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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小吴拆(彦文杯)

发布于:2014-03-11 11:36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陈三小姐
    大米一家迁到我们村的那一年,刚好是秋收时节。玉米连同杆变得一身金黄,在阳光下有些刺眼,玉米棒大肿包似的稳稳地扎在杆中央,它们大都被泛黄的叶包裹得严严实实,偶尔有一两个脱了几片叶子,露出鲜亮、饱满的米粒儿。经过整个夏天疯长的南瓜挂在没有叶子的藤蔓上,顶着个大肚皮孕妇一般安静地躺在地里,等待着主人来把它带回家生产。一大群蜻蜓在玉米杆上空织网地飞舞着,举办它们冬眠前的最后狂欢。
    大米一家刚进村的时候,母亲正在金黄色的玉米地里掰玉米,八九月的季节,太阳仍毒蛇一样照着母亲。母亲背着烂了底的背篓,面前顶着还没出生的我,累得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但面对丰收,母亲的喜悦溢于言表忙得不亦乐乎。
    母亲抬起头便看到了大米一家,大米的父母赶着大的,领着小的,背上背一个,面前抱一个,肚子里还顶一个,一大家子浩浩荡荡地走过田埂,可谓壮观。
    我和大米出生在第二年的夏天,大米比我早出生一个月。
    大米家离我家很近,百来步的距离,我和大米一起长大,是形影不离的伙伴,成天疯在一起。
    我们经常在一起扮家家,大米家有一条鲜红色的被单,每次我们扮家家大米都会把它带来,盖在我头上,被单大得把我整个人都盖了起来。我们不管那么多,规规矩矩地跪下,像模像样地“一拜天地,二拜高堂”。拜完后抱个大枕头当孩子,“乖呀乖”地抱在怀里哄,俨然一对尽心尽力的父母。
    一次,大米看着我怀里的枕头,说:“叶子,枕头比你还大,不像。”
    也是,枕头一立起来,比我还高了,我问:“那怎么办?”
    大米说:“我们换一个吧。”
    我说:“换成什么?”
    大米看了看四周,从旁边的白菜地里抱来一块石头,说:“用这个。”
    我用被单将石头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抱在怀里,可手一抖,石头就从被单里掉了下来,不偏不移刚好砸在我的脚上,真正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我抱着脚哇哇地大哭。
 
    大米不来找我玩的时候,我就去吵姐姐,我爬到姐姐写作业的桌子边,问:“姐姐,你在干什么?”
    姐姐看也不看我:“写作业。”
    我问:“写什么作业?”
    姐姐说:“数学。”
    “哦!”“什么叫数学?”
    姐姐抬起头,摸摸我的脑袋:“叶子乖,自己去玩,姐姐做作业。”
    我不走,姐姐就拿过旁边的书包,从里面掏出两颗糖果,说:“来,叶子乖,姐姐给你糖果,自己去玩?”
    我高兴地接过糖果跑去找大米,我喊:“大米!大米!”
    大米竖起头:“你咋呼什么呀?把我泥鳅吓了。”
    我推他的肩:“你带我去粘蜻蜓,好不?”
    大米不理我:“不去,要去你自个儿去。”
    我把手里的糖摊给大米看,说:“看,我有糖。”
    大米转过头看着糖,眼睛瞬间发了光,说:“你给我一颗。”
    我说:“你陪我粘蜻蜓。”
    大米说:“好!”
 
    初夏的秧田间,穿来穿去都是蜻蜓。有鲜黄色的“夏金”,肚子很大,尾巴却很短;蓝色的“泡桐”,眼睛特别亮,闪着蓝光;黑色的“鬼王”,速度很快,“嗖”地一声就不见了;最珍贵的数“夜老水”,它只在夜晚出来,白天藏在竹叶间,我和大米只粘到过一只,它的尾巴很长,身子偏小,翅膀透着微黄,两只眼睛圆圆的又大又亮,很漂亮;最好粘的是小个儿的“玉米”,它飞不了一会儿就会停下来,一停就是大半天,一动不动,用手都可以把它抓住,不过它个儿太小,比蚊子大不了多少,所以我们一般都不粘它;最难粘的是“朝网”,一飞可以坚持两三个小时,我们很无赖。
    大米不喜欢陪我粘蜻蜓,他喜欢下田去捉泥鳅。母亲不让我下田,连水井都不让我靠近,说流水无情。大米一下田,我就去吵姐姐。
    姐姐大我八岁,在她眼里我永远是个不懂事的臭屁丫头,她怕我吵她做作业,用零花钱买了一大包糖,我一去她就给我一颗,把我打发走。
    我再跑去找大米,说:“大米,你和我去粘蜻蜓。”
    大米说:“你有糖吗?”
    我说:“我只有一颗。”
    大米说:“在哪里?”
    我说:“吃了,在我嘴里。”
    大米很失望,问:“好吃不?”
    我吧唧一下嘴巴,说:“好吃,我现在嘴都是香的。”
    大米说:“真的?那让我闻闻你的嘴。”
    我说:“不,你香去了我就没有了。”
    大米说:“那我不陪你粘蜻蜓。”
    我咬咬牙,说:“好嘛,你闻了就陪我去粘蜻蜓。”
    大米说:“好。”
    于是我就把嘴凑过去,大米用鼻子使劲儿闻了闻,然后不舍地离开。
    我问:“香吗?”
    大米说:“香。”
    我说:“好了,我们去粘蜻蜓吧。”然后大米就去拿竹竿。
 
    村里人不喜欢大米的父母,尤其是大米的父亲,村里人都斜着眼睛去看他,就像看一只没有尾巴的狗或多一个奶头的母牛。
    大米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不爱说话。他嘴里总是含着一根蜡黄的竹筒烟斗,一个人默默地“吧嗒吧嗒”地吸,烟雾缭绕,他时不时把烟斗抽出来,然后“啪啪”地吐两口浓痰。
    我不知道村里人为什么不喜欢他,为什么议论他。村里人喜欢议论他,尤其是女人,她们围在一起,你一句我一句,唾沫横飞。我没听懂她们说他什么,我只听到一句,那是东头二婶说的,她说“那个倒插门儿的”。
    然后我跑去问母亲,我说:“妈,什么是倒插门儿?”
    母亲转过身来看着我:“你从哪听来的?”
    我说:“东头二婶,她叫大米的父亲‘倒插门儿’。”
    母亲说:“你别听她们胡说。”
    我说:“那是骂人的吗?”
    母亲说:“不是。”
    我说:“那是什么?”
    母亲说:“是门闩。’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说大米的父亲是门闩呢?他和门闩可一点都不像。我跑去找大米,大米就去问他父亲,他父亲用复杂的眼神剜了我们一眼,然后转过头继续“吧嗒吧嗒“地吸烟。
 
    大米的母亲是我邻居大公的女儿,算起来我该叫姑,但我很少叫她。因为我觉得她很凶,她常和王婶,也就是大米的舅妈吵架。她们吵得很厉害,一吵就是几天几夜,声音宏大,释放出去后被几座山挡回来,震耳欲聋,有时她们还打,互相扯着头发你不放我也不放。有一次,她们在玉米地里打了起来,把整块玉米都滚平了。
    大米的母亲很肥,身上的肉把她每一件衣服都崩得紧紧的,屁股像滚圆的竹簺,她的奶子顶起来,像一小段田埂。最特别的是她的肚子,那倒不是因为她的肚子反而小了,而是她的肚子很会装孩子,她好像就那么一站一蹲,就“吧唧”地从肚子里掉出一个会哭会闹的孩子。加上大米她共生了七个孩子,死了一个,还有六个。加上两个大人,就八口人,足足是我们家的两倍。村里哪家办酒席,他们一家就占一桌。
 
    有段时间,我们家母猪下了崽,下了七个,第二天早上却死了一个,只剩了六个。过了十几天,小猪能跑动了,母亲不再让我玩,叫我去山坡上放猪。
    那是盛春季节,阳光很灿烂也很温暖,山坡上长满了草,绿油油的一片,踩上去像地毯一样舒舒软软的,草丛间还夹着些五颜六色的小野花,有的花盘很大,有的只有三朵花瓣儿,但都散发着淡淡的香味,很好闻。
    大米和我一起去看猪,我们坐在柔软的草丛中,使劲地吮吸花的芬芳,头顶是碧蓝碧蓝的天,一直延伸到山的尽头,蓝天上飘着一团一团雪白的云,白得刺眼,我和大米都被吸引住了。
    大米说:“好白的云啊!像花一样好看。”
    我说:“不对,花不是白色的。”
    大米说:“有白色的花,梨花。”
    我说:“梨花没那么好看,还是我姐说得好听。
    大米说:“她说什么?”
    “她说,天上漂浮的云啊,像一团一团雪白的棉花。”
    我得意地炫耀:“我姐说,这叫比喻。”
    大米说:“什么叫比喻?”
    我说:“就是什么像什么。”
    大米说:“这有什么难,我也想一个。”
    我说:“我们一起想。”
    我和大米躺在草坪上,看着天空,那一团一团的白云有些耀眼,我们脑袋里想着它到底像什么。最后脑袋被泥块硌疼了,眼睛也被晃得睁不开了,想的还是漂浮的白云像一团团雪白的棉花。
    我叹了口气爬起来,说:“我们不想白云了,白云已经被我姐想了。”
    大米也爬起来,说:“好,我们想别的。”
    此时我家的母猪在草地上正玩得欢,它用长嘴拱起一块块的泥土,嘴里“哼哼”地附和着,一朵小花刚好就插在它左边鼻孔里,很是滑稽。有一只小猪跑到了上一台土里想下来,但路比较陡,小猪试了几次都不敢跳下来,无奈只“哼哼”直叫,母猪见了撒开腿跑过去,屁股上的肉一上一下抖动,很有节奏感。
    我忽然眼睛一亮,说:“我想起来了。”
    大米转过头:“什么?”
    我说:“你妈像我家的猪。”
    大米很生气,说:“叶子,你骂我。”
    我说:“没有,你听我说,你看,我家的母猪很肥,你妈也肥呀,我家母猪生了六只小猪,你妈也生了六个啊,她们是不是很像?”
    大米耷拉着脑袋,说:“可是,我妈不是猪。”
    我说:“谁说你妈是猪了?我是说像,这是比喻。”
    大米信服地点了点头。那一天,我和大米都很开心,我们在山上哼了许多不成调的曲子。
 
    大米家的房子是用玉米杆简单围成的两间茅草屋,一间用来煮饭,放杂物,另一间用来睡觉。说是卧室,却没有床,直接在地上铺厚厚一层稻草,上面用被单、衣服再铺一层,就在上面睡。
    我很喜欢那样的床,因为在上面怎么滚也不会掉下来。不像我们家,姐姐每次都睡在外面给我挡着,不然我就得从床上摔下来摔得哇哇大哭。我常常去大米家滚床,一滚就是大半天。
    大米家吃不起大米,他们家没有田,只有两块土,都是大米外公悄悄给他们的,为此大米母亲和大米舅妈又打了一架,王婶显得特别凶神恶煞,手舞足蹈地大骂大米妈“赔钱货、瘟神、讨债客”。大米家一年四季都喝玉米粥加咸菜,一黄一黑,很是寡淡,因此大米喜欢到我家蹭饭,因为我家饭里加了少许的大米。我家的生活也不好,那时中国虽然早已改革开放了,邓小平南巡讲话也回来了,深圳早已成了个大城市,但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村里人仅仅是在庆幸土地是自己的了,想种什么就种什么。
    村里人瞧不起大米的父母,当然也不待见孩子。我父母是唯一不歧视大米一家的人,那倒不是我父母素质高,想得开,而是因为我母亲就生了我和我姐,村里人觉得我家断了香火,没啥盼头也不搭理我们。我父母在村里只能低头做人,从不敢说大话。村里人的思想,一代一代传承下来,千百年都融不了。同是不敢出大气的人,也就没有了歧视别人的心气与资格。
 
    村里其他孩子嫌我们晦气都不愿搭理我们,我只和大米玩,我和大米的关系很好,我们相处得很和平,但我们也吵过,最厉害的一次是为了我姐。
    那天我姐给我买了个气球,绿色的,上面还有黄色的斑纹,很新很漂亮,我把它吹大了用一根绵线绑着,牵着去找大米。
    我喊:“大米!大米!”
    大米从屋里跑出来:“叶子,你嚷什么?天都被震下来了。”
    我说:“你看,我的新气球。”
    大米接过去,爱不释手,问:“真漂亮,谁给你买的?”
    我说:“我姐。”
    大米忽地把气球扔给我:“你姐姐坏,我不喜欢她。”
    我好奇:“我姐怎么了?”
    大米扁着嘴,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你姐骂我,哦,不是,是骂我们两个,她说我们两个是两小吴拆。”
    我问:“两小吴拆是什么意思?”(其实应该是两小无猜吧,那时小不懂)
    大米说:“我们那边有个人就叫吴拆,他什么都不做,懒死了,他很大了,但还没有媳妇儿,没人愿跟他。”
    我问:“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大米撅着嘴,说:“你姐那样说,就是说我们懒,以后也跟吴拆一样。“
    我反驳:“我姐不是那样的人。”
    大米大声说:“是,就是,你姐坏死了。“
    我大吼起来:“大米,你才坏死了,你就是吴拆。“
    大米也很生气:“叶子,你和你姐一样,坏死了,你会变成妖怪的。”
    母亲讲的故事里,妖怪会吃小孩,披头散发,模样恐怖,丑陋不堪,都是极坏极坏的东西,人见人打。大米竟如此诅咒我,我委屈地 “哇”一声就哭了起来,指着大米骂:“死大米。烂大米,我骂你就算叫大米,也一辈子吃不到大米。”然后我就跑了,那次吵后,我们五天没说话。
 
    七岁那年的秋天,我们都呼呼地蹿高了一截,我背着书包去了学校,成了一名真正的学生。大米眼巴巴地看着我,眼里是满满的羡慕同是也带着忧伤,大米也想当学生,大米的五个姐姐都没当过学生,他想当一下试试。
    大米的父母也想让大米去当学生,他们省吃俭用攒了大半年,快要凑齐了学费,但大米母亲一场大病将大米的学费用了精光,大米当学生的愿望泡了汤。我的学费是父亲与母亲磨了一个月的玉米面换来的。我和大米出生在那样的一个年代,我们读小学时,那时读大学是不要钱的,现在我读大学了,读小学又不要钱了。
    大米父母说,明年去上学,大米很激动,一跳一跳地跑来告诉我:“叶子,我明年就能和你一起去上学了。”
    我说:“好,我等你。”
    可是,我终究没等到那一天,终究没有和大米一起成为学生。
    大米家搬走的时候,依旧是一个收获的时节,过不了一个月,就又要开学了。可是,他们走了,是在大米母亲和大米舅妈又打一架,大米舅妈连续骂了三天三夜之后,大米父亲狠地抽出嘴里的烟,“啪”地一声扔在地上,对大米母亲说:“收拾东西去。”
    大米家走的那天,我在山坡上放牛,天空碧蓝碧蓝,蓝天上飘着一团一团的白云,我远远地看着他们走向田埂,一大家子,浩浩荡荡,最后消失在村口。
    我抬头望着天,一团团的白云飘过,我觉得姐姐说的好极了,天上漂浮的云啊!就像一团一团雪白的棉花……
  
责任编辑:祁桂平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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