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彦文杯）

　　“死了？”

　　“嗯，样子才惨。现在想起来都瘆得慌。”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看就是外面的那些男人招的，我说啊，”宋嫂嫂用手半遮着面，说，“她那女儿恐怕都是个野种哦。”

　　杨婆婆挥了挥手，露出惊慌的神态，左右看了看，小声道：“快别胡说。这人才刚走，小心被听到，晚上找到你家去。”

　　“杨婆你真是，瞎说啥，现在都改革了，找什么找，满脑子封建思想。”宋嫂嫂轻哼一声，甩手走了，嘴里念念有词，直到远了，才听不见。

　　又停电了。

　　农村就是这样，隔三差五的停电，还总是找不出原因。不过夏天停电倒是还好，晚上也不至于没处待。马家成了停电之后大家的聚集点，这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形成的规矩。而这里的花草石头恐怕都已经听了太多的事情了，所以才长得如此杂乱，如此不安。

　　宋嫂嫂说的那个人是四年前才搬到村子里的女人。理应是嫁过来的。她来之前的那段时间就听村子里的女人在说，要给村子里唯一的单身汉胡蛮子说个媳妇。大家也就是说说，没谁当个正经事儿。谁知没过几天，那胡蛮子还真就娶上媳妇儿了。还别说，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好看，对接着地气的农村来说，那是天上掉下的林妹妹啊。村里的人都问胡蛮子在哪儿“捡来”的媳妇，胡蛮子憨憨地笑笑也就带过去了。

　　结婚那天，全村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不是跟胡蛮子关系好，纯粹只是为了来瞧瞧那个不知道哪来的女人。要说这女人也着实漂亮，浓密黑亮的头发盘在脑后，用当时很流行的带白色塑料珠子的发夹别着。粉嫩的脸上画着淡淡的妆，眉毛柳叶弯似的，好看极了。眼睑朝下垂着，看不太清。不过看样子是笑着的。那身段就跟《金陵十三钗》里的女人一样，妩媚妖娆。不得不说，嫁给胡蛮子，确实是把自己给糟践了。结婚的衣服是胡蛮子用积蓄在镇上唯一一家照相馆租的，亮红的旗袍，袖口和衣领还有摆边都刺着蓝白相间的刺绣。后来才知道这女人是城里介绍来的，离过婚。别的也没说什么，但她自己倒是保证是绝无二心的。

　　来看热闹的人嘴上是说着，胡蛮子你好福气啊，娶了个美若天仙的女人，可私下里却又议论开来。一会儿说这个女人来历不明，恐怕是骗子。一会儿又说听说那个女的不干净啊，不然怎么会被胡蛮子捡着便宜。

　　可这怎么说也是个好事，过了也就没什么了，只是这好事的热乎劲还没过，村里又热闹了。

　　“我当时就说吧，这女人肯定是个不干净的东西，不然怎么会跟了胡蛮子。这才几天，就克死了丈夫，我看就是扫把星转世。”说话的正是宋嫂嫂，宋嫂嫂是村里出了名的尖嘴。什么事只要到了她的嘴里，准好不了。“以前老人们就说过，这天上有颗孤星，自己得不到心上人，就下凡来祸害别人。我看这胡媳妇就是那颗孤星，你们说是不是，诶，你们倒是说说是不是啊。”

　　胡蛮子过世的那天晚上，有人听到他们家有女人在哭，哭得凄惨。

　　宋嫂嫂甩手走了后，杨婆婆又接着刚才的话头：“你们也别不相信，不晓得你们还记不记得。胡蛮子死……”

　　“什么时候的事还拿出来说，你不是说不去打扰过去的人，现在这又是唱的哪一出？”母亲凑上去说，我站在她身后。虽说是夏天，但这一入了夜，还是有阵阵凉风吹来，撩起的头发，抚摸着脖颈。

　　“我说唐家媳妇，你是听还是不听。这个跟那个又不是一回事。”母亲咋舌，杨婆婆顿了顿接着说，“那天晚上，我家老头子出去上完厕所回来，硬说在胡蛮子家看到有亮光，是那种幽暗幽暗的绿光。说句不好听的，”杨婆婆侧了侧身，往人群中间走了走，低声说，“我家老头子连裤子都没穿好就跑进屋了，你们说这事还能有假。一个大老爷们儿，总不能自己在那儿编吧。”围着的村子里的女人们七嘴八舌，不过看大家的样子感觉十分有八分都相信了。杨婆婆趁热打铁，说：“第二天一大早我就看见那个女人出去了，那一身穿得，花枝招展的。一看就不是去干什么好事。哎呀，呸呸，你看我这嘴。要怪莫怪，要怪莫怪啊。”杨婆婆两手合十，转着圈拜，嘴里还叨叨着。

　　有人不同意了，“杨婆，你说的那个绿光是什么意思？”

　　“嘘！”

　　马家房子的主人将食指竖在嘴上，想了想，一副豁出去的模样。“现在的年轻人哪知道那些，以前就有传说。那绿光其实就是过世人的魂，家里要是有人阴气重的话，就招那些不干净的东西。”

　　“就是就是。”

　　马家的坝子两边都是一排排楼房，站在坝子中，晚上就会有过堂风吹来。大夏天的吹过堂风也不稀奇，连那楼房后面的竹子也被吹得东倒西歪，簌簌直响。

　　“就不说这些了。诶，你们说她是怎么那个的？”跟我母亲一般大的梁姨五指并拢在脖子上一抹。

　　“这个事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话宋媳妇没说错，应该是外面那些男人招的。不是我说啊，就说她是死了丈夫伤心了，这，这也不该去拈花惹草啊。你看看，就我这一两年看到去她家的男人，那都不是一个两个啊。就不说她经常出去都去干了些什么事了。每次出去都是穿金戴银，擦脂抹粉的。早上出去要晚上多晚才回来……”马家主人还意犹未尽，便被杨婆婆抢了话。

　　“就是就是。这个我也知道，我家本来离她家就近。而且好多次我都看到她跟那个开车的男人搂搂抱抱的，脸上也全是笑。而且我就不相信了，一个女人家，一天就在家做点小工作，还穿那么好看。隔三差五地制衣服。肯定是干不干净的事赚的钱。”

　　“你们都别说了。再怎么人家现在也是个死者，怎么样我们也要让她入土为安吧。”母亲说道。

　　胡嫂嫂家现在还被警戒线封着，但是早在两三天前，里面就已经没有生气了。

　　马家院坝抹得很平整，现在被月光照着，还反光。“几点了？怎么还没来电。”有人在问。杨婆婆抬起手看着手表，移了好几步才看清时间，“九点了，我先回去了。老头子！”杨婆婆朝远处那一堆黑影吼了一声，黑影动了动，遂而散开来。杨爷爷手上的扇子，隐约还看得清。他拿起来，摇了摇。杨婆婆走了，这个临时组起来的会话圈也散了。母亲往回走，我跟在她身后。四周静得出奇，凉风吹来，冷不防还是会让人打个哆嗦。

　　母亲的拖鞋擦着水泥地，发出令人难受的声音。

　　“妈妈，为什么你们每次在一起不是说胡嫂嫂就是说胡嫂嫂的事啊？”

　　“你还小，不懂。我们这么大的人在一起，总得说些什么。算了，说了你也不知道。”

　　“那个开车的男人是胡嫂嫂的亲哥哥，胡嫂嫂没你们说的那么不好。”我胆怯地说完，却有前所未有的舒坦。

　　胡蛮子走了的几个月之后，胡嫂嫂生了孩子。

　　胡蛮子走了的第二年，我去了胡嫂嫂家。

　　胡嫂嫂在怀孕期间，被村里的女人传得十恶不赦。我还是个孩子，自然被要求避讳着点。但是我不会因为那个，就放弃掉在她家院子里的水晶球。

　　我打开她家的门，就看见了她。坐在一把躺椅上，旁边放着的是还在婴儿床里熟熟睡着的孩子。胡嫂嫂穿着粉色的睡衣，旁边放着一个收录机，放着的歌我没听过。看见我来了，胡嫂嫂赶忙站起来，笑得很灿烂。

　　“我的东西落在你家了。”我指了指围墙边。胡嫂嫂家里很干净，本来应该种着菜的园子现在种着各种的花，但是我叫得出名字的就只有满天星。那种花在我们农村很常见，属于一挨着土就生长的花，母亲以前说那是贱花。靠着园子的是一个池子，里面没什么特别的东西，就连水都没有，只有水干了之后留下的干裂的污迹，但看着上面的痕迹，倒像是不久才被人清洗过的。

　　“你想不想喝点什么，吃点糖？”

　　“哦，我不要不要。妈妈不让我吃别人的东西。”我站在门边无所事事，胡嫂嫂进屋里搬来一把椅子，又端来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好吃的糖，水果。她将盘子放在她躺椅旁的矮桌子上。“进来吧，我又不是坏人。”

　　她刚说完这话，婴儿床上的孩子便啼哭起来。

　　她看了一眼孩子，顺手将她抱起。“哦哟，你这个小家伙，还抗议了难不成？你看，小妹妹可爱不？”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走到了胡嫂嫂的旁边，我探过头，小婴儿脸粉嫩嫩的，一只眼睛睁着，一只眼睛闭着。“你看她的眼睛，哈哈，好好笑啊。”

　　胡嫂嫂看着婴儿，眼睛都在笑似的，“就是啊，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你坐。”我坐到椅子上，胡嫂嫂顺手将收录机放在地上，把矮桌子往我这边移了移。“吃糖。你叫什么名字？”

　　我抓起盘里的糖，剥开，“霞儿。”

　　“很好听。你今年多大了？”

　　“8岁。”

　　胡嫂嫂喜欢听歌，特别是钢琴曲，她说那可以陶冶情操。我去捡水晶球那天那首曲子是贝多芬的《献给爱丽丝》。之后她还给我听了很多很好听的曲子，《梦中的婚礼》、《爱情的故事》、《卡农》等等。她喜欢打扮，因为她说当一个女人什么都没有的时候，更要让别人觉得自己拥有的很多。我给她说了村里的女人议论她的话，她说没关系，那些人是因为嫉妒。

　　“那，那个开车的男人是……”

　　“我哥，亲哥哥。我最爱的哥哥，但是我就是没听他的话，现在变成这样。是我自找的吧。”

　　我不懂她在说什么，我不过是自顾自地吃着。

　　胡嫂嫂家是村里人都不愿踏上的一块土地。

　　第三年的时候，胡嫂嫂家多了些成员。一窝兔子和一只土狗。

　　比起那些女人，我倒是很愿意去胡嫂嫂家。说简单点，也是因为那些诱人的糖果。胡嫂嫂说那些是巧克力，是从外面买进来的。是吃了便可以让人高兴的东西。

　　她说这些都没有用，因为我只知道吃。

　　“哟，你今天也来养地啊？真勤快。”胡嫂嫂的孩子现在也能走了，而她也不用整天都待在孩子身边了。胡蛮子虽然走了，但好歹也还是留了不大不小一块地。胡嫂嫂微笑着，不搭腔。扛起锄头就往自家田里走，走过之后，宋嫂嫂撇着嘴，跟旁边的婶婶说：“你看看那个样，像个干活的人么，我看就是娇生惯养惯了。定是个打不出粮食的人。”宋嫂嫂娴熟的割着地里的杂草，不时还会站起来活动活动自己的腰骨，怕是弯腰久了也不好受。

　　就是这天下午，胡嫂嫂会到家里的时候，那只刚到这个新家的土狗就直直地躺在围墙门口，胡嫂嫂那一岁多的孩子就站在旁边啃着手指头，就那么看着。

　　胡嫂嫂放着锄头，只是看了一眼那只狗，接着进屋里拿了簸箕和大的蛇皮袋出来。用锄头缓慢地将狗装进袋子，随后移到后山将死掉的狗埋起来。宋嫂嫂正巧路过看到。

　　隔天，马家的坝子就又热闹了。

　　“看看吧，看看吧。克死丈夫，现在连只狗都活不成。”

　　“哈哈，我说你这个宋家嫂子啊，什么都是你在说。又不是不知道农村，死个狗又不稀奇。哦，现在倒好，这事儿摊在人家屋里了，你这说道又多了去了。”

　　宋嫂嫂也知道自己是理亏，看了眼远处走来的胡嫂嫂，便闭了嘴。马家的狗狂吠不已，对着正朝这边走来的胡嫂嫂。围着的人群正想散去，“大姐，”胡嫂嫂急切地走近了几步，几位稍长些的，眼睛向左右斜着，面露难色，“我是想问问看，你们知不知道我家那只狗是怎么死的，我以后养狗也好注意点。”没有人理会，她有些尴尬，正想离开，一位好心的婶婶开了口：“怕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给毒死了。”

　　这话刚一落音，另一位就“噗哧”笑出来，说：“什么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分明是跟了不干净的……”宋嫂嫂靠了她，目光一直停在胡嫂嫂身上，满脸的不好意思。“走了走了，回家去做饭！”

　　胡嫂嫂双手交叉握在腹前，指节突出得厉害。我看她若是手指头生病了，哪还用得着去照X光，医生一看那手，跟看了X光片一样。她是从不主动跟宋嫂嫂搭腔，也不知今天是怎么的。许是一个人久了，还是想找些人说话。

　　那之后，我发现胡嫂嫂更喜欢听歌了。而且还爱上跳舞了。

　　“妈妈，你觉得宋嫂嫂和杨婆婆两个人，哪个说的正确？”

　　“你觉得呢？”

　　“我不知道。”

　　胡嫂嫂的尸体今天已经被领走了，是那个开车的男人领走的。听说第一个发现的是隔壁的婆婆，明明桌子上的收录机还放着歌，孩子也还在摇篮里哭着，这人却已经躺在地上了。

作者：金霞。真实姓名：唐金霞。QQ：1059141914邮箱：ttyouyuelia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