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歧途(亲情服务)

发布于:2014-08-23 06:5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千里明月

  现在我正在京沪高速沭阳服务区作最后一次停留,等手里这半截香烟抽完,我就将从这里出发。

  我承认,当初在我左手拿砖头、右手操瓦刀站在村头秃子家后墙根砌茅厕时,确实不曾想到我会和文字沾上边。那段时间里,时常有个疯子从我修建厕所的工地旁边经过。虽然有些讨厌这家伙,但他嘟嘟哝哝和自我言语却让我感到非常振奋。每天只要经过我身边,就傻呼呼地用手指指划划,口中还念念有词:嘿嘿!人才……嘿嘿!人才……

  那天我正在琢磨着如何设置一道屏障,好挡住两米之外沙土路上行人好奇的视线,因为按照男左女右的风俗,女厕恰好挨着路边,倘若弄得不好,秃子女人将来定会骂我的。这时不知是哪家龟儿子,骑着一辆崭新的摩托车从我身边一闪而过,扬起的烟尘霎间就迷乱了我的双眼,我两手泥巴搓不得揉不得,待我好不容易能睁开眼时,那狗日的已经在沙土路的尽头一个急转弯,消失了。

  晚上摆酒招待我时,秃子告诉我,那个骑摩托车的是后庄瞎子家最小的儿子小驴。人家风不打头雨不打脸一年到头坐办公室里面玩笔杆子,把写出来的东西往一个什么箱子里一投,没准过几天人们就能从广播里听到。秃子说过这话时,把本来就特别长的嘴唇用足力气,缓缓、缓缓地往酒盅里那么一嘬,叽溜一声酒就从喉咙里滑落,由于看得出神,我也跟着狠狠咽了一口唾沫。

  于是当晚,我就开始了我的作家梦。梦境似乎是我也蓄了长长的头发且一律向脑袋正后方梳去,穿着和平日做瓦匠活时截然不同非常平整的宽袖蓝色长褂,骑着锃亮的摩托车突突突地向后冒着青烟驰骋在村头沙土路上,村上平时非常熟悉但不太搭理我的姑娘们,此时像是相约好了似的,齐聚在路边惊奇地望着我,平时打扮得光彩照人的阿霞甚至流出了长长的口水,让我感觉有点意外。然而在这集万千荣耀于一身的关键时刻,胯下的摩托却开始拆我的台,先是通的一声滚落了后轮,好不容易稳住方向继续前行,却咣地一声又掉了前轮,我握紧把手曲着双腿希望能迅速摆脱这些女人的视线,却发现把手也已断成几截,像一把稻草轻飘飘地撒落在地。

  这个梦给了我很大的触动,于是下定决心为实现我的作家梦铺平道路。那狗日的小驴自小就跟在我屁股后面混,玩石头剪刀布的时候不要一袋烟的工夫我就能赢光他身上除了裤衩以外的一切东西,空荡荡的脑袋就像被驴踢掉下来又滚落进阴水沟灌满脏水,我不信他的智商能因为骑上摩托车高到哪去。

  我先是找到烟鬼二毛,花了七毛钱买了一包香烟给他,换来了他哥哥的初中毕业证。然后用刀片轻轻刮去大毛的名字、工工整整地写上我的名字。再把那些从路边拣来的、向别人要来的一份份报纸收集起来,剪取一些不带署名或者乱七八糟无法识别真名的文章夹在一个硬壳本里面,逢人就介绍介绍我的哪篇作品发表在哪份报纸上,每逢到外村干瓦匠活需要晚上或者第二天回来时,我就提前放风说我去参加了县里和市里组织某项活动,几乎只在一年之内,我就成了村上的名人。

  这番包装为我以后从事文字工作起到了决定性作用。有关消息同时也震惊了小驴。

  那天他忽然换上自行车登门前来拜访我,说要跟我切磋切磋关于文学方面的问题。我不屑跟他切磋。因为以我当时的名气,几乎已经与他不相伯仲,我又怎肯轻易向他传授经验呢?但他死皮赖脸地缠着我,说要不让他看看我的作品集也行。我把硬壳本本抱在怀里捂得紧紧的,谦虚地说我的作品不中看,省一级刊物发表的还算多些,再高级别的似乎很难上。

  他最后咂吧咂吧嘴说,是这样的,因为他早就听说了我的大名,所以想帮一位在高速服务区工作的朋友推荐一下,看我愿不愿意到那里搞文字工作去。

  我先是像站在一丈多高的墙头上砌砖头时一样,脑袋里瞬间眩晕了一下,但扶了扶身后的那棵石榴树迅速又站稳当了。小驴接着说,待遇嘛都好说,哪个单位都不差这点钱你是知道的,只要能留住人才。要不,明天就跟我一起到单位看看去?

  第二天是小驴亲自骑着锃亮的摩托车把我送到高速服务区办公室的。一路上许多人盯着我看,偶尔有人还毕恭毕敬地向我招呼,我漫不经心地告诉他们出去办点事,领导正在等我。

  在一起去单位的路上我才知道,原来小驴这狗日的竟然已经当上了办公室领导。而更让我惊奇的是,他竟然什么东西都不会写,平时从广播里听到他的名字,是因为他手下人写东西时,都要把他的名字挂在前面。他对我面授机宜说,估计我去了也很少做具体事情,主要就是把别人写的材料最后看一遍,有问题就给那些年轻人指点指点,没问题就直接退回去。我反复掂量了一下,答应先试试看。

  这里的工作环境让我非常满意。环境整洁,员工互相打招呼时都像礼仪小姐一样笑容可掬,轻声慢语,各人办公桌上更是整理得井井有条,连纸笔摆放的方向都是固定的,这和我做瓦匠期间的环境截然不同,让我既感到拘束,又十分受用。

  因为我早已名声在外,到了单位就被安排负责文字把关工作,先试用。我反复琢磨“把关”这两个字,感觉就像我以前在家里干泥瓦工时,那个在边上来回转着吸烟只说不干的瓦工头一样。领悟到这一点之后,我悬着的心也就慢慢放了下来。所以自从任职以后就极少讲话。几个部下不时地把他们刚刚写好的材料送给我,我一般也绝对不发表意见,只需用粗号的签字笔在后面签一下名字就行。通常我都是严肃地先收下来,过一两个钟头之后再叫人拿走,不改动一个字。有人当面称赞我说,从来还没遇到我像我这么信任人的领导。在得到认可之后,我感觉自身形象迅速高大起来。我终于明白小驴为什么目不识丁,却仍然能活得那么滋润潇洒。

  然而意外情况还是发生了。在一个周末,当我独自一人值班时,领导拿了一张纸过来,让我看看把里面的几个错别字给改掉,再重新打印一份。领导走后,我反复端详那页纸,一共三行半字,数来数去刚好一百个。可我反复查找数十次,也没有发现哪个字不对;想安排别人帮我找,别人却都回家休息了,于是照样打印了一份,重新又送了回去。

  给领导送材料时,我又一次想到小驴,我感觉这够狗日的原来也并不比我高明到哪里去,有时我也从内心感到好笑,但这样严肃的事情我当然没有笑出声来,我不会写文章就稀里糊涂来给文字把关,他同样狗屁不通却竟然混成了干部,在他堂皇的衣冠内,似乎裹着一个更加可怜的没有灵魂的乞丐,这种嘴脸好似在哪里曾经见过,但总也想不出个端绪来;而时常被一个没有灵魂的影子夸赞并崇拜着,也绝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但第二天,小驴来班上找我,告诉我不必再去服务区上班,原因,没说。于是我也不再多问。

  小驴非常惊奇地问我是不是嫌弃待遇太低,不想干?否则那篇一百字的文章里明明有五十个错别字,我为什么一个不改送了回去?我听后只觉脑袋一晕,但终于还是懒得解释。错别字,错别字,这么简单的事情是应该由我来做的吗?具体情况我当然懒得跟他说。小驴最后惋惜地说,你还是继续干你的瓦匠吧,今后要有更好的机会,会联系你的。我只说了声谢谢,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来。

  现在,手里的半截香烟已经烤疼我的手指。我想随手扔到地上,却发现边上一个戴口罩的保洁员正在盯着我,只好继续捏在手里。我想我得先找到那个疯子。无论踏破多少双皮鞋,我一定要找到那位身上斜披着棉袄脚穿两只不一样的鞋子嘴角不停地流出哈拉的仁兄。只要被我找到,我一定要死死地跟紧并且一万遍地问:仁兄,你为什么要用从来就未擦干净过的嘴巴夸赞我?仁兄,连你都来崇拜我,这不是害我吗?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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