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会（彦文杯）

　　莲花乡这几年的名声越来越响。最出名的是他们在全县率先办起的万头养猪场，这在戴着贫困县帽子的九和县不啻是放了颗卫星上天。你看那电视反复重播的专题新闻，你看那报纸连篇累牍的宣传报道，你看那一趟一趟来参观学习的队伍。书记刘炎、乡长周三元也跟着这养猪场一起风光，迎来送往，介绍经验，不亦乐乎。更让许多人始料不及的是，春节刚过，刘炎被提拔当了副县长，周三元被调到城郊当了一把手。

　　新来的党委书记叫丁冬，厡先是县委办公室的一个副主任。莲花乡厡先抓多种经营的副乡长陈新远就地提拔为乡长。

　　丁冬到任不久，就找陈新远说要去看看万头养猪场。

　　陈新远说：别急嘛，你初来乍到，还是先熟悉熟悉情况，明儿我带你到各村转一转，尔后再到乡直乡办去跟大家见个面，养猪场有的是时间看。

　　丁冬说：过几天我们开个三级干部大会，跟大家见个面就行了。不瞒你新远说，来报到之前，我用了几天时间在莲花到处跑了跑，看了看，接触了些干部和群众。大家看我戴个眼镜，文弱书生的样子，都当我是报社的记者，向我反映了不少问题和情况。老百姓反映最多的就是乡里的这个养猪场，他们说得很不客气，说乡里的领导好大喜功，弄虚作假。养猪场年年亏损，还年年虚报利润。你跟我说实话，这养猪场的效益究竟怎么样？

　　陈新远没想到丁冬未曾上任搞了微服私访，他的脸一阵火热，愣在那里半天，不知怎么回答是好。

　　丁冬摘下眼镜，漫不经心地用手帕把眼镜擦了擦，陈新远看到丁冬那微凸变形的眼球里有一道犀利的光，与他戴起眼睛后的眼神判若两人。

　　陈新远有点坐不住。他站起来说：丁书记，你来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莲花乡究竟走什么样的发展道路，今后靠您给我们指引。关于万头养猪场，老百姓反映的不错，但也不能把责任归到老书记、老乡长身上。说句不好听也不该说的话，这也是上面逼出来的。前年县里提出发展规模养殖业后，县委陈邦定书记亲自到莲花蹲点指导，给政策给资金，在全县第一家办起了万头养猪场。那规模，那阵势，县市领导都非常满意。谁都没有想到，这猪场办起来时间不久，问题就接踵而至，先是饲料涨价，而后是病了瘟了，捂了这个圈，又冒出那个圈，药费花了不老少，死了还是死了，没死的都成了“僵猪”，光吃不上膘。年底一算帐，亏了二十多万。两套班子意识到问题严重，这么养下去，包袱背不起啊。研究来研究去，决定把养猪场承包给个人。找了几个养猪大户，可人家死活不肯承包。他们说，农户养猪图个零钱聚整钱，落（赚）粪不落（赚）钱。指望养猪发大财，那是异想天开。后来有人介绍了一个外地的老板带了一帮子专家来考察，把人带去一看，人家说，你们只解决了一个养猪的场地问题，离现代化规模化养猪的条件、设施差的太远，摇摇头就走了。结果没得办法，死撑硬捱，硬着头皮养到现在。前几天，为了还债，又卖掉了一批肥猪和架子猪。现在，猪场里大大小小满打满算，总共还有两千来头猪了。虽然还是亏，但总比上万头亏得少多了。现在，我不担心别的，就担心县里会不会再来召开现场会或是再带人来参观。

　　丁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只见他的嘴唇动了动，好象滑到嘴边的一句话又被他咽了回去。半晌，他才说，新远，我们还是去看看。

　　那好，我去安排车。

　　不用，今后咱们在本乡范围内活动，一律骑自行车，这要形成制度。

　　丁东一边说一边已经把自行车推出了门外，陈新远赶紧带小跑从隔壁的家里也推来了自行车。

　　车子骑上公路，出集镇不到二里地，远远地就看见公路边一溜排树立着的大幅标语牌，“莲花乡万头养猪场欢迎你”。白底红字，分外醒目。向北一条灌排渠，沿渠向前不到200米，左拐就是养猪场。

　　养猪场占地将近三十亩。四周水渠环绕，渠边白杨如林，两千来间猪舍一排排有序的排列着，成群的麻雀在猪圈的上空来回追逐，叽叽啾啾的欢叫。车子骑到大门口，猪场里没有几个人。陈新远领着丁东在猪场里转了一圈，那粪便的恶臭和食槽里残留饲料的腐酸味儿熏得人只想呕吐。走到哪里，绿头苍蝇都象炸开锅似的蜂拥而起，直往人的头上、脸上撞击。陈新远赶紧拉着丁东离开了猪舍。

　　丁东问：这猪场投资了多少钱？

　　陈新远说：这里搞过不少名堂了。开始是个村办小窑场；后来上面号召种植胡桑养蚕，就在这地方平整平整搞了蚕场；栽胡桑养蚕失败了，上面又号召养鸽，这里又变成了养鸽场；鸽子没养好，又叫养鸡，这里又成了养鸡场；鸡子又养亏了，这不，又改造成了养猪场。七七八八在这里扔进去了一百多万了，说不定哪一天又要变成养狗场养鹿场什么的。

　　丁东笑了。他拍了拍陈新远的肩膀说：你不能说养鸡、养鸽、养猪、或者养狗、养鹿有什么不对，这些项目都有人在搞，做大了的也不是没有。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能力去做，象猪场这样的条件和管理水平能养得了万头猪？所以，我们做每一件事都要按科学规律办事。特别是在我们贫困的农村办事业，一定要因地制宜，从小到大，滚动发展，想一口吃个胖子，谁都想，可是办不到。特别是农村产业结构调整，必须要让农民当家，政府的职责主要是引导、示范和服务。再搞大包大揽，那等于是自找苦吃。

　　陈新远连连点头，那是，那是。

　　丁东和陈新远回到乡里刚刚坐定，秘书小王跑来告诉丁东，说刘炎副县长刚刚打电话来找丁书记，请丁书记亲自给他回个电话。

　　丁东说：新远，恐怕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猜啊，准是跟万头养猪场有关。

　　丁东拨通了刘炎书记的电话，果不其然，刘炎在电话里说：县里为了检阅规模养殖业的成果，加快多种经营发展的步伐，使全县的农村经济发展再上一个台阶，决定在莲花乡召开全县农村经济发展现场会。临了，刘炎特别亲切地说，丁书记啊，这次现场会放在你那儿，意义很大。新桥、三河、董元那几个乡镇搞的这些个项目基本上都失败了，你们这里可是县里的一棵独苗了。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第一把火可不能给我烧瞎了。

　　丁东料到迟早要唱这出戏，可没有想到这么快就要粉墨登场。临来莲花前，刘炎在自己家里亲自宴请过丁东，谈莲花的情况，而更主要的是谈在他手里上的这个万头养猪场项目。丁东当时不了解情况，酒酣耳热之际，在刘炎面前拍着胸脯表态，只会给老书记争脸，决不会给老书记脸上摸黑。现在该怎么说？说养猪场亏了？这个会不要放在莲花开了？能这样说吗？不谈在官场上混了，就是一般懂得人情世故的老百姓也不能这样说啊!

　　丁东的话筒举在耳边好半天没有反应，刘炎在电话的那一头不停地喂！喂！你听见没有？

　　丁东感到没有退路可走。也就在这一剎那间，他来了灵感，头脑里突然浮出了一个方案。丁东不禁来了精气神，他把话筒往耳边靠了靠说，请刘县长放心，我们一定认真准备，保证让县里领导满意。

　　陈新远感到很吃惊，连鸡巴带卵子拢打拢还有两千来头猪，怎么准备？不谈没钱，就是有钱买也来不及啊。

　　丁东放下电话，对陈新远说，你让小王通知两套班子成员下午两点半到会议室开会。

　　吃过中午饭，丁东平时习惯要眯一会儿，可他今天却毫无困意。他把想好的方案又从头到尾琢磨了一遍，每个细节都有了明谱。

　　两套班子成员会议准时开始。丁东传达了县里关于在莲花召开现场会的通知，大家面面相觑，都不知如何是好。

　　丁东说：今天离现场会的时间还有一个礼拜，万头养猪场还要唱主角戏。现在情况大家都清楚，这个养猪场亏损很严重，很难再搞下去了。上午我和陈乡长刚刚去养猪场看了一下，不客气地讲，很不象样子。目前还有两千来头猪，怎么给人家看？眼前的情况明摆着，第一，不能死要面子活受罪，不能再向养猪场扔瞎钱。第二，这次现场会我们还必须抓紧准备。大家讨论一下，畅所欲言，只要能达到我说的这两个原则，什么样的点子都行。

　　两套班子成员一个个鼓嘴大憋气，没人吱声。谁也不知道这新来的书记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大家沉默了好半天，有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哪有这样的好事？

　　陈新远怯怯地说：丁书记，看来您已经有了办法，您就给大家伙讲一讲，然后我们统一一下思想不就行了嘛。

　　丁东朝陈新远一笑说：那我就一言堂了。现场会主要是看养猪场，那我们就得在养猪场上下工夫，这个工作由新远乡长亲自抓，要组织专门的班子，分头准备。陈新远的大脑轰的一下变得一片空白，眼睛定定地盯着丁东。

　　丁东用胳膊肘子捣了一下陈新远说：新远，你别发呆，这样如此这般，一一作了安排。临了，丁东说，同志们，出此下策，实属万般无奈。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陈新远的脸色立马缓了过来。两套班子成员个个喊好主意！陈新远带头拍起了巴掌，跟着，掌声响成一片。

　　陈新远心里有了谱，立即与分管多种经营的副乡长召开各村三大员会议，传达布置现场会工作。秘书小王点过名后，陈新远刚刚说了一下会议主题，会场顿时乱成了一锅粥。陈新远拍了拍桌子站起来说：大家静一静，听我把话说完。他着重强调各级领导要与党组织保持高度一致，要顾全大局，既要对上面负责，也要对人民群众负责。会场慢慢安静下来。陈新远也坐回椅子上接着说，我很明白大家的心思，丁书记和两套班子也都明白大家的心思。因此，研究出一个既能保证这次现场会圆满成功，又不让老百姓花钱的方案。然后，如此这般，一一作了布置。最后反复强调要大家从讲政治的高度对外严格保守秘密。书记、村长、会计三大员们这才如释重负，只要不让他们去向老百姓要钱，让他们做什么都行。

　　现场会筹备领导小组正式开始运作。陈新远亲自挂帅，各项准备工作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第二天一大早，乡广播站开始播放紧急通知：由于生猪二号病流行，疫情紧急，乡兽医站为了集中防疫，控制疫情，各农户必须在三日内将自家喂养的大小生猪运送到乡养猪场，由乡里免费注射疫苗，免费喂养观察三天，各户要利用空圈时间对自家猪圈进行一次清洁和消毒工作。村组干部随即走村串户进行宣传动员，工作进展非常顺利。各村的编号组负责往每头猪的脖子上挂上识别号码牌；运输组的手扶拖拉机、独轮车、平板双轮车一起上，只用了三天时间，大大小小九千多头猪已经全部按照斤重大小分圈安置下来。临时雇用的饲养员、防疫员清一色的白围裙、白大褂，一派万头养猪场的兴旺景象。

　　现场会如期召开。万头养猪场让县里的各部门、各乡镇的头头脑脑们看得啧啧称奇。

　　县委书记周邦定在会上作总结讲话时，对莲花乡的工作给予了很高的评价。他点名表扬丁东上任后的第一把火烧得很漂亮。讲到兴起，他让丁东到主席台上来跟大家见见面。连续叫了几遍，陈新远这才战战兢兢地站起来说：丁书记的夫人昨天打电话来说，丁书记病了。

作者：高俊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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