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大年（乡情）

　　在乡村，早在腊月二十甚至冬至就能闻到年的气息了。家家户户从二十二前后就开始了每年一次的大扫除，不仅为了清扫干净屋子和东西上蒙积已久的尘埃、过一个清净舒坦的年，而且也寓意着除去霉运和累赘等。

　　阿爷和阿奶甩着长扫子、拿着竹耙子将院子和通往门口的路清扫干净，焚烧堆积起来的杂草、树叶和枯枝等；父亲背着铲子和锄头去修水沟，还搭梯子爬到屋顶修补瓦片；母亲则带着阿吉和阿瑛清扫屋子和屋里的东西，这是一件很需要时间和耐心的事情，他们三人忙碌了整整两天，才总算把厅屋、厢房、睡房、装谷物的板楼、厨房、柴草屋、鸡窝、猪圈和厕所等都打扫了一遍，将屋檐和角落的蛛网、谷粒和泥尘清扫掉，还将桌子、椅子、凳子、衣柜、床铺、沙发、窗户、风扇、碗柜、灶台、铁锅、瓦缸瓦罐等拭去灰尘或收拾好。阿吉除了弄不动大件的东西，别的都能帮上母亲的忙，他搬东西、爬板楼、钻床底、扫蛛网、擦窗户样样都肯干，沾了一身的灰尘和污渍，累了的时候他也偷玩，而从床底或某个角落发现以前的陀螺、玻璃珠或洋画让他兴奋了一整天；阿妹也能扫扫地、擦擦东西，可她胆小得很，碰到蟑螂、蜘蛛和老鼠等就又喊又叫的，逗得母亲和阿吉笑个不停……除了大扫除，按照风俗，还要上香请祖宗和神灵回家；另外，要准备年货，到镇上去买鞭炮、香烛、烟酒、肉食、配料和水果等。

　　要准备的年货主要是糍粑。乡村里，一年里头在不同的季节和节日要做不同的糍粑：清明节做发糕和米皮——妇女们在石磨上将大米掺和着水磨成乳白色的米浆，然后舀到滑亮的圆盘子蒸熟、切成细条状，再浇上花生油和酱油就做成了香喷喷的米皮；端午月做肉粽子，将猪肉、红豆、绿豆、花生等和大米一起、再用苇叶包裹成长条状或三角状蒸熟；中秋节做糖糍或咸糍，做法相似，都是将大米碾成粉，掺和着红糖或放花生、盐进去、再用苇叶包裹成扁平状蒸熟；冬至做炸葱糍，将大米碾成粉、掺和着葱花和盐，再舀到一个圆形小铁勺上放进油锅里炸熟，或做大汤圆，比北方的小汤圆大四五倍，里面裹着剁碎的猪肉、萝卜、葱花等……而过年要做果条和甜饼，也会做一些糖糍和咸糍送亲戚。他们先用一天做果条，母亲用热糖浆和米碾成的粉搅匀、将这团粘湿的粉在一个簸箕里使劲地揉滚，然后分成许多小块，用竹筒压扁成圆饼状，阿奶则手脚麻利地用剪刀将这些圆饼剪成圆条，再将用一小段一小段的圆条捏成圆圈，然后折叠起来、搭成九个孔的花状的果条，阿吉和妹妹也在一边学着搭，可搭得大小不等、歪歪扭扭的，他们很快失去了耐心，就用剩下的那部分圆条捏成小鸟、小龟和小人，等到最后和果条一起放到油锅里炸熟。第二天做甜饼，母亲把白糖熬成浆和米碾成的粉搅匀（不过不用像做果条那样揉滚），然后和奶奶、阿吉兄妹一起，将粉塞进木制模具上的两个刻着图案和花边的圆坑里、用竹筒压实后轻敲几下抖出来，做成了一个个印着图案和花边的甜饼，最后用圆簸箕把它们放到屋顶晒干。

　　大年三十这天，村里有的人家会杀一到两头猪，除了留出自家过年用，剩下的卖给村里别的人家，家家户户都准备上二三十斤猪肉过大年和春节。过了中午，人们就开始杀鸡、做饭，然后到三四点就拜神和贴对联。阿奶和母亲两人一起准备拜神的祭品，先叠放好元宝和纸钱，放到一个长方形的木托盘上，再把鞭炮、香烛、三个酒盅、三个茶盅、一瓶米酒和一壶茶，还有橘子、柚子和饼干等往上面放，最后放上一只蒸好的、嘴里衔着几根葱的金黄色的鸡，然后由母亲端着去拜神，她们表情庄重、一丝不苟，对祖先和神灵充满了虔诚的崇敬。阿吉则陪同父亲一起贴对联，父亲拿着一个条凳，阿吉抱着东西等跟在后面，他们把去年已褪了色的对联、门神和条子扯下，然后贴上新的；大门口因崭新的对联而变得明亮，两扇门上的门神（关公和张飞或秦琼和尉迟恭等）手执刀戟、神情威猛，每个门口也贴上了“新春大吉”、“四季平安”、“恭喜发财”、“金玉满堂”“六畜兴旺”等条子——寄寓了他们对下一年的美好愿景的祈求与祝福。拜了神、贴好对联之后，他们一家就开始吃年夜饭。饭桌上摆着一年中最丰盛的菜肴：猪肉、鸡肉、鸭肉、鱼肉、冬瓜、白菜、酸菜和米酒、饮料等等。爷爷和父亲碰起酒杯一起喝酒，母亲殷勤地给两个老人夹菜，叫阿吉和妹妹对爷爷、奶奶说些诸如“寿比南山”、“身体健康”“吉祥如意”等祝福的话，两个老人脸上绽开灿烂的微笑、夸赞阿吉和阿瑛的懂事听话，随后阿奶将两个鸡腿作为嘉赏分别夹给了他们，年三十的饭桌上充满了喜悦和欢声笑语，他们享受着一年的劳作和付出所换取的收获和富足，既为平安顺利地度过这一年感到欣慰，又希望下一年同样风调雨顺、更加美满。

　　到了除夕之夜，平时宁静、广阔的乡村夜色不再陷于沉寂，而在阵阵闪烁的烟花和鞭炮中被照亮、震颤。尽管人们心里暖暖和和的，不过天气有些阴冷，阿爷和阿奶下午的时候已经在厨房里用一个旧脸盆生起了火堆，后来，阿爸和阿妈也和他们一起围着火盆烤火、聊天。阿吉和阿妹则很不安分地跑进跑出，一会放擦炮、互相追逐，一会为远处夜空中绽开的烟花大呼小叫——随着“砰”得一声声震响它们瞬间像巨伞般绽开，洒下五颜六色、嗤嗤响着的火花，这些烟花多数是镇上有钱的人家才放得起的，不过，兄妹俩为不花一文也同样能一饱眼福感到兴奋不已。两人玩累了，手脚冰凉的、哆嗦着跑进厨房里去，挤到大人们的中间一起烤火。他们一边嗑瓜子，吃荸荠、甘蔗、柚子和橘子，一边聊天说笑，内心充满喜悦与欢乐，谈往事、论礼俗、讲趣闻等等，也谈论下一年的计划。阿爷或阿奶不时地往火盆里添柴或用竹筒吹火，下面的木炭闪耀着灼热、明亮的火红，火苗从苦楝木或松树根下方和两侧腾起；他们的脸在一阵阵火光中闪现着，有时某一个又被一阵白烟熏得咳嗽起来、连忙擦揉被熏出泪水的双眼。整个厨房缭绕在仍消散不去的烟雾中、渗透着一股略有些刺鼻的烟火味。烤火开始使人兴奋，后来则渐渐使人犯困，父亲九点左右就进屋睡觉去了，阿爷眼睛眯成一条缝，昏昏欲睡、话越来越少，阿奶双手叠放在两个膝盖上、头一阵阵往下坠，最后扑在手臂上，阿妹傍晚的时候还嚷嚷着要守岁，现在却倒在母亲的腿上呼呼地睡着了，只有阿吉和母亲还勉强撑着，不过不再往火盆里添柴。直到火盆里剩下满满的一盆灰白色的火灰和未熄灭的一撮火炭，寒冷重新占据周围的空气，已经十点多了，他们也连连哈欠、都回屋里去睡了。

　　一过除夕夜十二点，热烈、密集的鞭炮声就开始响起，一直持续到初一早晨。因为夜里如此吵闹，阿吉和阿妹都没睡好，当他们两人被母亲叫唤时困得睁不开眼。阿吉揉了揉一会眼睛，终于睁开睡意朦胧的双眼，跟着阿妹也醒来了，母亲催促他们赶紧穿好衣服、洗漱完去拜神。才六点多，天刚蒙蒙亮，空气清冷，从村里很多人家那儿断续传来嘹亮的鞭炮声。奶奶和母亲也早已把拜神的祭品准备好，搬到堂屋里的方桌上，阿吉和妹妹洗漱好也到了那里，母亲点起两根蜡烛、插上一把点着的香，再往酒盅和茶盅里倒茶酒，阿奶在一边烧元宝和纸钱，然后把酒和茶往方桌前的地上倒、给祖宗和神灵敬上；父亲也来了，他把一捆长鞭炮拆开，挂到左边那面墙上，他先让他们四人走出堂屋，然后点着一支蜡烛，伸到长鞭炮的导火索那里，还没等父亲跑出来，紧随“嗤”地一声，鞭炮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持续震颤着空气、屋子和地面，他们赶紧两手捂耳、边笑边后退，炮屑等到处乱飞、白烟从堂屋里向屋顶、门口涌出，激烈、嘹亮的鞭炮声一停，他们没等刺鼻的白烟散去，就一起进到堂屋里、在方桌前虔诚地拜神（父亲和阿吉两手向前伸、手掌合起，弯腰并把双手上下摆动三次；阿奶、母亲和阿妹则曲起双手、手掌叠放在腰间，上下屈膝三次）。拜神的祭品要在堂屋里放到傍晚，地上散布的红色炮屑也要等到初二才能去扫。为了图个好兆头，要避开许多禁忌，比如阿奶这一天要吃斋，以求一年的清净、健康，她也多次叮嘱阿吉和阿妹初一这天不能吃别人家东西，开口要说吉利的话，而不能说不详的话和不好的词语。而在每一年的第一天，兄妹俩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拿到父母给的一些压岁钱，他们藏到枕头底下总舍不得随意花掉；还有穿上新衣服、新鞋子，他们喜欢新衣物上散发的那股芳香，并感到自己整个人也因之焕然一新。

　　到了初二这天，在家里吃过早饭，等到十点半左右，父亲、母亲带着阿吉和妹妹一起回外婆家——按照习俗，出嫁了的女儿每年春节都要带上鸡腿、猪肉和糍粑回娘家拜年。对于阿吉和妹妹，回外婆家是最令他们兴奋不已的事情之一，此时内心充满的喜悦和期待要比平时更强烈，他们都穿着母亲刚给买的仍散发着芳香的新衣服、身上一副整齐洁净的样子；从桥头村到兴华村，穿过灰蒙天空下尚未翻耕的宽阔稻田、路过中间的塘坳村，得走将近一个小时的路，他们一会玩耍一会追跑，尽管身上出了汗，却没有喊过一次累。在路口就能远远地看到外婆家熟悉的旧门楼——那两只眼睛状的孔眼和两扇褪了色的、贴着门神的木门，母亲再次叮嘱兄妹俩进了门以后要懂礼貌喊人。外公、外婆、大舅、大舅妈、大表哥、大表姐、二表姐、二舅、二舅妈、二表哥，两兄妹都恭敬地喊了一遍、果然不让母亲失礼。外公眉开眼笑地分别摸了摸他们的头，夸他们听话、又长高了那么多；外婆给他们每人一个红包和一个橘子，她最疼爱的阿妹，还乐呵呵地把她抱了起来。在被大人们夸奖时，阿妹会乐滋滋地做出淘气的表情和姿势去取悦他们，而阿吉反倒有些羞涩和不自在，尽管他的内心也感到一股甜美的喜悦。不久，姨丈、姨妈带着小表弟进门了，还有一些别的亲戚也陆续到来。整个下午，厨房、客厅和院子欢笑交谈声都持续不断。到了吃晚饭时更是热闹，二十多个人分三大桌，男人们那边高声笑谈、碰杯饮酒，女人们这边互相招呼、客气谦让，几个小孩子则争着喝可乐和果汁……

　　饭后，两个表哥带阿吉出去玩，他去到哪里阿妹这个甩不掉的“小跟屁虫”就跟到哪里。他们去小卖部，用红包的钱买糖果、陈皮、酸梅、腌桃和葫芦状的袋装甜饮，阿吉还给大表哥送他的那支塑料枪买了两小袋塑料子弹；去稻田里放擦炮，炸坏路边的啤酒瓶和农药瓶，塞进洞里炸老鼠或螃蟹等等；又去宽阔的晒谷场，和别的小孩们一起玩陀螺，比赛谁甩的陀螺转动最久……还到离外婆家不远的一个大池塘玩——这个池塘名叫“石狗塘”（因为岸边有一只雕刻的大石狗，它被村里的人奉为守护神，守护着这个塘、也守护着兴华村），面积有七八亩，暗绿色的水面宽阔、平静，环绕在树木、茂密的竹林、几户人家的房屋和一段一米多宽的堤岸之中。妹妹一见到水就兴奋不已，站在几块村里人洗衣物用的石板上用手去撩水，阿吉则捋起袖子，伸到岸边的石缝下捞螺蛳和贝壳，引来了不远处的一棵龙眼树阴影下的一群鸭子；大表哥胆子很大，竟把邻居家的那条竹筏解开、跳了上去，将竹竿伸进水中撑了过来，二表哥跟着也上去了；看到他们娴熟地撑竹筏，阿吉有些按耐不住，也要上去试试，当他们把竹筏撑近岸边，阿吉鼓了鼓勇气跃了上去，结果，他这么一上去、踩到了边缘，“噗通”一声失足滑落水里，二表哥为了拉他、猛地跑上前，竹筏竟然也侧翻了，他们两人也一起滚到水里去、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幸亏他们都会游泳、很快都游上了岸，三人冷得打颤、还乐得笑了起来，阿妹刚才记得要哭，现在也跟着笑了起来。他们回去时，被大人们连骂带说地唠叨了一顿，尤其责怪大表哥没做好榜样。傍晚很快来临了，和每次的感觉一样，当离开外婆家的时候，阿吉和妹妹说不出心里多么的舍不得……

　　初四的时候，阿吉家才有亲戚回来拜年、这也是每年的惯例，主要是两位姑妈（她们一大一小，父亲排行老二）。大姑妈嫁到渡头村，生了两个儿子，因为离镇上的集市近，平时经常带着猪肉或日用品回来看望阿爷和阿奶，父亲有时也会到她那里吃饭、并给他们留一些豆腐；小姑妈嫁到邻省的开封，和赶集日过来收鸡的人说一样的话，她生了三女一子，日子过得很拮据。这一天，大姑妈一家和小姑妈一家都回来了，她们作为出嫁的女儿，要给阿爷阿奶带鸡腿和糍粑回来；家里就和在初二外婆家一样热闹，不过，跟在外婆家做客人不一样，母亲叮嘱阿吉和妹妹帮忙招待姑父、姑妈和表亲们，给他们斟茶倒水。阿吉觉得和两位比自己大得多的大表哥没什么可说的话，在他们面前他甚至感到有些拘束，而跟自己年龄相差不多的表兄妹，他们却说着不同的方言，尽管也能正常交谈，但因为一年才见一两回，因此除了他们说话的口音和强调使他感兴趣之外便没有更多的了；阿妹则深得三位表姐妹的喜爱，她们在一起玩耍时外人看来就跟四个亲生姐妹没有什么区别，和在外婆家相反，阿妹比阿吉感到更多的欢乐。等到吃过晚饭，小姑妈一家路远，要早走赶回去，大姑妈一家稍晚一些才会；他们离开的时候，大人们将手里的糍粑让来让去感到既费解又好笑，阿奶收下两位姑妈带回的鸡腿，把猪肉、糍粑拿出、再添一些家里做的果条回赠她们，可是，两位姑妈又不断推让、怎么也不肯带任何东西回去，直到来回推让几次，她们这才心安理得地带着离开。初四以后，有的人家还会有亲戚来往，而阿吉家在这一天之后就已清闲了下来，母亲把剩下的猪肉腌制好、挂到竹竿上，风干成腊肉留着过完年之后吃；过了元宵，年的气息渐渐稀去，人们投身于新一年的劳作和生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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