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口槐树下（彦文杯)

　　村子路口有棵老槐树，它身上长着好多节疤，包包鼓鼓的，就像一个瘦骨嶙峋的老人。

　　“儿子过两天要回来了，你今儿到集上买些菜，割点猪肉，再捎壶油，家里早就断吃菜油了。”她一边数着手帕里裹着的零钱，一边安排老头子。

　　“我知道啦，你就呆在屋里，外面风大，别又伤风了。”老头子伸出那裂开一道道口子的手接过钱，耷拉着脑袋去集市了。

　　她一个人坐在屋里，想起儿子，不禁一笑，嘴唇深深地瘪了进去。儿子离家五年了，一直没有音讯。就在前两天，村支书告诉她，儿子托人捎口信了，说在外面一切都好，中秋节回来看看老俩口。自从听到这个消息，她就动不动发呆，时不时发笑。几年来，她碰见外出归来的人就打听儿子的消息，可每次都失望而归。每逢过节，她总是一大早就来到路口的老槐树下，远远望去，多么希望出现儿子的身影。可那在槐树下母子相拥的场面只在梦里无数次浮现，醒来只剩下满脸的泪痕和浸湿的枕巾。

　　吃过晚饭，她就不停地和老伴絮叨，“你说咱儿子现在什么样了，他那么老实，乖乖肯定吃不少苦啊!”

　　“三十岁的人吃点苦头也好。在山沟沟里也得面朝黄土背朝天不是？”老头子抽了口旱烟，微微咳了两声。

　　“咱儿子走的时候，我给他送到槐树下就不让送了。他不断地回头，舍不得咱老俩口，舍不得家呀。可也没办法，咱没钱给他娶妻盖房子，他还不得自己谋生混饭吃。”她感到遗憾，又有点内疚。

　　“你看看村里外出的人都富起来了，咱孩恐怕也有钱了，这小子不会忘了这个家吧？”老头突然眉头紧皱，一脸的困惑。

　　“你想哪去了，说哪的话，咱儿子待咱啥样你不知道？”她连忙接过话，“老天爷待咱不薄了，结婚十几年终于有个娃。是咱对不起他，他从小就懂事能干，还爱读书，可咱没供他念高中，那时候能把书念好……”他开始想象着儿子有出息后的生活，瘦枯的脸上露出幸福的表情。

　　老头子有些疲倦了，挠了挠头顶上的白发，说道：“睡吧，兴许明天就到家了。”

　　这一夜，她没睡着，没敢睡着。她还在想：儿子该娶妻了吧，那我也有孙子了……这时的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总之不是在做梦，因为没遇到路口的老槐树。

　　中秋节到了。天蒙蒙亮，她换上那件过年做的蓝褂子，平时没穿过几回。然后对着镜子，认真地梳了梳头发。又把掉下来的白发轻轻捏成一团，和以前的塞在一起。这头发也有人下乡收购，兴许能卖几块钱。一切收拾好，她慌里慌张出了门，来到老槐树下已经气喘吁吁。红日初升，周边的草木庄稼似乎还没醒，只有老槐树陪着她静静地等待。这一天变得很漫长，但当夕阳染红了半边天，她瞅不清眼前的路了，便只得失望地回家了。天地之中，仿佛只有一个佝偻的身影走在蜿蜒的小路上，也只有槐树看得见。

　　月圆之夜，老俩口没吃晚饭就睡了。她扭过身子，一声不吭。老头子也默不作声。很快她进入了梦乡，在梦里母子相聚，热泪相逢。也许唯有如此，她才会安心的活下去。睡梦中，她嘴里正念叨：“孩儿，你可回来了，娘终于见你面了。”突然感到有双大手擦拭着眼角的泪珠，“不，这不是梦！”她猛地一撅，睁开眼睛，果真是儿子。她哪敢相信，揉了揉眼。

　　“娘，是我，你现在咋这么憔悴?”一句话彻底唤醒了她。心里不知憋着多少话，可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只见泪瓣儿顺着脸直溜溜地淌下来，无声的泪诉说着内心里深深的牵挂。摸着儿子的脸，她喃喃自语：“胡子长了，脸黑了，还是那么瘦……”

　　娘俩叙了一夜，老头子依旧打着呼噜，享受深夜的孤寂。自从见到儿子，她还没问儿子一句，都是儿子一直在问她最近怎么样，家里还好吗，爹耳聋强些了吗……她都说挺好，饿不着冻不着。那种被儿子关心的喜悦掩藏不住，她多希望时光停留在这一刻。

　　一大早，她忙着剥葱，洗萝卜，剁肉。这是要给儿子包饺子，儿子以前最爱吃饺子了。儿子在屋里跟老头子聊天，她左右忙活，却还仔细听着儿子说话。原来儿子在外面娶妻了，还没孩子，妻子有些残疾，全靠他来照顾。至于为什么几年没回家，她没问，她相信儿子有他的难处。

　　相聚的日子再长，哪怕是到入土安息，她也不会满足。然而儿子明天就走，说是假期短，妻子那离不了人照顾，以后会经常回来，等有钱了就把二老接走。难过归难过，她相信儿子不久又回来了，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担心了。

　　送儿子的那一天，她把家里的鸡蛋都煮了，坚决让儿子带着路上吃。一路上她牵着儿子的手，嘱咐他要常回来，娘就在老槐树下等你。儿子也一番嘱托之后，扭过头，抬起步，忍了一路的泪水终究涌出来。这几年他经历的风风雨雨又有谁能体会呢？做小生意和别人冲突，结果被判刑三年。还没出狱，妻子在厂里干活受伤，截掉了左腿。生活的不幸，内心的痛苦，他能向谁倾诉，难道是这两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吗？母亲的眼神刻在了儿子的心里，他告诉自己要坚强，要笑着活下去，要看到有出息的自己。

　　第二年秋天，儿子兴高采烈地回来了。他带了几千块钱准备让二老想想清福。远远望见了路口的老槐树，它多么像母亲；那弯下来的枝干，恰似敞开的双臂。儿子激动的心情无以言表，他想母亲一定在槐树下等着，一定要给母亲一个深深的拥抱。

　　走到路口老槐树下，儿子有点失望，母亲没在这里。四处看了看，只见槐树旁多了一座坟，墓碑上刻着娘的名字。

　　作者：简洪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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