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乡情）

　　海，深邃而不可测。谁也不知道，百转千回之后，载着思念的漂流瓶能否到达魂牵梦萦的彼岸，被故乡的人轻轻拾起，抹去瓶身的泥沙之后细细品读，而后悉心珍藏。那张薄薄的信纸，或许寄托着半世纪的等候与守望。

 

　　那个到不了的彼岸，究竟是什么样子？那里的生活，还好吗？

 

　　海浪从天边奔涌而来，席卷层层波涛，由远而近。在礁石或沙滩处击起朵朵浪花，从古至今。千年不变的周转，却翻涌着数不清、道不明的思绪，寻寻无依，又遥寄千里。

 

　　她漫步在码头边的沙滩上，徐徐的海风吹起她白色连衣裙的裙角，及腰的长发随风舞动。海水漫过她细嫩的脚，海风拂过她红润的脸，她望着远方，不言不语，又如泣如诉。走累了，她就坐在离海最近的一块石头上，望着来往的白帆，和那片深邃的大海，有时一望就是一整天。世人眼中绝美浪漫的海上日出和意境悠远的水中明月，对她来说早已不再新奇。她忘不了的，是在外漂泊的茕茕生命，是隔海相望的丝丝孤寂。

 

　　动荡的大时代裹挟走了多少人的命运。如同突如其来的龙卷风一般，前一刻还是风平浪静，后一刻就遍地狼藉。那一年，他被国民党俘去当壮丁，连声告别都没有便去了台湾。

 

　　乡愁，从离家的那一刻起，就再难止息。

 

　　她以为他很快就会回来，于是她在海边傻傻地等，苦苦地等，一等就是几十年的潮涨潮落，几十载的花谢花开。漠然的海水泡皱了她的脚掌，无情的海风吹裂了她的脸颊，她望着深邃而不可测的大海，无助又惆怅。

 

　　后来她用尽了一生的守候也没能换回菩提树下的那一眼重逢。她在归去之前，将手中带了大半生的戒指轻轻放入漂流瓶中，如同以往一样，扔向了那深邃而不可测的大海，目送它跟随着风和浪的步伐，飘向深海未知的想象。那根手指上，留下了一圈深深的戒痕，如同她的思念，无法抹去，难以遗忘。

 

　　当他有朝一日历尽千辛万苦，回到他日思夜想的地方时，无奈沧海桑田，物是人非。他听周围的邻居讲起，曾经有一个长发及腰的姑娘在海边等着她的心上人回来，一个人，一辈子。

 

　　其实，在海边守候着的又何止她一人。那一次的风暴，掠走了大多数当地的青壮年，有的甚至连十岁出头的少年都没放过。在登陆艇即将驶离的时候，当地的妇女们纷纷涌上码头哭喊、嘶嚎。在骨肉诀别的那一刻，她们甚至没有来得及认清他们的面孔，只能无奈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就这样被带走。

 

　　她们不甘，她们不舍，可是，她们无可奈何。

 

　　重新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没想到他的心情会是如此的复杂。百感交集的他漫步在那一片沙滩，听着海的哭泣，循着她的脚印，坐在她坐过的石头上，望着深邃而不可测的大海，仿佛一切又回到了羡煞旁人的曾经。

 

　　海浪周而复始地流转，流转成碧空苍穹下那片深蓝色不老的神话。然而人类的爱恨情愁、生老死别，对于这片汪洋而言竟是那么得微不足道、苍白无力。多少大时代下的小人物，如同浩瀚深海中飘荡着的一叶叶扁舟，始料不及、迷失方向。

 

　　其实，他又何尝没有饱受相思之苦。他偷偷向大海倾诉，可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被大海所吞没，不留一声回音；他默默对大海哭泣，可是他流的每一滴泪都被大海所稀释，不留一点痕迹。

 

　　大海啊大海，你为何对我如此绝情，偌大的汪洋竟容不下我的一网情深，爱恨别离？

 

　　每天繁重的操练看似抑制住了内心的欲望，但每当夜色降临，往事历历在目，思乡之情反而愈发浓烈，其中滋味，谁人能解？政治高压时代下，怎敢言说，咽不下的悲痛，何人会懂？

 

　　“我在这里本来没有亲人，父母双双早亡，无家可归的孩子在哪里不是漂泊，在哪里不是流浪。但是因为我所念念不忘的那个人，故乡于我才有了最最真切的含义。”

 

　　“因为我们所热爱的那片土地上，有我们所放不下的那些人，割不舍的那份情，和忘不了的那段回忆。”

 

　　其实，念念不忘故乡的又何止他一人。为了台湾外省族群能够早日返乡，与他有着相同经历的台湾老兵们纷纷到立法院前请愿，在街头大声喊出他们压抑已久的心声。“纵使苦等千个昼夜，相隔百里海峡，我们也希望能回到故乡为生者递上一杯茶，为死者献上一炷香。这是我们心底最深处的呐喊与渴望。”

 

　　只可惜心底的声声呐喊在深海上空盘旋了太久太久。当百万老兵带着一颗颗驿动的心跨越深海的阻隔，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时，悲喜交加、老泪纵横，唏嘘之余已流走了不知多少圈的年轮。

 

　　往事随风，惟有泪千行。深海，隔绝了一代人的苦思冥想。可望而不可及的彼岸只有在梦中才那般清晰明朗。好在，回家已不是奢望。

 

　　海鸥在泛着微波的海面上方盘旋，发出清脆的叫声。它们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在广阔的画卷上书写下它们所看到的那些人、那些事。

 

　　多少回忆被那深邃而不可测的海所尘封。没人知道那汪深海中所蕴含的情到底有多沉，爱到底有多浓。

       
作者：胡易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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