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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石(乡情)

发布于:2014-10-16 09:50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加之麗之
    这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长条石头,暗青色,平淡无奇。

    也许在它横卧在这里之前,曾经藏在山的怀抱中,二十几年前被人从一座不知名的小山采下来,而后在“嘿咻嘿咻”的口号声中,被几个健壮的男子扛着,安身立命在这块土地上。不,是被迫安在另一块长石上,也就长在了另一块长石上,活在了另一块长石上,一起叠成了台阶。而它高高在上,是台阶的最高一级。

    这里贫瘠,但有山有水,那便靠山吃山吧,那我们便开采石头吧。于是全村的男人便活跃开来,连带着村口的老樟树都繁忙地长叶,“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拍打着“窸窸窣窣”的抖动声。封闭的江南是离不开石头的,它们早已是生活的一部分,石臼,石磨,石凳,甚至石屋。

    几十年前,江南小村里尽是这样的房屋。就地取材,用石头建成。第一块石头放置在量好的地上,“嘿,老王,你家要盖新屋啊,将来也要办酒席,可到你这来喝酒哇。”一直到最后一块石头搭好,一座屋子才算完工。墙壁也是石头的,一块块劈得差不多齐整的石头叠起的墙壁,石头总是没有默契地嵌在一起,导致里屋的石缝间可以藏着各种各样的宝贝,也许塞着一小袋虾皮,也许插着几根羽毛,有的插上一根木头,在木头上挂着一串腌好的咸猪肉,或者一小袋晒干的草药。这石缝便是很好的储物场所,藏住一家人贫瘠苦涩的生活。

    每户人家的屋顶都是瓦片,自然不是现在五颜六色明亮的琉璃瓦,是用泥烧成的灰土土的瓦片,内敛而贫穷。男人就像屋子,用弯曲的背拱成屋脊。他哪里是用石头在建造屋子,他简直是在建造他自己。有了屋子,才有了家;有了家,才有了完整。因为房子是男人们用双手一天一天建成的,在春季里建成,在冬季里建成,所以总有不尽完美的地方。于是雨季便是考验男人们技术的时候,当屋里“滴滴答答”地漏起了雨,人们便时不时爬到屋顶去整理破裂的瓦片,将漏洞堵上,将破碎堵上,希望能堵住这一年的霉运。而雨水常常无往不利,它会将自己的身形分散成无数个部分,挤进屋子,将墙纸涂出一大块黑晕,又催长了石缝里等待几个月的种子。

    江南是最不缺雨的,有时它是农家期盼已久的甘露,有时也是阴暗不明的苦水。而石头从躺在这里开始,便注定要经历几十年的风雨,才能证明它是一块长于江南的石头。当它终于遍体鳞伤,和这里的人们的脸是一样的模样,它才算是一块实实在在真真切切的江南乡村的石头。

    那是一个雨夜,下着江南三月延绵不绝的细雨,石头被黑暗与凉意所笼罩。它感受着绵绵的雨砸在身上的刺痛,润物细无声地钻进皮肤,一点一点地将面容侵蚀得面目全非。虽然它的脸庞早已千疮百孔,有当时切割时的拙劣,有男主人沉重脚步的压力,有小主人趴在身上敲敲打打的破坏,身上还滚过自行车,抬过挑选稻谷的风车,更是有千万人来来往往的踩踏。不过它只是一块石头,它记不起疼痛,它只有一种无奈的妥协,它是世界的被遗忘者。但是它又有什么资格去抱怨呢,就像这里的每一个人,哪一个又没有活在尘世中,活在纷纷扰扰的尘世中。播种,秋收,若是遇上大旱或是洪水,人们又能怎么办呢,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庄稼被淹没,在一波又一波的涌动中,每一个庄稼汉该是怎样的全才,他要懂得每一个作物的种植和生长;他要懂得每一个犁镰的修理;他还要懂得怎样辨识草药,怎样医治病;他甚至要懂得怎样看淡庄稼的得失,生命的生死。

    石头是最虔诚地匍匐在大地的上天的信仰者,却没有求到一份完美的命运。农民是最虔诚的面朝黄土背负苍天的土地的信仰者,却也没有求得一份完美的命运。男人们的命便是石头的命,石头的命便是男人们的命,他们咽下混着泥土和浊水的食物,他们顶着苦涩又凛冽的寒风,在瑟瑟发抖中抱紧自己的身躯。

    这里的石头是沉重的,是苦的,沉重得让人无法背负它前行,苦得里面盛满了人们的汗水和泪水。斑驳的石头表面和崎岖的男人脸庞是那么相似,刻着同样深深的纹路。这些强壮的男人们便以扛石头为生计,一块大石头一个人是搬不动的,需要两个人用竹竿扛着。男人们一步一步踩下,身子晃动,石头跟着摇摆,而又因为惯性,石头总是摇摆过度,不受人控制,这就需要男人们用更多的力气去控制。这条人们来来往往出村的小路,一条条泥道被扛石头的汉子踩出像石头一样坚硬的地面。让我们想起也许几百年之前,这些被扛起的石头就是一顶顶红色鲜艳的花轿,一摇一晃,载着女人的命运,送着一个个姑娘出嫁,也接着一个个外村的新娘进村。

    母亲曾经和我说过,有一个扛石头的男人一次中午回家,因为劳累太饿,中饭吃太多。下午搬石头的时候撑死了,估摸猜测是累死了。唉,扛石头的男人,他最终也死在了扛了一辈子的石头上,他还没亲眼看见自己盖起美丽的新房,娶到心爱的姑娘,就唱起了葬歌。他砸向石头时留下的血和石头融为一体了,又顺着石沿划了下来。流淌在地上,像是干涸的田地的裂纹,又仿佛是斑驳的老树皮,是人们脸上的沟壑,是一代又一代走不出的乡村曲折的小路。

    这里坐落着男人的梦想。这里三家并排的房屋,出于同一个男人之手,他们是天生的艺术家和建筑师,将每个房子建得格局工整又坚固。于是这一块石头又有了几十位和它任务相同的兄弟姐妹——作为台阶。它们一起探讨今年雪下的厚度,打赌明年雨季的时长,还有计算对面墙壁上一根爬山虎的藤长出叶子的瓣数。这些都算是它在这里找到的一些相依为命的东西。土里长出西瓜的嫩芽,那是人们随口吐下的西瓜籽,却在人们的惊叹声中生长出来了。然而它却受不到细心的呵护,也许被顽皮的孩子折断,也许长出良莠不齐的瓜,被别的植物嘲笑。还有爬行的千足虫,被人误以为是蜈蚣,小孩子吓得跳开,大人们安慰小孩子,一边骂着一边狠狠地踩下。有缓缓爬行的蜗牛,一动不动地死在人们撒下的盐水里,也不知道到哪一天蜗牛的尸体就完全不见了。这里的生命太脆弱,脆弱到轻轻一碰就凋落,像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蜻蜓。所幸石头它还有坚硬的外壳,可以保护它多愁忧虑的心。它还可以熬下去,年复一年。

    这石阶上坐着一个佝偻的老人,望着这个刚刚长出的嫩芽的西瓜被人掐断只剩下明晃晃的藤干,看着一条被砍断了所有腿的蜈蚣,想着这里刚刚化为一滩水的蜗牛。想着想着就该到死的时候了。石头可以慢慢地灭亡,百年,千年,万年,而人类却不得不早早离去了。老人将自己的老烟枪敲了敲台阶,呵呵,好家伙,这么多年都敲出一个凹槽了。

    这二十几年来石头偶尔也会回忆自己的同伴与亲人,它们曾经在大山上骨肉相连,相约去见识这广袤的世界。而今它却被困在这一方见长的天地里。不知道自己的同伴藏在了哪里,也许有的和它一般成了这座屋子的墙壁,用半身身子遮风挡雨;也许有的成了河边搭起的踏脚板,背朝苍天腹靠水,洗衣的妇女每天早晨在它们的身上捶捶打打;也许有的已经粉身碎骨,早在利器的切割下沦为没有骨气的粉末,化成千千万万的颗粒,然后被搅拌得硬生生地疼;也许有的还能飞黄腾达,运气好的,被刻成石壁的大佛,受千万愚昧的人们虔诚的俯首。从同一片大山中走来,走得义无反顾,走得却又战战兢兢。但那又怎样,它是一块石头哦,这是自己无法掌握的命运,它即无所谓生死,也无所谓地狱与天堂。

    哦,真是苦命的石头,真是苦命的人。有的人生即富贵,有的人生即贫穷,更难过的是永远不知道外面的世界该是怎样的,自陷生活的囹圄。我们该有怎样的希望呢,我们只能苦苦恳求永世平安。太贫苦的生活禁不起一点小小的波澜,村里有个瘸腿的老人,当年扛大石头时,因为失误,站在石板上的另一个人一时没有站住,石头便滑下来,将他整个脚背骨头撞得粉碎,小腿外露骨折。从此以后他便扛不了重物,一直拄着拐杖种点蔬菜买菜为生。

    一块石头还能有什么梦想,应该有什么梦想。它没有飞翔的轻盈,无法上蓝天;没有用来行万里路的足,只能固步自封;没有可以招摇的外表,可以诱惑苍生;甚至没有肥沃的身躯,哪怕再亲近土地,它都无法获得怜悯,都只是阻挡生命成长的绊脚石。一块石头只是一块石头,它可大可小,可破可灭,可以悄悄出现,可以默默消亡。它消亡得悄无声息,像是这个小村丢失的一束麦穗,飘零的一片枫叶,走散的一个人。

    这世间的人那么多,多到高山深谷,多到高楼破屋都塞满了人。有人开着豪车睡着别墅花园,有人拄着那条当年被石头砸伤的残疾的脚行走,住着不蔽风雨的老房子。这世间的石头那么多,组成长城的石头千百年来守着青冈,纹丝不动;推着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石头变成了神人的惩罚,永无止休;雕刻成精美艺术品的石头大概是家族中的幸运者,当初的它们一刻一凿的含着泪地雕刻,终于能够不被抛弃,不被大家遗忘。而这块石头是最简单的石头,简单到一清二白。这里的人是最简单的人,简单到一贫如洗。

    这些男人的后代不再扛家乡的石头,他们一个个背着行囊离家谋生,那是站在山岗上都望不到的遥远的地方。然而远走他乡的男人们又在重复着一辈又一辈贫穷劳累的命运,在工地里,在小店里,扛起沉重的石担,货物,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一个个曾经扛石头的男人都变成了老人。老人们早已扛不起石头,甚至也快扛不起自己。他们当年亲手建起的房子也被推倒建起了新屋,他不用再担心每年的雨季屋子是否又漏水了,每次台风是否又会将屋子刮倒。这块石头,也终于因为这座它相守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被推倒,它众多的伙伴不辞而别,离开了这片土地。主人家的儿子已建了新屋,这下子再也没有人会从它的身上踩过了。

    接着,这块石头被放置在棺材的底部,用来与潮湿的泥土隔离,它也成了坟墓的一部分。棺材里葬着当年扛着它下山的男人,男人和石头的命运纠缠在一起,男人就是一块沉默的石头。石头终于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大山,它给自己建造了一座无人打扰的“坟墓”。这下它可以细细回忆起年轻时在山上做过关于未来的梦,可以细细回忆起那些它错过打的招呼的母鸡,可以细细回忆起在它身边长出的小花,和落下的夕阳,没有人再可以打扰了。然而就是不知道这世间的石头是开始就那么寂寞,还是一直那么寂寞。
                                                         
浙江省嘉兴市南湖区嘉兴医学院
15967349649       加之麗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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