑愀着脸,走进章今柱的屋子。在昏溃的灯盏下:“爹,云清那小子又他娘的变褂了,授许那娘儿俩可以回来了……”

  三

  入冬以来,阴楚楚的不见一个睛朗天,半死不活的尘气厚厚地按压在归元村的上头。像是不懂丹青的人用画笔醮着青、灰料乱划的。

  土黄色晨光下的街道旁,有株遗失了风采和绿叶的洋槐树,干荚枝下的石条上铺着两块坐垫,坐垫上面压着两个饱醮春华秋实的女人。

  “嗳,听说了吧,云清家的昨天一回来,就弄得管事的章家老二好没面子。”布袋奶大胸女人的奶子据说在归元村属一论二。上搭肩膀下垂腰间的两只肉袋整整养活了三个亲孩儿四个奶儿,瞧那身膀儿,你再不会怀疑当今世道的发达程度。

  “可不是呗!昨个儿大姑子哭的那一段,恁儿有噱劲,分明是在咒那章念珠和十八岁的大儿子,”漂亮的眨眼妇人接过话把。那眼眨得,每一道秋波儿里都蕴着新意和典故:男人见了动心思;女人见了想事故儿;空中飞的想落下去;水中游的要浮上来。

  “听说念珠待老人可凶了,老婶子没牙口想吃软的,她偏偏做些硬的来;章云清要孝敬老人,偷偷买了五斤肉回来,被念珠逮到,劈手夺过‘卟通’一声,你猜怎么着了?——”

  眨眼妇人的眼眨得更欢畅。“不知道,快讲嘛,急得我心肝儿都快蹦出来了。”

  “那五斤肉给她扔到高街(厕所)里去了,造孽啊。你说要是扔到大街上,给别人捡了去,还算积点阴德。”

  “娘啊,这可是头一回听说呀,怪不得前阵子章云清要和章念珠离婚呢。可又光响雷不见雨。”

  “这次事儿弄大了,章今柱那老头儿要出手了,我家昨晚接到了通知,你呢?”

  “一样的。富贵也去过我家了,我那口子也答应了。没法子,胳膊拧不过大腿啊!谁的脸大,咱就得给谁面子。”

  “最可气的是那娘们儿遇事爱钻牛角尖,迎来送往的从不撤汤漏水,谁的亏她都不想吃。咱和她一没交情,二没恩惠,犯不上为她得罪人。”布袋奶女人嫌自己的声音不够尖亢,直截地提了二十个分贝上去。她的眉梢左右轻挑,意虐情傲。因她看到三、四个像下架黄瓜一样的女人,指指点点、笑骂有致地勾揽着走来。

  “可说也怪了,就说她那大儿子吧,一个快要成家立户的小伙子了,居然跟着他的娘胡闹,这进退触蕃的事,难不成真像谁说的?”眨眼的漂亮女人嘴角一酸,像嚼了半熟的硬葡萄。

  “这事你都知道?这,这可是乱伦啊,我们又没亲眼见到,不能乱讲!”

  “这种事还用亲眼见吗?”

  “快别说了,有人来了,这可是没影消踪的事啊!”

  “怕什么,这事我还是听老章家的人讲的哩,若没有个风来雨去的,谁愿抖露这种丑事”

  “看那小子闷不拉巴叽儿的,正应了一句话:闷驴暗里偷吃料,备不住暗地里干了多少见不得人的邪事。”这时布袋奶的女人已发现那三、四根凑过来的“黄瓜”,果真死蔫儿在这儿不走了……

  霸道了一夜的暮色像个没法填饱的囊袋,要把黎明包吃下去。就连在上午时分的老阳,也被肮脏的黑云所遮掩。乌鸦们倒喜欢这种色调。它们穿越低云,掠过山林,滑过炊烟,息落在一棵遗失了风采和绿叶的干荚洋槐树梢歇脚时,只剩下孤寂寂的三只。据传这乌鸦虽为不详之鸟,却通灵识性,人间哪里有茕事,它是先知者。

  章今柱知悉章云清把章念珠母子留下的消息后,当即号令章氏家族一百五十多口人,从章云清家里撒走。

  像敬畏死神一样敬畏章今柱的男人,到此时才意识到摆在他面前的再不是一场普通的入土为安,而是涉及到今生后世方方面面的一场空前绝后的悬殊较力。要么留下这女人,用下半生的时间跟她一起蒙着遮羞布在乡人面前苟活。要么赶走她,做个儡傀人。

  章云清行思坐想,如暮燕鼎鱼。如果没有五邻六舍和众亲友的帮衬,不仅在归元村颜面扫地,还会遭至众叛亲离。好在一旁的结义兄长很快为他想到了第三个主张。那就是领着毫无过错的母子俩,到章今柱的面前求得他的宽恕。为了将逝者顺利地入土,章念珠答应了赔礼倒歉,一声不响的大儿子也应答了。

  供着耳报神的章今柱在他们来之前已通粗晓细。厅房中,他城狐社鼠地对着子孙们:“娘们儿好厉害的一招,意在拿软刀子扎人哩,她们来央我,一来显得咱在故意为难她们;二来,如果我不答应则显得我小家子气。答应了,清理门户的计划不但落空。而且名头还会栽在那女人的手里。你们几个说说,下一步咱该怎么办?”

  “不尿她!任她们把石板跪穿,咱不答应,除非让那娘儿俩滚蛋。”老三老四嗷嗷叫着。

  “你们哥儿俩只想对付那一家子,却忘了全村几千只眼在盯着咱咧。还是听听你二哥的想法吧。”老人鄙嗤的小指于鼻道里可劲的转着。

  “爹说得是,咱要对付那一家子,就像捏死一只臭虫,可咱还得恩威并举,‘以德服人’。俗话说‘杀人要偿命,哄死人不偿命’。三十六计中有‘借刀杀人’这一计,咱为什么不用它一用?”嘴唇片子像地包天的二儿子阴声吸气地向老者献策。

  “嘿嘿,知我者二儿也。”老人点头。

  “若章念珠央咱来了,咱就说她们母子激起众怒,让他们去求别的章姓族人。其他的族人还不都听咱的?那母子被耍猴一样兜圈子后,回头来还得求咱。到时咱再顺水推舟,把那些管事的全都叫来,让那母子在众族人面前长跪不起颜面丢尽。况我料定那女人性如烈火,那大儿子倔如犟牛,必不能从。这样众目睽睽之下,我们不废一兵一卒,就能除那母子净身出户。”

  老三老四齐喊妙计,老头子捋须颔首、掬笑颜开。

  ……

  胆小如鼠的人有时并不畏惧真理和天理,而是黑洞洞没有高人指拨的日子。他可忍耐各种生活的困苦,甚至可以拿依赖着的女人当包袱一样的抛出去。依附在另一颗千风万雨百撼不倒的大树后。——听说叫做“猴脑”的一道菜。是把一只活生生的猴子枷拷在餐桌上。食客只看到中央一颗顾盼神慌的猴脑袋。宰杀员一锤夯下去,猴子的脑壳立时陷开。因他的技术高,血浆不会喷流。因那猴脑袋已枷牢,客人不用担心猴子发飙,它瞪着暴鼓的眼球。呲牙咧嘴又无奈其何。

  食客们早舔着发痒的嘴唇,喉结里咽着流津,眼眸里激射出血蓝之光。伸长脖颈捏着长勺,抢掏猴脑里的浆汁喝。居说喝到猴脑的人个个延年益寿,返老还童,房事了得。

  猴子是人的祖宗,它的脑汁一定好喝。冷不丁的一个让他冒汗的场景囚套在身上:他和他的大伯章今柱,还有那一大家子人围坐在大圆桌旁。个个手秉明晃晃的叉勺,弓肩探臂舀中央的猴脑喝。中间那脑袋上腓红的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转到他的面前却盯住他不放。定目一瞧,不妙,怎么是妻子章念珠的面目。他赶紧闭了眼睛,只以为是个幻觉。待稳住了神睁开眼时,那脑袋却还在。这回不是章念珠的了,而是他的大儿子。一个干呕,从他的胸口里涌上一个东西来,那东西冲出他的喉咙,落在餐桌上乱跳。天爷呀,那是一颗人心,怦怦晃颤,腾着热气,泛着杂腥味的肉心!还一脉一脉地淌血出孔……这一着急,他醒了,原来钻个空当他小睡片刻,竟做了个奇梦。

  今天是行丧出殡的日子,怎会在大清早做这种不详之梦。

  日头从中天露出一个圆廓,寒嗖嗖的北风忽忽地飑成西风漫刮,欲揭开按压在方外破絮般的云被。街旁那棵老洋槐树上,聚了十只来黑头黑脚的乌鸦,它们一言不发,定睛凝视下方。

  起首处掌事的声音二踢脚般:“时间到,出殡了!”

  闲散着的族人,齐刷刷地竖立起来。事先他们早有分工,此时聚拢向贴着白宣麻纸的大门。

  领头的响器是一面麦辫子草帽大小的铜锣。一会儿咣咣咣地紧响,一阵儿惶惶惶地呜咽。只听得急步声踏起,湍嘈的人流架着描金摹画的朱红棺材鱼贯疾出。座落在早已静等多时的老干上。而后是孝子贤孙们束麻戴孝倾巢徐出。手拄着粘裹了镂花白纸的哭杖,棺柩后跟着素头素脚的重孝女人们,以歌当哭,呼天抢地。

  由阴阳先生起头喏道:“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肩头摇晃的竹杆挑起的挽幛,将洋槐树上所有的乌鸦卟楞楞惊飞而去。紧接着有人摸了摸粘贴在脸上的一抹凉意,惊呼一声:“是雪花,要下雪了!”

  抬眼望见的天穹,何时又被浓云遮住。整个归元村上空,除了灰茫茫的背景,就是钻到怀里挺到皮肉里的呛风。

  归元村千人空巷。像水塘里的青纱帐,他们密密地排在出殡街道的两旁,拗长了脖子,费力地盯着面前缓缓而过的丧队,慥慥偲语。

  今天的殡葬最是非比寻凡,丧事队仗中没有章念珠,没有她那大儿子,也没有章念珠的娘家人出场。归元村千百年来听都没听过的咄咄奇闻!

  人丁稀缺的章云清殡仗队因章今柱家族的扩编,像一条长龙委蛇在归元村的前街后巷。

  领头的响器换成唢呐,高亢哀婉地穿插到云霄之上,雄浑悲切地萦绕在归元村人的心间。

  “你们看到了没有,在扛着引灵幡的是二儿子,那大儿子干啥去了?”一个男人的声音。

  “你还不知道吧,那大儿子跟他爹闹翻了,跟着他娘跑了。”一根葱白样的手指指引着人们的视线。

  旁观的人群沸腾了。有交头接耳的,有厄声尖叫的,有骂娘日宗的,还有人直接与举幛执素的人嘘斯问彼。有些人心知肚明,还装聋作哑一遍遍地问,而一旁已讲述了几遍的,再一次如此这般娓娓道来。

  而后知道的不知道的装不知道的装知道的一齐摇头慨叹。为那母子绝亲灭性的不义之举而顿足不耻。又为章今柱的大义逾亲,倾家相助双挑高指,五体投地。

  “那母子着实可恶!”终于一位老实人也愤慨了。

  随着一声高喝,吹响器的人开始向前拨动,抬棺的人开始下横杠、哈腰拨肩、吭气发声。手持引灵幡的二儿子一脚把燃烬钱灰的黑罐子踹破。

  灵队出发了。

  冗长激越的唢呐声引领着前行的丧队,在霜浸露白的街道里绵延村外,进入路界(阴阳界)。

  丧队停下,唢呐声像台阶上的流水欢跳着。

  在司仪的呼领下,孝子们转过身来,对着送殡的众亲友,行叩谢大礼。

  谢客完闭,不许再见哭声,吹唱班收场。

  人们重新抬起描金主红棺材,沿着预定的路线,直奔凝结着吉祥生气的墓穴而去。

  雪花纷纷扬扬着漫天而来。风声一阵紧过一阵。

  有十几只全黑的乌鸦,它们盘桓在上空。一路跟着棺椁的印痕。

  ……

  四

  翌年的秋分过后,章云清望着两株跟随章念珠一起嫁过来的大叶梧桐。它见证了他们夫妻从恩到爱、从合到散的一幕幕,见证了他家由盛而衰的一场场。如今已没有了参辰卯酉相济之气。他用手拍拍树干,树干“空空”回应。

  章云清柔弱的生命一个哆嗦,自言自语说:“死——了——。”

  有人讲桐树跟随老太太走了;也有人讲这梧桐嫌贫爱富,它看上新人家了;更有人说这梧桐本是爱情和婚姻的嫁妆,爱情与婚姻不在,嫁妆自然殚薄而去。

  母亲走后的日子,古道热肠的韬光养晦的邻居们再见了他,表示出熏鼻刺眼的鄙夷感。那些要可怜他的本家人等,也一个个不再登门示好。

  就在老娘下葬后半个月的夜里,漳北渠的水把新坟旧墓灌了个汪洋自肆,一条水桶粗的黑洞赫然钻向深处,破了他请人置好的阴脉。而别家的坟头安然无羌。墓碑上的划痕留下两个人的名字:是章念珠和那大儿子。长嘴的人都说这事是那母子所为。

  又一个隔天的夜里,章云清门前一棵碗口粗的小桐树被人砍倒。好事者还说是那母子所为。再隔了一天。小儿子最疼爱的两条大狼狗莫名其妙食毒而死。于是精通时事者还是认定那母子报复所为。小儿子受不了这些冷水塞牙般的刺激。离家打工而走。

  在静得恐怖的厢房内,章未清习惯了在烟草味中乱云飞渡,灵窍升天。两坐椅中间的墙上孤有一幅画爬着。尘埃下面是隐约而见的春波碧草,还有远山近水很是诡趣。它们只是映衬而已,中间的草字才是它的主题。上面嵌词一阙:
  渭柱泾弦,
   释秋处,风雨徒催衰鬓。
  回眸雁阵拂云,丹霞霁峰韵。
  悼红轩,齐眉举案,
  澹青波,过桃花汛。
  碌客跫涯,青壶梅酒,痴心难润。
  乡关远,夜寄冰魂,
  眉间望,西风卷帘俊。
  沧海桑田难悔,鸾情最难论。
  收半阙,盈怀瘦骨,
  蕙兰吟,婵寒芳尽!
  梦里飞桥野渡,凭谁知问?

  章云清哪谙词中雅意,只管在屋内吧嗒吧嗒地抽烟咕噜咕噜地睡觉,以应付朝来暮往的光阴。

  二零一四年二月十七日于北京五里桥

作者简介:原名汤怀旺,笔名——寒春,河北邯郸人。生于一九六九年。少年博读群书,喜好文学。从二零零九开始创作文字。现居北京。
现居地址:北京市朝阳区东高路五里桥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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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墨客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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