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孟氏（彦文杯）

　　鲁城的乡村随着新时期的建设规划，整洁气派了很多，原本的乡土气息也随之缺失了。但村内或村旁的田地里还常会出现一些孤独的写满沧桑的庙宇、碑刻，使人们的思绪回到从前。

 

　　鲁城茫茫大地上总弥漫着真、善、美，仁、义、爱的气息。鲁城乡村的庙宇也不同于别处的庙宇而彰显着很重的礼、道、德。

 

　　如今在鲁城东南的夏侯村东头，就还残存着一处天齐庙。之所以说是残存，就因年长日久无人问津，庙宇破落，里边的神像、碑刻也早不知去向，麦秸等乡村的杂物堆满了庙宇。

 

　　说起来年长日久，也不过十几年的时间。十几年前，孔孟氏一直和“神”同住在这里的。孔孟氏是村里地主儿子的老婆。这是几十年前的事了，土改、文革之后，地主们纷纷被打倒，土地房产也被没收----儿时我们都还在背后叫她“小地主婆”。

 

　　孔姓和孟姓是鲁城当地的大姓。明·凌濛初《二刻拍案惊奇》就有“满生与朱氏门当户对，年貌相当……”之说。孟家姑娘嫁到孔家府上做媳妇自然顺理成章。解放前，有些家族女性是没有名字的，结婚之前有个小名，结婚后一出嫁就用丈夫家的姓氏当名字。比如孔孟氏，就是姓孟的姑娘嫁到孔家做了媳妇，就叫“孔孟氏”。

 

　　孔孟氏是村里唯一一个还是“小脚”的老太太。她身材矮小，少许的黑发搀和在白发里，面部的皱纹却还显得精神。穿的虽然简陋，但还干净利索；不显眼处虽有几个补丁，但也缝补得整齐。她对人说话总是谦和得很，早年读了些私塾，于是也少有些话让人半懂不懂。

 

　　庙前一旁有个很大的“水泥罐”，是旧时积水用的，改革开发之后，乡村里开始有了机井，它也就退出了舞台。平时里边也少有积水，时间长了，那里就成了孩子们常去玩耍的地方，搬挪一些附近的砖块，垫着脚在“水泥罐”进去出来。调皮的时候还会躲在“水泥罐”里大声叫“小地主婆”。

 

　　孔孟氏是听得见的，她从来没有因为孩子们的调皮而呵斥过他们，反而都是从旁经过的路人会呵斥他们几句。被呵斥之后，孩子们也就总会胆怯地跑了。孔孟氏这时候看到总会放开了嗓门对着他们大叫“慢着点，小心别绊倒了。”他们哪会理会她呢，只顾着快快地跑，唯恐被“地主婆”逮住似的。

 

　　庙宇门前有个很大的石刻香炉，香炉和孔孟氏差不多高，比孔孟氏显得要胖，和孔孟氏最相似的当属炉脚，都那么小。香炉分上中下三部分，整体造型有点像商周时期的青铜鼎。村里有“学问”的大人们说它富有刚柔之美，但有“学问”的大人们也终说不出它是什么时候什么人弄来放这庙前的。某些有“学问”的大人偶被人问及，也曾以赵希鹄《洞天清禄集·古钟鼎彝器辨》：“古以萧艾达神明而不焚香，故无香炉。今所谓香炉，皆以古人宗庙祭器为之……惟博山炉乃汉太子宫所用者，香炉之制始于此”回之。因为这都是一些有学问的说辞，所以很多人是根本不知道所以然的。

 

　　庙里住的是泰山神----东岳大帝。唐玄宗开元十三年封泰山神为天齐王，相传东岳大帝是掌管人间贫富贵贱、生老病死的神仙，又名“天齐神”，故在各地为泰山神修的庙俗称天齐庙，亦称“东岳庙”。

 

　　村里有个曹姓的孩子，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叫她“小地主婆”，他叫她“婆婆”，因为他妈叫她“娘娘”。这是一种很亲近的称呼，在村里，也只有对那些曾对自己有过哺育之恩的某些女性长辈这样称呼。曹姓孩子的母亲儿时家贫，曾受孔孟氏之哺育，至于穷人家的孩子怎么能受到“地主婆”的哺育，这中间的原委早已没人能说明白了。

 

　　村里有个有学问的人教孩子叫她“天齐婆婆”，有学问的人最初的本意或许并没有那么纯洁，但也正是孩子的天真和好奇，随着孩子们对她称呼的改变和叫嚷，成就了她在村民心目中“天齐娘娘”的地位。

 

　　文革后期，这个天齐庙曾遭受过一次毁坏，据村里上年纪的人回忆，神像和碑刻就是那时候被破坏的，庙宇也被毁得严重。后经蒋姓的老人提议，为天齐王修缮了一下，在那样的年代只愿其保佑自家能富贵健康，资助的费用也算是对天齐王的供奉了。关于庙前的香炉，也有人说是庙宇修缮结束时，人们为不能有个像样的香炉而供奉祭奠天齐王发愁，当晚香炉就从天而降，说是天齐王显灵，对村民的恩赐。如此，孔孟氏之后才能由此栖身之处。

 

　　孔孟氏是小脚，走不了远路，后栖身天齐庙之后，靠着村民对天齐王的“供奉”和曹姓孩子母亲的资助才生活下来。天齐庙因她的照应，兴旺了很多，她会时常准备一些香烛供来拜祭的村民使用。供奉的供果、点心，过了一定时间，她会分给那些来她这里玩耍的孩子，这时候她会说：“是天齐王的安排，是天齐王赐予孩子们的福祉，孩子们吃了之后会无病无灾，健健康康。”

 

　　“她是天齐王的虔诚者，是上天安排侍奉天齐王的‘天齐娘娘’。”村里人们慢慢地相信了这种说法。

 

　　那些年，和她接触最多的也只有周围的孩子们。大人们虽不多走动，但也都没刻意地阻挠孩子们去玩，一来乡村的孩子本就少有人问，二来孩子们总还能吃些“仙果”，三来孔孟氏慈祥犹如孩子们的祖母。她会教孩子们识字：真、善、美，仁、义、爱，她会给孩子们讲故事：凤生虎养鹰打扇。晚年，似有一些糊涂，也常说些让人不太明了的话：“这么多年，村里无大病大灾，都是天齐王的恩典，都是我的侍奉。”

 

　　有几回，孩子们吃完“仙果”，便要一溜烟散了，不愿理会她的叨叨，不再稍有耐心地听她说些不太明了的话。孔孟氏却也会吼上几句：“你们这帮小崽子们，吃了我的，受了我的庇护，还不听我叨叨叨叨，这就要跑。”

 

　　孔孟氏又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些年，有一天，约莫是冬月小年前后，有孩子说：“天齐婆婆靠在庙里不动了”。后来曹姓孩子的母亲去照看了一下，庆幸没有大碍。但孔孟氏说话更不让人明了了。

 

　　“我走了，谁来侍奉他呀？”

 

　　“庙坏了，谁还会来修呀？”

 

　　“和我一样的香炉，谁还会记着呀？”

 

　　“小崽子们，谁来庇护你们的健康呀？”

 

　　“将来，你们又会是谁的长工呀？”

 

　　又一年冬月，天气冷的很，西北风呼呼的叫，犹如黑无常的勾摄之音。蒋姓的一个老太领着孙子给她送去了一碗水饺，孔孟氏却一个劲的说：“让孩子快走吧，让孩子快离开这个地方吧”！

 

　　没几日，又有孩子说：“天齐婆婆靠在庙里不动了”。这次孔孟氏终于没有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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