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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过大年(乡情)

发布于:2014-08-26 10:27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余炳华
  儿女们出门在外,走遍天涯海角,也走不出对家的思念,也走不出爹娘的心窝。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爹娘都已年逾古稀,我们兄弟姊妹也都相继有了自己的两人世界或三口之家。每当春节来临,思乡念亲的情结便会蓦然袭上心头。我们都十分盼望能在大山脚下的西施小村庄会师,能在爹娘的膝下相聚。
 
  刚跨入腊月,爹娘便开始忙活了。除了宰猪,还要把忙活了一年的鸡鹅鸭宰掉,腌上满满一大缸,三两天翻一下身。十天半个月后,爹便用树棍搭上两个三角架,在上面横担上一根粗一点的树棍,将那些腌好了的年货挂在上面晾晒,早上提出去,晚上收回来。大概半个月的光景就能晒好了,然后挂在堂屋西山墙和西厢房抹角拐子墙上的木桩上,挂不下时就用铁钩子挂在一进门西边的横梁下。
 
  临近新年了,爹挑了些碎土将大门前被雨水冲涮了一年的坑坑凹凹的地面垫平,用木榔头夯实。然后再挑些没有沙子的黏土,去稻场上背上几筐麦秸塕子用水一起拌匀,将屋内墙角旯旮里被老鼠啃了一年的洞堵齐,把屋外被雨水冲涮了一年的墙拐子抹平。再到街上买些石灰回来,用水稀释成石灰水,左手端盆右手拿着破旧的笤帚头子,或蹲着或弓着腰或用板凳垫着,把能够抹得到的里里外外的墙全都粉刷得白白净净。虽然那个土墙凸凹不平,加上石灰水不是一次性调和的,因而不太均匀,娘戏谑地说:“涂得像花狗屁股。”可是,经爹每年的修整粉刷,视觉上便齐整多了,光线上也鲜亮了不少,现在想起来倒颇有些“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古拙苍凉野性之大美。
 
  城里的雨,乡里的风。山里的风就更加猛烈了。每年过年的时候便是觉得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极少碰到风和日暖的怡人气候。前面有大门,后面有院门,窗户也很不密封,你进我出的时常开门。针尖大的缝,笸篮大的风,吱溜溜的风直朝家里灌,屋内屋外的温度差不了多少,因此,双扇大门一般都是关着的。用石灰水刷过的墙一般是暖色调,更多的是白色反光,屋内便亮堂了许多。虽然从1979年冬天开始通了电,但是山里路远,架线不规范,电损太大,电压太低,40W的日光灯还不及城里15W的白炽灯。就是在那样的条件下,爹在用他年年冬天都皲裂得出血的双手,尽可能地为儿女们创造明亮,创造温暖,创造美好的节日环境。
 
  娘瞅准了哪天太阳好,便从立式大站橱的箱子里,或者是把用塑料布包裹着架在横梁上的被絮褥子、被面被里、垫的盖的,一古脑儿拿下来,该洗的洗干净,该晒的晒软和了,等着过年时儿女们回家时用。
 
  爹娘各自能做的该做的都做了,这时候便和小弟一起将所有的床铺都利用起来,计算着还不够再用板凳临时搭张床。娘散开卷起来的席子铺在地上,蹲下来把所有的被絮褥子套起来装好铺到床上,大小新旧搭配着铺垫,确保每张床上都不会冷。枕头都要摆放好,如果不够,就用旧的或不穿的旧衣服棉袄做上几个临时枕头,连枕巾都铺得齐整整的。
 
  吃的问题全都由小弟夫妻俩安排。除了家中备好的腌制的荤菜外,小弟夫妻俩会在年前的头几天,专程坐公共汽车到滁县(现滁州市,后同)城里买上足够的新鲜蔬菜。腌制的荤菜太咸,小弟怕我们不喜欢吃,就尽量做到荤素搭配,尽可能让我们吃得满意。
 
  豆腐是一定少不了的。豆腐者,都富也。即使是在贫寒饥荒的年头,任何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都没有停止过。因此,即使是赊账,也要想方设法弄上三两斤豆腐,年夜饭的大桌上万万不可缺少这道“都富”菜的。早先的那些年,娘会在腊月二十里头,把早已预备好的黄豆倒在脚盆里,端盆塘水泡起来。井水咸碱性大,不出豆腐。等全部泡好了,便由小弟拿到生产队集体的小磨坊里人工磨制成豆腐。在后来的十来年中有做这方面生意的了,便可以送给别人加工,给点加工费,或者直接用黄豆换豆腐,或者图个省事干脆买一些。不管是哪种途径,反正总要弄上一大花篮的豆腐,放在不用的脚盆里或是半大的缸里,放上清水泡好,每天早上由爹换一次水,始终保持新鲜。冬天气温低,随吃随捞,一直可以吃到元宵节,气温低时可以吃到正月底。
 
  吃的住的方面安排就绪了,爹还会到屋内屋外转转看看,把那些暂时不用的农具收拾到后院的小空棚子里,以保持家中尽量清洁一点,同时,增大活动的空间。尤为要紧的是爹怕孙子们都还小,调皮得很,又觉得新鲜,三两个小家伙在一起玩起来一不小心会磕碰到哪里。
 
  想到的该做的都做好了,爹又会在腊月二十九的下午,挑上粪桶把后院西北拐子茅缸里的粪水舀起来,挑到西山头西边的麦田里浇一遍。门口也有田,爹舍近求远尽可能送得远一点,为的是家中既不可能闻到气味,而且也给小麦施上了一次过冬保暖肥。爹高兴时还调侃一句:“哈哈,麦子也过年啰——”粪水全部舀掉了,再到塘里挑些清水,把茅缸边沿冲洗得清清爽爽,尽可能不要留下任何一点肮脏的东西。爹知道,儿女们上班的办公室里有洗手间,家中卫生间里都有坐便式马桶,大山脚下的家中就是这个条件。
 
  我距家最近,无论是单身汉还是安了小家后,直到有孩子了总是要回家过年的,雷打不动,风雨无阻。我家三个通常是在腊月二十九上午回去。两个兄长分别会从上海和石家庄出发,在滁县站相约,大年三十上午同时回到家中。每当这时候,我便和小弟早早地拿上爹为我们准备好了的扁担绳子,提前赶到林场的公路边,翘首等待着一辆辆客车的到来。那年头规定了客车只有到站才停,旅客中途绝不允许下车。为了抄近路,兄长们大都在距家最近的林场下车。这时候,他们会操着南腔北调,手捧工作证户口簿抑或是“记者证”给驾驶员看。驾驶员既羡慕又觉得不容易,也就大开鸿恩让他们就近下车了。
 
  我和小弟把他们带回来的大包小包行李捆好,挑回家去,他们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跟着。途经林场、新庄、大吴庄时,许多认识和不认识的人涌到路口围观着议论着,羡慕无比,不少小家伙们还一路尾随着。
 
  爹娘早已站在门前的水井旁翘首等待了。看到儿子媳妇、孙子孙女如期平安归来,张大嘴巴乐得一个劲儿地笑。“今早几点到滁县的?”“车上有座位吗?”爹简单地问几句后便转身到厨房拿来脸盆毛巾,给他们从水瓶里倒水洗脸。那开水是在大铁锅里烧好了装起来备用的。一大早,爹便一准儿捏几根稻草揉成团,将洗脸盆里面的油渍擦洗得干干净净。那个年代里没有洗洁精,洗脸盆的里里外外常常搞得油乎乎的,有时候用碱粉肥皂洗,有时候就用稻草擦。稻草碱性大,易除污。水瓶里的水是在大锅里用山草烧的,有时候有油渍,不好喝不好洗。在后来的几年里,家中买了煤球炉,过年人多时专门烧水,喝完开水就洗洗涮涮的,既干净又方便。
 
  娘和小弟转身到厨房煮鸡蛋,这还是沿袭了江苏扬中县(今扬中市)接待客人的第一道程序。每人三只糖茶鸡蛋,盛在碗里端到桌上。这是客气的礼节,吃不掉就自己退回到锅里一点,再吃些稀粥和菜包子,因为中午就要吃年夜饭了。自从1963年底迁居西施小村庄以来,我们家一直还是按照扬中县的江南习俗,在中午吃年夜饭,当地人则是在晚上过年。
 
  这时候,大哥或者是二哥三哥从行李包里拿出一包烟拆开,递一支给爹。早些年是计划经济,大哥会想方设法提前多弄些烟票,“飞马”“大前门”“红双喜”“上海”牌子的烟尽量多带些,因为当地买不到。改革开放以后条件好了,他们偶尔也会带几包“中华”“大重九”“小熊猫”。听说多少多少钱一包,爹吃惊地哈哈一笑感叹着:“乖乖隆得咚,多少斤稻子才换来一包烟哦!”然后接着说,“再好的烟,吹几口也是冒掉。”爹常诙谐地用“吹”而不说“吸”“抽”“吃”这样的动词,儿女们一听就倍增亲和力。爹虽说生活中从不贪求奢侈,说这话时还是表现了极度自豪和骄傲的。因为,他的儿子终于可以让他不要再去抽地上的烟头了。曾几何时,因家贫买不起香烟,三姐四姐小时候就曾在扬中县油坊桥镇上,到外面或者公众场合的地上,捡别人扔掉的香烟头回来给爹抽。
 
  爹接过香烟,几个孙子跑过去拿来火柴争着抢着帮姥姥(孙子外孙约定俗成同喊“姥姥”)点烟。爹坐在长板凳上,通常是左腿翘在右腿上,左手夹着烟,右手随意揽在怀里,左胳膊肘支在左膝盖上,半弯着腰悠闲地抽烟。爹左腿带动左脚不经意地摇晃着,一副清心闲适怡然自得的惬意神情。爹一边抽着烟一边望着儿孙满堂屋里屋外像车水板子一样进进出出。爹还是一声不吭,但是,从他那翘起的二郎腿的不停晃动中,从他那“吹”出去的袅袅升腾的烟雾里,完全可以感悟到老爹的所思所感。爹很开心,爹却不语。他连同这开心愉悦也毫不张扬地掩藏在心底里了。“风流不在谈锋胜,袖手无言味最长”,老爹从不高谈阔论海市蜃楼,也不评头论足,更不去说三道四,对风云变幻的生活始终做到静观深思,令人感到饱经沧桑的城府,尤为意味深长,这意味深长里荟萃着静谧幽深的禅意。
 
  大嫂也打开旅行袋,从囊中探出从上海带回来的“高粱饴”“芝麻糖”“大白兔奶糖”……总之是软糖准备送给娘吃。几个小家伙看见了,一窝蜂地一人抢几只,边跑边剥掉纸壳,争着抢着能够第一个把糖果塞到奶奶的嘴里。娘张开嘴巴口含着第一只糖,其余的就拿在手上掂着看着。娘吮着甜甜的糖块笑着,连连说:“还是我的大孙子乖,还是我的大孙子好。”
 
  简短热烈的欢迎仪式结束,接下来的就是忙中午的年夜饭了。
 
  以小弟为总指挥的后勤组全部上阵,择菜洗菜,斩的斩剁的剁,烧煮煎炸,王木匠箍桶——一家子上。厨房内一刻不停地震动着叮叮咣咣刀剁砧板的响声,锅房屋顶的烟囱里炊烟袅袅,屋内热气腾腾。
 
  小家伙们或各自找乐或组团找乐,打羽毛球、踢皮球、放鞭炮、玩哧花。或者用水桶从井里提水玩;或者钻到锅灶后面帮姥姥拽柴草烧火;或者拿根小树棍到门前塘里的石埠上砸冰冻搅水;或者是指指点点地看大山的山峰,看屋前方的松树,看田野看庄稼,看那些城里看不见的东西。
 
  雷儿在孩子堆里最大,他听小弟说塘里有很多鱼,便好奇地急得直搓手,拽着小弟的胳膊跳着喊着硬要下塘逮鱼。娘在一旁嗔怪,穿着蓑衣救火——惹火上身。拗不过,小弟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活计,拿来渔网,搬来从扬中县带来的洗澡长脚盆,放上洗衣用的槌棒作桨,再把雷儿抱进脚盆里,坐在小板凳上,轻轻一推脚盆便慢慢悠悠地荡向塘中。雷儿手拿槌棒,一边划水一边快活地唱起来:“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水中鱼儿望着我们,悄悄地听我们愉快地歌唱……”由于脚盆太小,用力不匀,脚盆在塘中转悠起来。雷儿顾着头又顾不了腚,左闪右晃起来,三个回合不到脚盆一歪便吃进了水,雷儿跌进了水里,脚盆底朝天,雷儿在脚盆下面的水中瞭望鱼儿是否在听他愉快地歌唱了。小弟早有预感,来不及脱衣服,“噗通”下去抱起雷儿回到屋里,剥光衣服,把他塞到了被窝里。
 
  在一旁观摩的孩儿们吓得目瞪口呆。当转眼发现并无大碍只是变成落汤鸡了才醒过神来,相互瞅瞅后幸灾乐祸地快活起来,捶着大腿扑着屁股跳着乐着。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人仰马翻,乐得眼泪汪汪捂着肚皮,乐得鼻涕流过了“河”。
 
  大年三十的清晨和上午,我的任务是用钢锯条磨成斜口的小刀,镂空刻制贴在门框上的五福子。把一张红纸裁成32开,再找一张旧的五福子蒙在上面做蓝本,没有订书机就用娘缝补衣服的针线在四圈粗针大线固定一下就可以雕刻了。如果担心上午的时间来不及,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前一天晚上加班加点地干。为了这个每年里万无一失的喜庆,我会忙到三更半夜浑身冻得像被水浇的一样而毫无倦怠。五福子制作成功了,早饭以后我便带上笔墨红纸,到东施大庄子上帮三叔四叔五叔家写门对子,也有不少人家主动拿来红纸让我写的。帮他们写好后我便立即回到西施小村庄写自家的春联。时间太紧,写好后几乎不等到晾干就要贴上。五福子贴上了,春联贴好了,再在爹娘的床框上分别贴上“身体安康”,别的床边一律贴上“身体健康”。家堂、锅台、碗橱、箱子柜子上一律都将大大的“福”字倒贴在上面,这是祈盼“福到”了。最后还要在鸡笼上贴“鸡鸭成群”,在猪圈的栅栏门边贴上“肥猪万担”。这是约定俗成的词语。现在想来倒有几分滑稽,“鸡鸭成群”是可以做到的,“肥猪万担”是顶级的大跃进年代的口号,超夸张了,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忽悠来的词。在我慢慢有了自己的思想时就改写成“五业兴旺”“肥猪满圈”了。
 
  茅草屋顶水泥瓦围成的屋檐,参差不齐的土墙,高低不平的小窗,门槛两头有门栏窝的双扇大门,红彤彤的五福子和门对子画龙点睛地点缀其间,瞟眼一看油然而生沧桑古拙凄美的感觉,甚至会联想到“大漠孤烟直,黄河落日圆”的敦煌莫高窟似的苍凉粗犷。
 
  午时12点开始吃年饭了,把所有的菜全部端到桌上。我们哥几人不约而同地去寻找自己的行李包,把捎回来名曰孝敬爹娘的好烟好酒拿到桌上。爹娘享用的虽然少,但是,从我们带回家的东西一年比一年好一年比一年多,就能让他们感受到,他们的儿子在外面闯荡得也越来越脱贫奔小康了。
 
  我帮小弟把早已准备好的鞭炮拴在大竹杆上,因为太长太重,一头必须架在门前洋槐树的树杈上面。手脚麻利的小家伙转身跑到他们姥姥跟前,从手中抢过抽着的香烟将捻子点燃。
 
  噼哩叭啦……噼哩叭啦……鞭炮震耳欲聋,在大山脚下回响,在西施小村庄前方的松树林中回荡。小家伙们一齐击掌,嗷嗷叫地欢呼雀跃。鞭炮炸碎的红纸屑在地上写满了辞旧迎新阖家欢乐的喜庆。
 
  四姐上大学在皖南舒城县实习时特地帮爹娘买了两把藤椅,爹娘坐在两张桌子合起来的中间位置的藤椅上,大哥频频地帮他们夹一些软和一点的能吃得动的菜肴。小家伙们不问能否吃得下去,抢着把自己认为好吃的菜不厌其烦地送到他们姥姥奶奶的碗里。爹娘一边吃菜一边不停地端起酒杯,接受儿孙满堂美好的新年祝福。
 
  兄弟们也难得相聚,于是,借着团圆的兴奋便把所有的喜庆、激动、祝愿、感慨、回味、忆苦、思甜……一古脑儿斟满酒盅仰脖倒进肚里。世事不易,人生练达,生活坎坷,红尘博弈,各自把酒量历练得真都很不孬了,一大堆空空的白酒红酒瓶子歪歪斜斜地躺在后院小枣树的根部,向着大山松林高唱着“酒干倘卖无……酒干倘卖无……”
 
  年夜饭结束了,大家一齐上阵把杯盘碗筷收起来洗干净,一看家堂上的“三五牌”座钟已经是下午3点钟了,爹娘和小弟又着手准备晚饭了。
 
  大年三十的晚饭,我们这个大家庭一直还是延续着扬中县的习俗吃猫耳朵馄饨,也就是当下江南流行小吃的小馄饨。
 
  包馄饨开始了。和面的、剁肉的、切菜的、擀皮的、包馅的、打下手的……各尽所能各司其职,对号入座流水作业。那些包好了的馄饨就像陆海空三军仪仗队一样,齐刷刷地列队在筛子里匾子里,极力张扬着团圆喜庆和天伦之乐。
 
  小馄饨皮的做法是:微量食盐(面有筋骨)加上少许炒菜勾芡用的小粉(光滑)与面粉掺在一起和面。面和好后用一块干净的湿布盖起来,醒过半个多小时后的面有筋道。用长擀面杖像擀面条一样,在大桌子上均匀地擀成薄薄的圆状,以2寸宽的距离重叠在一起,用食刀切成2寸宽的长条子,打开后重叠在一起,再切成2寸宽正方形的馄饨皮。小馄饨的馅有肉馅的也有小乌菜馅的。菜馅里面可以再适当添加些炼制后的猪油渣子,或者是剁碎的粉丝,或者把鸡蛋摊成鸡蛋饼切碎拌在菜里。我和小弟有时还洗几枚1分、2分或5分的硬币包裹在馅里,看谁吃到“运气”,等着来年“发财”。如果有时间有兴致,娘还煮些糯米饭,拌上油盐葱姜做成别具风味的糯米馅小馄饨。拿起一张馄饨皮摊铺在左手掌上,用筷子或小汤勺取适量的馅放在皮子中间,右手指将朝外的馄饨皮向内折回并上下重叠,双手的无名指在下面轻轻地一顶,两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便合力折叠捏成酷似“猫耳朵”一样的小馄饨了。包完一个就依次顺着筛子、蔑匾子、笸箩匾子的外沿整整齐齐地排队摆放在里面。
 
  馄饨是单独用清水煮的,荤汤是另外做的。在东边的小锅里烧一点开水,放少许盐,适量的酱油醋一冲,舀三两汤匙炼制好了的猪板油搅匀做成荤汤,再放进去几撮蒜末。食用时根据自己的口味和喜好,碗里再分别倒进少许味精胡椒粉。每碗舀一小勺荤汤将味精胡椒粉冲开,用漏勺把中间大锅里煮好了的馄饨舀到碗里,尽量不要舀煮馄饨的白汤,以免淡化了口感。盛好后的小馄饨热气腾腾地摆在锅台上。“自己端去”,娘或者小弟喊一声,拥挤在锅房里的大人小孩各自端到堂屋里的大桌子上吃起来。性子急的大都在半路上就扒拉一个送到嘴里,咀嚼着品味着,一连声地夸赞着:“好,味道不错,咸淡正合适。”一碗吃掉后端着空碗跑到锅房再盛第二碗。你想吃肉馅的,我喜欢吃菜馅的,追问是谁吃到馅里的硬币了,撒娇地挑挑拣拣,调侃地吵吵闹闹,平添了不尽的新年喜庆和合家团圆的温馨。
 
  一般情况下这些细活全属于后勤组的,其他的富余人员也有安排。爹早几天就在西厢房的抹角拐子里摆好了大方桌和四条板凳。中午吃完年夜饭后,“上班啰——”爹点上一支烟吸一口笑着喊一声,和娘一道带上儿子或是儿媳便打起了麻将。早几年家中没有电视看。有一年,二哥带回来一台手提式收录机摆放在家堂上,磁带一转乐音悠扬。二哥说,“全是世界名曲”哩。可是,那贝多芬、施特劳斯、柴可夫斯基、肖邦、莫扎特等西洋东西,对大字不识一个的爹娘是没有吸引力的。娘哈哈一笑说:“哪有麻将玩得开心哦!”我们大家也都在忙碌着喜庆着享受着,怎有心情凝神沉静下来,去聆听“D大调奏鸣曲”的激越昂扬呢?去感悟“命运交响曲”的悲怆苍凉呢?
 
  馄饨包好了,五六圈麻将结束了,天才上黑影子,全家就又开始共进晚餐了。早几年里,这顿晚饭就单一地吃馄饨,随着生活的渐渐好转,多数情况下只要有人提议搞两盅,多数人会一起响应。于是,娘或者是小弟就去做几个菜,我们再围在爹身边陪他喝几盅酒。绝不是为了自己的过过酒瘾,完全是在享受品味金山银垛也不换的合家团圆。晚饭吃馄饨只是简易的,因为中午的年夜饭刚丢碗还不饿。全家人聚在一起围着爹娘喝两杯酒品几口菜,谈谈心拉拉家常,就是在找寻新年里共进晚餐的惬意亲情与天伦之乐。
 
  暮霭像帷幔一样徐徐降落,山寨里慢慢地对面已经见不到人了,远远近近的村庄中还有零零星星的人家在手忙脚乱地鸣放着吃年饭的爆竹,我们家大年三十的全部议程已经完美礼成了。这时候,小家伙们更为期待的时刻到了。小弟把准备好的焰花拿出来,我也将在县城陪鑫儿买回去的装各色焰花的纸箱子搬到大门外的洋槐树下,让小家伙们挑着拣着,分别抓在手上摆在地上拴在树上吊在晒衣服的铁丝上,相继点燃。这时候,小家伙们也赶快拉着姥姥奶奶,簇拥着我们去鉴赏他们明亮欢快激情四溢的天女散花。全家人一齐站在大门口,美滋滋地欣赏着评价着惊呼着,共同分享耀眼哧花中那闪烁不尽的新年的喜悦和欢乐。
 
  相当尽兴了,一切收拾停当。小弟把所有的水瓶烧满开水,然后把煤球炉子拎到西厢房抹角拐子的桌子底下。麻将桌面很快就暖和起来了,屋内立即暖融融开来。爹娘又带上自告奋勇的儿子儿媳继续下午的砌长城。更多的人则是把门窗关起来,尽可能使屋内暖和一点,然后把所有的洋货物土特产统统堆放在家堂前的八仙大桌上,沏上茶,吃着喝着聊着。聊各自的家庭,聊各自的工作生活,聊今后的打算,或者是相互提些建议。聊得更多的大都是在忆苦在思甜,在感慨我们这个大家庭从昨天走到今天的巨大变化,当然也聊对人生的思索,对生活的感悟。
 
  幸福美好的时光总会给人带来稍纵即逝的遗憾。不知不觉中已是深夜,有些小家伙太累了,还在硬撑着坚守阵地,因为,还有一个美好的心愿没有了却,那就是新年钟声敲响时辞旧迎新的爆竹。小家伙们缩着头笼着手,因困倦嘴张得像瓢一样地接连打着哈欠,眼盯着家堂上摆放的“三五牌”座钟,等到了11时55分,便忙不迭地把长长的鞭炮再一次拴到长竹杆梢头,架在门外洋槐树的树杈上挂着,跑到西厢房的旮旯里,想把姥姥抽的烟拿来点炮,不曾想到姥姥嘴上没有香烟。小家伙们不知道,爹在夜晚时是极少抽烟的,因为娘嫌烟呛人,我们弟兄也大都不抽烟,所以,爹就十分自爱地不抽烟了。这样,小家伙赶快跑回去,索性从家堂上捏出一支烟,自己用火柴吸着。夜间山风大,很难用火柴直接点燃鞭炮,没想到稍吸了一口就被呛得连声咳嗽,眼水鼻涕一齐流。稍俟停顿,有小家伙灵机一动,抽出一支檀香点着,拽下帽子遮挡着,猫着腰跑到外面点燃了鞭炮。
 
  “三五牌”座钟“当”——“当”——“当”——敲了12下。回声悠长的钟鸣和着门外的爆竹声响,一齐告别过去的岁月,同时捷足先登地跨进了新一年的大门槛。夜间回声大,震耳欲聋的爆竹声响又一次在西施小村庄的门前、大山脚下、松林间欢舞着喧嚣着,久久地久久地回荡……
 
  80年代末90年代初,大多数的情况下都是因为3个兄长的工作、事业、家庭等特殊情况不能赶回家与爹娘团聚。而这时,我和小弟两个小家庭依然始终陪伴着二位老人。人多有人多的欢乐,人少有人少的温馨。除了年复一年恒定的过年程序外,每到年三十中午的吃完年夜饭后,爹娘总是由他们的四儿媳五儿媳陪着玩玩麻将,烘托一下小范围的袖珍温馨。翔儿鑫儿小兄弟俩逐渐地长大了,组团找着自己的快乐。而这时,我便和小弟和着面、擀着皮、调着馅、包着馄饨,畅所欲言地交心。
 
  晚饭的馄饨碗一丢,“拉斯维加斯赌城”便又在西厢房开张鏖战了。两个小家伙不厌其烦地玩着焰火鞭炮。我和小弟将所有的事情做完后,或是给麻将桌底下的炉子里换块煤;或是给“赌城”中送些糕点倒杯茶,让他们吃点夜宵;或是站在他们身后观战,时不时地评头论足一下。我俩偶尔也替他们换换手气,让他们暂停休息,保证歇人不歇牌。爹娘的年纪大了,我和小弟不想让他们在大年夜里夜以继日,于是,干脆让爹娘算一方,上半夜下半夜轮流值班,我和小弟就作为替补队员,在“一夜连双岁”中尽情地赌博着绵长的祥和。窄小简陋的茅草屋里温温馨馨、暖暖融融,盛满了天伦之乐的和谐与三世同堂的祥瑞。
 
  就是在这样的大年三十晚上,无论是我和小弟俩还是与兄长们在一起,久别相逢也难得相逢,便会感慨颇多,大家在一起总要聊到深夜,有时鸡叫头遍了还不愿就寝。“天亮喽,还在叽里咕噜。”娘睡醒了听到还有人讲话便嗔怪一句。虽说快乐,其实都很疲劳;虽言疲劳,每个人又都很开心,因而睡得都很晚,第二天早上也都起来得晚,早饭也就吃得迟了。大年初一早上,第一拨孩子们的拜年队伍才走,“赶快吃饭”,娘或者是小弟喊一声,我们便抓紧洗漱吃早饭,准备迎接陆陆续续给爹娘拜年的大部队。记得有几年的大年夜里谈天说地打麻将,通宵达旦,年初一的早晨,有亲戚邻居来拜年了,这才结束大年夜的所有庆祝和娱乐活动。
 
  在那个大山脚下的小村寨里,爹娘是德高望重的人,年龄最大辈份也高,人气指数最旺。大年初一早上,三叔四叔家的儿女辈孙子辈还有很多同村邻居家的孩子,都早早地从东施大村庄汇集到西施小村庄来给爹娘拜年。娘或者是小弟,每年不变地拿出4只蓝边大碗,分别装满花生瓜子炒米糖方片糕,或者其他什么糕点,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大桌子上,等着前来拜年的大人小孩。
 
  只要到了冬天,娘嫌冷,总是在起床后就系上蓝棉布围裙,晚上睡觉时去掉,一个冬天不离身,大年初一也不例外。拜年的人来了,娘就到东面小弟的卧室里拿些小弟买的、或者是大哥从上海带回来的、也有时是我们从县城带回去的水果糖。娘把糖果装在拢起的围裙里,左手抓着围裙右手捏起糖果,分别散给站在墙角边桌子边板凳边的侄儿侄女侄孙子侄孙女们。也有不少是邻家的孩子,他们在懵懵懂懂的时候有来拜年的意思,也有的就是冲着“西施余家”那几块水果糖而来的。整个生产队没有第二家有那样的糖果吃。山里的孩子,农产品不太稀罕,那花花绿绿水果糖块纸壳上的“大白兔”“孙猴子”“猪八戒”,或其它飞禽走兽的各种卡通图案,着实吸引了童心无忌天真烂漫的孩儿们。
 
  宁冇一村,不冇一户,娘会一个人不冇地把糖果散发给所有来拜年的孩子们。如果有哪个孩子能甜甜地喊一声“二妈,新年好!”“奶奶,新年好!”娘便十分开心地一笑再奖赏他一只糖。其他孩子摸到了这个小窍门,也都一个比一个大声地喊一声,娘笑着应着每人再加一只糖。孩子们满足了,抓起糖果瞅瞅上面的图案,相互比划着美滋滋地对笑一下,撕开一只撂到嘴里。心满意足后就接二连三地喊着“二妈在家”“奶奶在家”,便一窝蜂地跑出门去,继续着他们快乐的拜年旅程。那时候的农村孩子不会说“再见”、“拜拜”、“沙扬娜拉”,更不会给一个“飞吻”,他们告别时就是山寨语言——在家。
 
  大年初一,天寒地冻。在海拔347米的大山上,“山舞银蛇,原驰蜡象,欲与天公试比高。”大山脚下,孩子们花花绿绿的棉袄女孩子们头上戴的红丝带花蝴蝶,在西施村庄的小塘埂上舞动着,成了每年大年初一早上一道流动的山寨风景。
 
  娘一边接待着一拨一拨的拜年大军,一边安排我们吃早饭。
 
  东边的小锅里是红枣鸡蛋。头一天晚上临睡前,清水将鸡蛋煮熟后剥掉壳子,与红枣红糖在一起煮好,第二天早上烧开后就能吃。西边的中锅里是拆骨肉,这是自家杀的肥猪的猪头肉,猪头皮是剥去的,与切碎的老母鸡在一锅里炖。放上半锅水架起柴火炖得稀巴烂,几乎看不见哪是猪肉哪是鸡肉,浓浓的汤油油的汁芳香扑鼻。吃的时候切些碎蒜叶放在碗里,用滚开的汤汁冲一冲浓香四溢。在那冰天雪地的清晨,只要喝上这一碗原汁原味的拆骨肉荤汤,几分钟之内保准从脚板心开始,阳气顺着腿腰后脊梁热乎乎地腾升到头顶,脑门上立马会股股地冒起十分得意的热气来。
 
  中间的大锅里煮上一大锅白米稀粥,里面还要放上搓的汤圆。汤圆大多包有馅,有黑芝蔴糖的,也有鲜猪板油的。将鲜猪板油切成拇指大小的丁子,滚上白砂糖包进去。这种油馅的汤圆吃起来真要十分当心,要像吃水晶包子一样,先咬破外层的面皮吸掉里面的油汤。否则,你要是土包子嘎吱一口咬上去,烫着嘴巴不说还可能溅你一身油。这种猪油砂糖馅的汤圆做法是娘从扬中县传承过来的。稀粥烧好了,汤圆在稀粥里煮着,再在稀粥上面架起爹自己亲手做的或是从集市上买的竹蔑锅笠子,铺一块纱布在上面,蒸上菜包子。红枣鸡蛋——老母鸡汤拆骨肉——稀粥汤圆——菜包子,每人如此。吃多吃少,悉听尊便。
 
  早几年在厨房“值厨”的一直是娘,到后来都由小弟承包了。站在锅台边服务,每人三道程序,盛好了各自端去。大锅盖铁勺子还有那城里厨房中绝对没有的篾制锅笠子,一是怕我们用不好,更多的则是娘和小弟的一片地主心意。早饭统一内容但不统一时间。早起就早吃,有睡得迟的起床也迟,加上有时洗漱还要等候排队,这样,年初一的早饭能够吃到上午的10点多,甚至11点钟了还有人在端着早饭碗。
 
  从我有记忆的儿时开始,特别是我和小弟随爹娘从扬中县迁居大山脚下的西施小村庄开始,过年时那份甜甜的情思便恒久地烙印在心中了。
 
  早年里的大年初一清晨,我和小弟眼一睁都会在自己的枕头旁边顺手摸出十来片方片糕和几块水果糖。那是娘在年三十的晚上趁我们睡着后悄悄塞到枕头底下的。糖者,甜也;糕者,高也。那是娘希望我和小弟在新的一年里,身体能甜甜地憨长,学习能高高地进步。当然,娘还有希望我们家开门见喜信手拈财的寓意。
 
  无论家境贫寒到何种程度,在我的记忆之中,每个大年初一早上,我和小弟都能无一例外地戴上大哥从上海或者是爹入冬卖猪后从街上买回来的新帽子,穿上新褂子新裤子。哪怕里面的棉袄棉裤是旧的破的补上补丁的,外面罩着的“蒙棉袄、蒙棉裤”衣服一定要是新的。新年新样子,讨个好彩头。爹娘绝不会让我们披一片挂一片地过年。新鞋子也从来没有缺少过,新袜子上的商标也要由我们在大年初一起床时自己亲手撕去,那是一年的开始,那是伸手就新的美好开头。
 
  年初一的清晨,我和小弟骄傲地穿着崭新的衣服相互看看,抿紧双唇一声不吭。穿戴整齐后,赶紧分别跑到爹的床边跑到娘的床边,把新年中的第一句“开口话”送给爹娘,“爹(读嗲的平声)爹,恭喜你身体健康!”“妈,恭喜你身体健康!”爹娘也会立即把“你身体健康,学习进步”的祝词奖赏给我们。向爹娘请安后,我们才能开口随便说话。在我和小弟各自有了小家庭之前,这个从扬中县沿袭过来的新年习俗从来没有间断过。
 
  打开大门的头一件事就是我和小弟放鞭炮。我们曾经从街上的供销社从货郎挑子上买过1毛4分钱一挂的小鞭炮,舍不得成串放就把它们散开,一个一个地放在破脸盆烂铁桶里点燃,以增强爆炸的响声,延长放爆竹的时间。就像电影《地雷战》中吓唬鬼子的那样。定居西施小村庄的头几年里,没有钱买更多的鞭炮过瘾,我和小弟便在接近年关时,拿上镰刀到西施小村庄西北沿的小塘埂上削上一堆小竹子,把竹竿去掉竹叶后藏在草堆里。年初一的早上,抓上几把草在水井边点燃,把竹杆堆上去,那噼哩叭啦的爆竹声也增添了几份喜庆,真是返璞归真穿越到“炮竹”时代了。
 
  当渐渐地长大了,我们会在部队演习以后,到山上拾回来遗留的炸药雷管,偷放在西厢房的隐蔽处。春节来临前,我们就十分谨慎地将炸药和雷管包裹起来,包得就像是董存瑞举着的炸药包,大年初一的凌晨挂到西施小塘埂东南面的那棵棠榴树上点燃。那撼天雷似的轰鸣,在大山脚下、在山谷间、在松林中久久地翻卷着,滚雷般地震撼着沉睡而又开始惊蛰的大地。
 
  高中毕业回乡后我成了一名准民兵,而且还持有一支半自动步枪。每当大山的山南有部队演习以后,我和小弟也会遛过去,把那些只有火药没有弹头的演习子弹拾回来。大年初一早上,我们就把它塞进弹夹里朝天扣动扳机。“嘟”、“嘟”、“嘟”……的枪声比鞭炮声更来劲更过瘾,有过之而无不及地宣泄了更加张扬的喜庆。东施生产队是一个民兵班,年初一的早上,六支步枪无一例外地在大山脚下争相朝天鸣发,“叭”、“叭”、“叭”……的枪响不由自主地让我喊出了《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的台词,“枪声?鬼子们下山来了?”喊过以后我和小弟都快活得哈哈大笑。
 
  鞭炮放完了,枪声停止了,我和小弟被娘喊回家在锅房内刷牙洗脸。用完的水就倒在大脚盆里,年初二的早上才能倒到外面去,因为脏水不能泼到太岁头上。这一天也不能扫地,不能在太岁头上动土。这一天里我们什么事情也不要做,只能吃和玩。这是一年中我们最快活的一天。
 
  我和小弟每年都会十分感慨地窃窃私语,“我们要是能过上这样天天过大年的小日子就快活啦!”
责任编辑:池墨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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