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飞燕（打工）

　　方芳三十岁不到，江西人，小巧玲珑的身材，秀丽的五官，讲话不紧不慢，干起活来也是不紧不慢，但是很奇怪她总能跑到你的前边去，而且遥遥领先，这使大家又惊奇又羡慕。没办法，有人天生就适合干缝纫这一行!她本人也曾不无一次地这样骄傲地表白道。当然，细究她干活快的原因还是有机可循的，总结一下不外有三，一是身体好、手脚麻利；二是技术好、善于学习领会；三是时间观念强，能够充分利用每分每秒。前

　　两样我不赘述，单说第三样吧，我们厂每个月休息两天，初一和十六号。每月十五号是厂里发工资的日子，第二天大家要去存钱和购物，所以十六号成了假日。至于国家规定的法定节日，除春节外，劳动节、国庆节、元旦节等几大节日都应放三天的，可是许多私企老板一般只放一天，而这一天本就是我们厂规定的假日，老板借机而为巧取豪夺无来由地就剥夺了我们两天假！其实认真算一下如果按国家的规定老板一天假都没给我们放。至此我们才明白为什么老板把每月一号规定为厂休，因为国家规定的几大节日正好与我们的厂休重叠，他可以大做文章，这让人不由不惊叹老板的狡猾。但我们也无可奈何，毕竟我们拿的是计件工资，少做一天就少拿一天的工钱！我们每天从早上八点开始到晚上十点结束，只有每个星期天晚上不加班，方芳每个月除了两天假日，都是早起晚归一天不差，星期天晚上不加班她还要再做一会儿，比如把手头那包快完又未完的活儿趁机干完，或者去领新的一包货来打开，该拿电剪刀修片的先修片；该小烫的就拿到烫台上去等待小烫，抑或把需要拷边的部分先拷掉等等。这些事情看起来不大，却也要花费一些时间去完成，日积月累效果就明显了。难得有个休息的时候多数人吃晚饭就走掉了，只有方芳还在单打独斗。她这善于利用时间的特点无疑比别人先走了一步，再加上她手脚麻利、技术好，所以每个月下来她的工资总是全厂最高的。我曾开玩笑地对她说她都可以当劳模了，在我看来中国的劳模也不过如此，可惜私营企业不兴这个。她听了就笑，说出来打工的都辛苦，谁不是呢？

　　方芳坐在我斜对面干活，我们俩无话不说。我们最不关心的是房价，一零年的房价坐飞机一样一路飚到天上，着实让我们这些底层的打工者看到了它的遥远和飘渺；飘渺得好像不存在一样。其实即使房价不涨，我们这些人中的绝大多数别说干一辈子就是干两辈子在杭州也买不起房子，所以我们从来不做于此有关的美梦。因为不做美梦，它的涨与跌对我们都无关紧要，我们只关心房租。大城市只是我们暂住的地方，只是我们打工挣钱的地方。在大城市找工作挣钱容易，购物就医也很方便，但大城市也有缺点，比如空气质量差、交通拥堵、物价高涨且假货泛滥等等，比起城市里高耸拥挤的鸽子楼，我们宁愿回老家住自己草木环绕富有泥土芬芳的乡村小楼，吃自己种的没有污染的没有提炼过的天然食品。

　　这里的厂家一般都提供食宿，四至六个人一间宿舍，这适合未婚青年和独自在外打工的人士居住，夫妻俩一同出来打工的一般都在外边租房子，十至十一二平方的一间小房子房租每个月至少要三四百块钱，对于我们这些底层的打工者来说是笔不小的负担。零八年的杭州火车东站开始规划建造大型的交通枢纽工程，大片的工厂民居被夷为平地，大批的居民民工被迫大量向周边区域转移，致使这些地方的房租暴涨，几乎是一夜之间吧，房租就由原来的一百多涨到了三四百。租房的人叫苦不迭，他们期待着工程早日结束；可是如今杭州东站修好了，房租依然居高不下！

　　方芳的老公也在杭州打工，他中等个儿，健壮的身材，森严的面孔，时常晒得黝黑的皮肤，俨然一个打手。方芳说她老公以前是个混混，不务正业，曾跟着一帮好斗的兄弟辗转福建、江西等地帮别人讨要债务或报仇雪恨。有一阵子他们高度紧张，睡觉都抱着刀枪呢，生怕对方来个突然袭击。后来结婚了有了孩子，她老公就不再和那帮人来往了。她老公说以前他是一个人在混，现在是一家三口，他不能有所顾忌。她老公现在在干房屋装修，一个月做做停停只能上十多天班，领的工资不及她多，只够他自己吃喝抽烟打麻将玩，多数时候她老公都是从她这儿拿钱回去补贴家用。老家里方芳六十岁的婆婆带着她四岁的女儿过日子，看家护院。老太婆身体不大好，土地种不了，鸡猪也不养，祖孙俩从头到脚吃的穿的全靠他们两口子在外打工所得；而她老公自顾不暇，说到底她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方芳每个月都有三四千块钱的收入，除了生活零用其余都被老公要去保管了，家里的支出老公只是简单地征求一下她的意见，最后做主的往往是他自己。老公好面子，送礼请客总是跟人攀比，穷家薄业的抽个烟还讲牌子，工地上没活干了宁愿闲着也不去找点别的事做……为此她没少和老公争吵。我说那你挣的钱自己保管别再给他了，她说不给也不行，老公是独子，从小被父母惯坏了，懒散花钱大手大脚，一时半会儿是改不了。再说家里一老一少要养，亲戚朋友多事也多，这些都要应付，她是没空也不能不让老公去，所以她只能给他。我挣的钱都给家里花了，我上辈子肯定欠我老公的，这辈子是来还债的！方芳无奈地感慨道，甚至诙谐地说她老公是祸害，她嫁给他是为民除害！

　　方芳常年在外打工，只有春节放假了才能会一次老家和亲人团聚。她老公因为上班时间少，便有闲空经常回家看望老母和女儿，致使四岁的女儿对他格外亲近。她老公也舍得给女儿花钱，每次回家都要给女儿买上一大堆好吃好喝好玩的东西，他还骑上摩托车带女儿去兜风、串亲戚等等，女儿开心极了。

　　去年暑假，她老公把母亲和女儿一起接到了杭州来玩，她女儿曾跑到车间来看过妈妈好几回。她花朵一样的粉红小脸，一双清亮亮的大眼睛，小嘴巴红润润的，穿一件妈妈刚给她买的粉红色的小旗袍，莲藕一样的手臂上带着一个银色的琢子，高高扎起的两根羊角辫子，辫子根还绑了红红的娟花。同现今大多数孩子一样更因为营养好穿戴的好便显得好看，犹如仙童下凡。我不由连夸了小姑娘几句，方芳听了格外开心，笑得半天都合不拢嘴。在母亲眼里，自己的孩子总是最美的。

　　在杭州的几天里，她老公带着母亲和女儿先去了灵隐寺、又游了西湖，最后去了动物园。去动物园那天正是厂里发了工资放假的日子，方芳便和老公、婆婆、女儿高高兴兴一同前往。动物园门票不贵，但进去之后发现除个别动物许多都要重新买票才能观看。而里边的饮料和食物更贵，一天玩下来四个人花了六百块；光女儿一个人就花了三百，比他们三个大人都厉害。女儿在里边要吃要喝，喜欢的动物都要看一下。有小朋友让大象用鼻子卷起来照相，便死活也要尝试一下；之后看到有小朋友骑在白马上照相，她又嚷着要骑白马……她这个当妈的怕危险想拦都没拦住。和动物拍照留念是很贵的，拍一次一百块抵得上她一天的辛劳所得，她平时勤俭节约，但为了女儿高兴她愿意。

　　女儿喜欢吃排骨炖玉米，每隔几天方芳就去菜市场买来让婆婆炖给女儿吃。女儿吃时也不坐下，两只小手抓过玉米头也不抬一气啃得精光，连上面残留的小米粒也抠出来吃了。排骨啃得更香甜，小嘴巴一口一口的一丝一毫都不放过，真像个小馋猫。说起女儿的吃相方芳既辛酸又满足。

　　杭州七月底的天气已进入三伏，热浪滚滚，方芳和老公租住的地方没有空调，电扇开到最大也不管用，两个年青人勉强能够忍受，老人和孩子可受不了，他们整夜睡不着觉。后来她老公带着他们一家四口去宾馆住，一夜一百块，他们也舍得。

　　说起女儿的乖巧懂事方芳很骄傲，一次她在家跟老公吵了架气得趴在沙发上哭了，女儿看见了便跑过来大人一样拍着她的肩膀哄小孩似地安慰她说：妈妈、妈妈你别哭了，我去打爸爸!她当时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但也不那么难过了。还有一次女儿打电话来，也不知是她奶奶教的还是她自己想的，竟对他们说：爸爸妈妈你们在外边好好干活不要吵架哦!这话让她和老公既感动又难过。女儿多可爱，为了女儿为了这个家，吃多大的苦她都能忍受。

　　但是有一件事让方芳难以释怀，因为常年在外打工，女儿对她疏远又陌生。前年回老家去，女儿躲在婆婆的身后不肯认她，她把女儿抱到超市买了许多女儿喜欢的东西又哄了半天，女儿才叫了她一声妈妈。去年婆孙俩来杭州玩，女儿一向都是跟婆婆一起睡的。有一天晚上女儿吵着不睡，硬是等到晚上十点以后她下班了，跟着她一块洗完澡在地铺上睡了。半夜女儿醒了，迷迷糊糊中女儿又不认她了，哭着让她走，不要再跟她睡在一起!

　　今年过完春节，她和老公准备外出打工，女儿却说让妈妈一个人去打工吧，爸爸留下来陪她玩!真是岂有此理，吃我的、穿我的、用我的却不要我，哼！方芳气愤又难过。我曾开玩笑地对她说：女儿一般都和爸爸亲；儿子才和妈妈亲呢，你再生一个儿子就好了。我婆婆做梦都想我给她生个孙子呢，可是养小孩有那么容易吗？这一个就受够了，要生她自己生去！

　　你婆婆能生小孩吗？我笑得都趴在机器上了。

　　说到底女儿骨子里对她这个做母亲的还是陌生的。也难怪，女儿一岁不到她就外出打工了，整整四年她呆在女儿身边的时间加起来也没有多少天。方芳曾考虑把婆婆和女儿接到杭州来住，让女儿在杭州上幼儿园，婆婆负责每天接送，她和老公则可以继续上班，这样一家人不就团聚了吗？可是杭州的物价太高了，细算一下账他们实在承受不起。

　　算了，我在杭州再干两年就回家了，我们老家也在开发建厂，其中就有服装厂，可能工资没这里高，不过离家近可以照顾女儿，家乡的物价也低。过两年女儿就该上小学了，我要天天接送她!方芳最后决定道，释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