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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见亲娘(彦文杯)

发布于:2015-04-04 09:48  ┊ 阅读  ┊  人参与  ┊ 文 / 星期四

  着实有些日子没见到娘了,去年年底的一场雪灾,阻断了太多人等待已久的团圆。虽然离开家乡十多年了,并慢慢撑起了一个可以踏踏实实容身的地方,但每逢有点儿空闲的时候,最先占据大脑的还是对娘的挂念。尤其在近两年来,大概因为娘年事已高,身体状况愈来愈不好;又或许是生活的诸多不顺,让人感觉命运多舛、世事无常。于是,在黯然神伤或满心疲惫的时候,总是不能挥走对娘的惦记。觉得那份深深的牵挂就像钟面的秒针一样,只能围着娘的影子一圈圈绕行,不分黑夜白昼。

  而且更加难捱的是,每当一次次从与有娘有关的梦里醒来,总会无法遏止的产生一些类似于娘要离开的可怕的想象。倘若真像梦里呈现的,娘将在自己毫无防备的时候溘然远逝,那么自己要面对的,该会是怎样的脆弱与悲恸?内疚与失意!于此,我真的不能再做等待了,我要在这个夏天好好陪陪娘。

  一年多的分别,说起来不算太久的。但渐进故乡的欣喜和激动,仍然不逊于往日里任何一次。所以,当一路奔跑的白色轿车落满了灰尘,当车窗外的景致愈来愈熟悉,我的嗅觉便开始敏锐起来,仿佛闻到了不远处那座村落里、我白发苍苍的、亲娘的味道。而且,早些天已经告诉娘我要回来的消息了,她一定会早早守候在公路旁边,披一身七月里如火的骄阳,伸着脖子、踮着脚尖望着。并时不时举起手来,挡一挡太阳底下晃眼的白光,同时吃力地向远处寻找、张望。因为在这个时辰,她那漂泊在外、见一回算一回的闺女,很有可能立刻出现在最前面的拐弯处。

  伴着一声如释重负的喘息,白色轿车到底停稳了,停在久久伫立路旁的娘的身边,停在洒满我童年时光的小山坡上。接着,我伸直僵硬的双腿从车上下来,看见娘仍然佝着头从车窗里探望。那将信将疑的混浊的目光,陡然间将所有情绪拧成伤感。让我不知道那一刹那,自己是用怎样的眼神和娘对视,然后又用一秒钟彼此打量。那是何等错综复杂、含混不清的表情,只是娘似乎并没有察觉到。尔后,便是爹一步一颤地走过来,我继续愣了数秒,竟然不知道如何开口唤一声父亲。

  接下来的时日,因为最不放心娘的病痛,我便将陪娘上医院诊治的事列为重点。而且果不其然,娘的身体还是因为十年前不小心摔伤的老毛病作祟:腰椎错位、破损、骨质增生,从而引发顽固的疼痛、佝偻、动作迟缓。在各项检查完毕之后,我随医生走进诊室,娘默默站在一旁,战战兢兢地看着我和医生对话。大概因为耳背听不清什么,但我从娘忧心冲冲的眼睛里,能读懂她一定是在担心医药费用。于是,我一面叮嘱大夫,要他用各种行之有效的措施为娘减轻痛苦;一面用眼色给娘暗示,让她尽管放心费用的事。稍后,医生便开始计划仪器理疗的时间,中药西药的搭配,忙着开处方填单子。我和娘在一旁候着,心里有一种短暂的空旷感,似乎跟医院里独有的安静和严肃很匹配。

  在接过医生的单子之后,我忙着去各个窗口缴费取药,娘紧跟我身后,手心里攥着用手绢包好的几百元钞票。等我将全部药品拿到并装好了,她老人家便开始迫不及待地追问:“花了多少,我自己出得起的,别连累你了!”

  “呵呵……”我望她一眼,用憨憨的笑做了回应。可娘却面露愠色,她知道我这一笑准没商量,便像个孩子般,不服气的撅起了嘴,并低声嘟囔几句。

  回家路上,为了抚去娘心里小小的不快,我便搀着她,在她耳边用钱字大做文章。吹嘘外面的世界好宽好大,挣钱的事情好简单好容易,很多人一个月就能赚到家里几年的收成。娘听得惊愕不已,一脸的半信半疑。继而与我说道:“那可是人家,依你的情况,攒点钱一定很不容易。”我再次笑了,笑得很沧桑、很隐蔽。

  知女莫若娘。其实很早我就知道,很多东西即便能瞒住身边最近的人,但却无法在娘的面前藏着。而且,随着年岁的递增,自然会堆积越来越多的生活历炼,母女间的那份感应也就越来越阻挡不住。那天夜里,我和娘手握蒲扇,在门口的柚子树下坐了很长时间。虽然彼此说话不多,但是那月色、那树影、那久居多年的小小的平房,依然让我觉得这才是家、梦里的家,有娘的家。

  平常生活中,总是听说人上了年纪会很多话,喋喋不休的怎么也说不完。可是娘不一样,娘一直都很沉默。就算陪着极少团聚的儿女,也是安安静静地在一旁坐着,只在有人开口问起什么时,才漫不经心地说一两句。但是,善于观察和思考的人一定能发现,只要娘静静地坐在那儿,便宛若一部与生命有关的经典之作,这部经典里诠释了苦难、诠释了坚韧,诠释了整整一生的伤痛与磨砺。尤其是娘久久沉默的时候,总习惯于略低着头、垂着双眼凝视地面。仿佛看到步步走过的七十年风雨,正被尘土一段段掩埋。累了,慢慢抬眼望一望远山,但见娘双目迷惘,光华尽失。而且眉毛也日渐疏散,有气无力地伏在额下,显得十分疲惫。但是,即便娘的模样有如憔悴萎黄的秋菊,也能从那层层叠叠的沟壑中,清晰感受到暗藏的精髓和力量。

  娘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是听着八年抗战的马蹄声长大的。在那几日陪娘做治疗的空闲时候,我详细了解了娘这一辈子的种种境遇。当她与我讲起那些封尘太久的往事的时候,眉宇间也会刹那闪过一种幸福、一丝沉醉。我知道,那种幸福和沉醉与物质无关,而是用一生的光阴所积淀下来的拥有。她拥有苦难,拥有经历,拥有说不尽、抒不完的情怀。尤其谈到自己的两次婚恋时,娘忽然间流露出了我从未见过的腼腆,一会儿怨自己“竟然跟闺女讲这些,真没出息!”一会儿又怨我“这丫头怎么回事,一个劲儿的翻我老底。”但在怨中带乐的嗔怪过后,娘还是长长叹了口气,喃喃道:“一生一世呵,就这样到头了……”

  是的,娘苦心经营的一生一世,现在可算尘埃落定了。剩下我们后辈揣着希望、守着信念,在生命的旅途中继续赶路。

  在结束医院的定时理疗之后,我又陪娘在家呆了两日。摘洗瓜果蔬菜,守着两间房屋,看悠闲的母鸡慢慢踱步,听枝头的小鸟喳喳鸣叫。稍一恍惚,便是遥远的童年时代。独有端详爹娘的模样时,才会感觉到风雨人生的无情棒,在一遍遍敲打自己的头颅。

  临行那一日,娘和往常一样,又在为不能送我点什么而嘀咕。我说闺女不是别人,用不着礼尚往来。更何况您给的恩惠在前面,将我带到人世间走一遭,比什么都实惠。娘勉勉强强笑了,并叮嘱我好好吃餐饭,让爹把那只芦花鸡给炖了。接着,她走进里屋弄了些米引诱鸡群,我静坐大门口,看娘忙来忙去的每一个动作。其中最让我伤心和难忘的,莫过于娘每一次弯腰时,都得做一番艰难的准备:先将腿分开站稳,并腾出一只手撑住膝盖,然后慢慢的,慢慢的蹲着弯下去……而且,即便是站着,娘也不能同时用双手使出力气,比如端一盆凉水,抱一个西瓜之类,对娘而言都是非常困难的事。所以,在淘米煮饭的时候,我看见娘先将米一碗碗装进铝锅,然后一遍遍淘洗干净,再然后退去洗米的水,并将锅放上炉灶,最后又拿了碗来,往锅里添入煮饭用的清水……一个最平常最容易的煮饭动作。在娘那儿却变得如此机械而繁琐。有女儿在时,理然可以轻松代劳。但是,当屋里空了、娘又饿了的时候,那便成了显而易见的难处,这个难处或许并不沉重,但却让人心生怜悯、充满哀怨。

  在那天的餐桌上,但见娘默默端坐着,没有任何寒喧和客套。我知道,这是娘的性格,也是娘的习惯。即便是有尊贵的客人在,非要说几句礼貌之词,娘也是微笑着轻声招呼,从不借助来音量彰显热情。但在那天吃饭的时候,我却不大适应那份静默,于是草草完成碗里的饭菜之后,便将椅子移到一旁。时而望望远处熟悉的山脉,时而看看身边年迈的爹娘。恍然觉得无限的光阴之于人的生命,有如工业润滑剂之于车床。年长月久之后,车床磨损了、变形了,再多的润滑剂也无法修复了……

  不说别的,仅看娘吃饭的时候,用一口稀松的牙慢慢咀嚼着,让人想起坐卧棚里的老牛。还有,那疲惫不堪的神色,那端碗举箸的迟缓,着实见得苍苍暮年之凄楚、之贫寒。好在娘是乐观的,特别擅长从满目的悲苦中找寻欢笑和力量。就象前几日在医院治疗腰伤的时候,她被好几根皮带结结实实的捆在牵引仪上,还喘着粗气跟医生开玩笑,说什么“要是自己再不听话,您就跟我闺女告状。”医生笑了,他知道娘说的不听话是指干力气活,因为他反复提醒过娘腰部不能再受力,否则治疗会全部无效。

  现在,娘踏踏实实回了家里,我也再次来到千里之外的异乡。想娘的时候,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上次再见的一幕一幕。更有她被捆绑在治疗仪上,露出穿着半袖、形如枯槁的树枝般的双臂,深深刻入到我的记忆。那是一双曾经能搬动一座山的手臂,托起了几十载生命之重。可是如今,却只能无力的搁在那儿,任凭黑黄的皮肤从骨骼上垂下来,堆叠成无数松松垮垮的皱纹。

  我想念娘,更敬重娘。只因她一再声明不能离开家乡与我同住,才让我掉进了无尽的思念和回忆。但是,每一次再见亲娘的情节,都会深深唤起心底里最真实的感恩,感谢大地赐予万物生命,感谢亲娘赐予我最珍贵的记忆!

责任编辑:忽然花开 作者文集 作者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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