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冬天（乡情）

     在四季的轮回里，冬天如约而至。雪花从薄薄的一两片变成厚厚的一地，落在房屋顶上，挂在树梢上，覆盖住我和爷爷经常走的那条小路，从青色的台阶延伸至一色雪白，填充了我童年时小小的空间。

　　这条路印下了我和爷爷数不清的脚印。从我家到学校的小路上有一块平地，除了放学后那一会儿有孩子们闹腾外，平时不大有人来，却是我和爷爷的“藏身”之所。其实里面没有什么珍奇的事物，只有一棵老香樟树，周围都是些疯长的野草，我们有时在这里聊聊天，讲讲学校里的趣事，欣赏天上云层的变化；有时来散散步，看看老樟树，呼吸平地上的空气；有时只是单纯地想来。

　　以前爷爷会在这里做做运动，这几年虽然来得更加频繁，但运动是逐渐减少了，我从他缓慢行走的身形知道他的身体越来越不健康了，一到冬天他的手就冰冷，发抖，可他依旧爱来这里。我伸出手去握他冰冷的手，而他总是笑着反握住我的手一起伸进他的口袋，然后他的手奇迹般地变温暖了。有一天，他静静地站在老树下黯然地望着灰白的天空，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对我说希望看着我长大。

　　我没有像神话故事里的巨婴一样一夜之间长成大人，但我感谢土地建设者们能保留这样一块地方，让我清晰地感受爷爷于我的所有回忆。那年冬天同样下了场大雪，漫天卷地的白雪充实了我们的视野，像一张无形的网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爷爷起得很早，他穿了件厚重的大衣说要带我去空地上打雪仗。我欢蹦着在雪地上踩下一串串脚印，肆意地在雪地上大显身手，一股热气导电般地从脚底升腾至头顶，身子一下子就暖和了。爷爷的脸上，头上，脚上全是我扔的雪球留下的水渍，他拖着笨重的身体笑呵呵地搓几个雪球回掷我，却因此大力喘息着，我这才发现他包裹在臃肿的大衣里的身体显得更加消瘦。待呼吸平稳后，他站定身子眼神黯淡地望着这块平地，似乎在寻找什么，可四下只有冷漠的冬天给予的皑皑白雪。凛冽的寒风把他的头发和衣领吹得竖起来，整个身子都在打颤，我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心里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他的手却怎么也不会暖和。

　　没想到那是我最后一次握他的手。维持了几天的雪景开始陆续消散，乡村的所有瞬间恢复原貌。天空是阴沉的，雪像个吸血鬼疯狂地吸收地表的热，洗尽纤尘逃也似的化成一滴滴水珠从屋顶窜落到台阶，从树上滚落到地面，形成一股水流，好似一场刚停歇不久的雷阵雨，温度骤然下降。早上吃饭的时候，爷爷的房间里传来剧烈的咳嗽声，我的手指冻得连筷子都拿不稳。老师的粉笔在黑板上流畅地舞动着，窗户外的天线上还有残余的雪，广播里在播报各地灾情，我坐在教室里直哆嗦，爷爷的咳嗽声不绝于耳。

　　奶奶穿着一件肥厚的夹袄到学校告诉我爷爷快不行了。我飞奔回到家，脚踩在未来得及融化的雪上，迎面的风如锋利的刀刃刻在我的脸上，我好像看见了爷爷诀别的眼神，风中凌乱的背影，我突然觉得这条我走了成千上万遍的路竟是这么长，让我没能见他最后一面。他的脸暗沉，枯干的手弯曲着摊在床边，永远地闭上了眼睛，就在前几秒，这双眼睛一定渴望我的出现。我多么希望我能像一个撒娇的小孩，哭着趴在他的怀里摇着他的手求他不要走，可是我只是站在大人们的身后，惊慌失措地接受这突如其来的一切。

　　久违的阳光赶走了阴沉的天空，一切都沐浴在冬日的阳光里。房屋经历了大雪的洗礼更加明净，天空更加澄澈，解冻的小河欢快地流淌，树木早已褪去了沉重的外衣，电线杆上又站着几只熟悉的鸟，妇女捣衣闲谈，水波荡漾。

　　爷爷的冬天走了，带着爷爷一起走了。我知道他的手一定冰冷无比，而我却因为那该死的怯懦，没有伸出手去温暖他的手，这成为了我一辈子的遗憾，即使冬天还会再来，爷爷也不会再回来了。

　　我怀着感恩的心情再一次旧路重走，我已经从一个瘦小的孩子变成了一个成熟的大人，对于故地重游不再有情绪的波动，如果说有什么是我所割舍不下的的话，那就是这一条再平常不过的小路了，多少年来它魂牵梦萦，邀我前来看望。大雪模糊了远处的轮廓，淹没了高大的房子，淹没了平坦的大路，淹没了村庄的喧嚣，也淹没了人内心的浮躁。旁边的小水沟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可恶的蚊虫都销声匿迹，忙碌的人们也过起了冬眠的日子，单调的白色让人看着愈发森冷，惨淡。边走边听见自己的喘息声被风吹到耳后，嘴里呼出的白气还有一丝温热，身后留下一排深深的脚印，在肃杀的冬天显得略微孤单些。岁月沧桑了香樟树的容颜，沉甸甸的积雪压弯了它的枝，几颗雪球从树枝上落下来，露出它光秃的干。我站在老树跟前与它深情对视，希望它能够听懂我的言语，能够理解爷爷告别它时的忧伤，然后和我一起平静地看待没有爷爷的冬季。

　　冬天的肃杀使许多想要活着的人失去了活下去的信念，也寄予了很多人春的希望。在没有爷爷的那些年，我在自己的窗台上养了很多种绿色植物，用它们的热情来对抗冷漠的冬天，也亲手种活过一棵松树苗，它挣脱冬的束缚在冰天雪地里破土而出，翠绿的颜色点缀在白色的雪地里，给注意它的人增添了一份暖意。

　　爷爷的冬天不再寒冷，我相信在命运的轮回里他一定回来过，温暖了我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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