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怀想（彦文杯）

　　清明是一个节气，也是一个祭祀祖先或逝者的节日。但是我的清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与此无关。

　　童年时我生活在乡下。关于清明，老家流传着一首四句童谣：“清明不插柳，死后变成大黄狗；清明不戴艾（艾草），死后变成大白菜。”所以每逢清明节，便可以看到村里家家户户的房檐下都拖着长长的柳枝，恰似绿色的彩带在风中翩翩起舞。但是把艾戴在头上却仅仅限于孩子们：男孩编一个大大的柳帽，上面点缀些艾叶，神气得像个将军；女孩子便把艾叶束成花的形状，扎在小辫子上，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宛如碧色花朵在风中摇曳。

　　那时的清明，于我而言是神秘而又恐惧的，且充满了困惑。我看到黄狗与白菜的时候，会没来由的猜想：这又是谁生前犯了过错变来的呢？如果我一不小心拔下屋檐下的柳枝或弄丢了头上的绿花，将来岂不是要和它们一样了？我不想变狗，尤其是怕变成疯狗，因为我害怕被人家打死；我也不想变白菜，那么容易就被别人煮了吃。我只想做个快快乐乐的小孩子，有父亲母亲的宠爱，有兄弟姐妹的呵护。因此我在清明那天总是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小心，时不时的会检测一下辫子上的绿花朵是否松了，动用一切可以想得到的办法让它不要在某个不经意的时候弃我而去。偶有调皮的男孩子见我如此在意，存心在我玩得开怀的时候作势要抢去我的宝贝，但我立刻不顾一切的抱住自己的小辫子，愤怒地大喊大叫，引得他们一阵轰笑。那时我总觉得他们的笑实在是不可理喻：难道你们想在死后变成大白菜？然而我更奇怪的是：大人们为什么就不怕呢？

　　这个童谣，好像只有我们那里才有，因为我在别的地方都没听说过谁有变成黄狗与白菜的担心。但那时，我是何等的笃信不疑，我之护住辫子的决绝，又是何等的壮烈？

　　十二岁那年，我们举家迁居县城，黄狗与白菜的困惑终因时间的流逝在我的记忆中渐渐淡忘，清明节在我的印象中又变成了祭扫烈士墓的代名词。那一天，我们总会胸佩白花，在老师的带领下，浩浩荡荡步行奔向烈士陵园。

　　那时我所在的学校离烈士陵园大概二十里路。这样的路程，对于我这个来自农村且在田间疯惯了的野丫头而言，并不大紧。然而对于城市里的孩子们来说，却不亚于红军的二万五千里长征，因此一路上我常听到的是连天的叫苦声，私下里感觉很是瞧不上他们。但是我是不敢表现出来的，因为那时我是乡下来的娃，别人更瞧不起我。

　　然而一个足以让我引以为傲的机会不期而至。那是读五年级那年的清明节，我们又一次祭扫过烈士墓以后，班上一个个头很小的女孩子，累得坐在地上哭了起来，说什么也不走了。看着老师劝说了多少遍也不起作用，我觉得实在不想枯等在那里被太阳晒，就自告奋勇地对老师说我要背她回学校。老师先是不相信，然后就答应了，并说要是背不动了，就跟她说一下，我们在路上休息。可是那个女孩实在太轻巧，甚至赶不上我在乡下时割满一背蒌的猪草的分量，结果是二十里的路程，我只是停了一会儿歇歇膀子，便一路赶到了学校。这下全校轰动了，校长在星期一的升旗仪式上亲自为我颁发奖状，并且说我不怕苦不怕累，乐于助人，真正是继承了烈士的遗志。

　　那一段时间，我着实是飘飘然了很久，总觉得到哪儿都有许多崇敬的目光集中在我的身上。但是现在想一想，其实我当时最贪恋的应该是一路走来时那个女孩不时把冰棒塞在我口中时的清凉与甘甜，天知道我甚至希望路途再远一点，这样我就可以更多地享受那种美妙无比的滋味了。

　　清明节里家中祭祀先祖的事肯定是有的，但是我从不在意。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纪，我更是连强说愁的心情都没有。母亲祭拜的人都是我所不曾谋面的人，即使我骨子里可能流淌着他们的血，但是也惹不起我的思念与忧愁。我的童年，没有亲历过生离死别的伤痛，显得那样的风平浪静。我在清明节里踏青郊游，领略春光明媚中姹紫嫣红的花朵喧闹田野，欣赏和风轻拂时五颜六色的风筝舞动蓝天。我甚至一度奇怪，杜牧何以发出“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的伤感来？

　　改变从1991年姐姐的突然罹难而始。第二年的清明，阳光不再，春色不再，泪眼婆娑中只看见漫天的纸蝶纷飞，却再也觅不到姐姐轻盈而充满活力的身影。父母那浑浊的泪水，流在他们苍老的脸上，也落在我的心上。清明带给我的，除了伤痛还是伤痛，除了思念还是思念。即使后来上了大学，我每次回家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姐姐在家做好吃的等我了。然后便在落寞中黯然踏上归程。

　　我一下子明了了杜牧，不，应该是所有痛失亲人的人们清明节共同的感受。但是，逝者已矣，生者除了悲痛与缅怀，更多的却还是要好好的活着。我只能忍着痛一路前行。

　　就在我自以为伤口愈合得差不多的时候，我的三哥又一次不幸与我们阴阳相隔。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又一次无休无止向我袭来。那段时间，我几乎夜不能寐，偶然睡了，也是在一次又一次的惊梦中醒来。梦里，三哥和姐姐的身影在我面前交错更叠，常常是我拼了命的跟随在他们身后不停的追赶，但是他们却始终悠闲的离我越来越远。曾经引以为傲的一头黑发，在那一年白了许多！

　　我痛恨时间的流逝，因为它毫不留情地带走了我的一个又一个亲人。我害怕清明的到来，因为它会让我缓慢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我总会在梦里经历尚还健在的亲人的逝去，然后在伤心和恐惧中绝望地醒来。我感觉到，我的生命在这样的摧残中渐渐老去。终于有一天，我在半睡半醒之间，突然听到自己对自己说：你必须要好好活着，你的年老的父母已经经受不住更多的打击，你的年幼的女儿还在等着你陪伴她长大，你的每一个亲人都在期待着你活得更好。

　　这声音，没有一点预兆，但却那样清晰。我宁可相信，这是我的姐姐或是三哥在冥冥中对我的叮嘱，对我的厚望。我突然想到：清明清明，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天清地明。我却何以如此浑沌呢？

　　霎那间，我一下子感觉天高地远，云淡风轻。而关于生死，我已然感觉其实都不那么重要了。活着，就一天一天争取好好的活着；死去，就在那一刻安然归于尘土。

　　前两天写了一首《清明祭姐诗》：
　　平川一望皆烟雨，
　　林海四顾尽残红。
　　断肠不过四月天，
　　常思廿载情意深。
　　当年香消玉殒去，
　　黄泉路上与谁同？
　　但恐阴风多寒凉，
　　还怕地府少温存。
　　恨不相逢碧落上，
　　伴汝扶云驾长风。
　  汝初去时正华年，
　　吾今吊汝白发生。
　　临水泫然洒珠泪，
　　只待他年伴君行。

　　写完后我把它发到我的一个文友群里，好友给了我三记重锤，让我往好里想。其时感到心里很是温暖，但是他不知道，我若是还放不下，已然不是今日的淡定了。但是不管怎么样，依然是要谢谢他的关心的。或者，清明节原本就是一个应该用来感恩的日子，感谢所有活着或者逝去的在我们的生命中留下印记的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