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凌，晨曦

　　“当我体味过世上最令人感到悲痛的事，认为路途已经走到绝境准备迎接苦难的时候，却发现我还有的选择，没什么比这更幸运的了！”我的朋友说。

　　她讲话清晰流畅，没有一丝多余的承接词——只有讲话内容不丰富、思维不清晰才会没完没了地出现。我喜欢听她讲话，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她讲她这两个月的经历，讲她经历的事、面对的人还有她内心的感受，都是鲜活的。

　　“我拖着行李箱走出校门，没有回头看，没有留恋，尽管我深信我不会再回来了。我直接去了那个酒店，是别人介绍给我的暑假工，我想说先在那里干两个月，再决定今后的工作。”

　　“我在酒店的餐饮部工作，也就是一名服务生。因为那件事情（指她父亲因意外不幸身亡），心里的悲伤还没得到缓解，并不愿意与人交涉。所以干什么都是自顾自地干着，时常发呆被经理骂。”

　　“老实说刚开始对什么都没感觉，像块木头。工作很辛苦，上午下午上班前还得跳舞，就是类似广场舞那样的舞，不跳会被骂，跳不好也是，现在想想那些音乐实在低俗浮夸。”

　　“被许多人管，总经理几个副经理几个主管，不过就算跟我一样是服务生的人也会支使我做这做那。但是我无所谓，对什么都无所谓。”

　　“住在员工宿舍，就在酒店旁边那栋楼，那栋楼外面看起来挺豪华的，里面大部分楼层也装修得挺好，唯独酒店员工住的楼层，根本不像那么回事，水泥地，过道上晾满了衣服，黑压压的。”

　　“我住十楼，那一层都是酒店的女工作人员，男的住四楼。一个宿舍大概住12人，只有我被安排的这一间住5人，因为房间小。室友有两个是宿管阿姨，管宿舍的，那里每周还要检查卫生。还有两位是在员工食堂工作的阿姨，她们的空闲时间都用来研究六合彩，还常谈论她们的工作伙伴不讲卫生的事，搞得我吃不下饭，后来干脆不听她们聊天，因为饭还是要吃的，不然体力跟不上来。”

　　“其实刚开始我的心态挺悲观的，看待对我来说还是新鲜的那些事物常常是批判的态度。虽然你也知道我本性不是这样的，所以还是会有忘记悲伤的时候流露出本性......”

　　是的！我知道——你会以为她是那种处事悲观常常自怨自艾的人吗？恰恰相反，她从来是一个身心健康处事云淡风轻的姑娘，她充满好奇心，勤于思考，活泼好动，天性乐观，跟她在一起总会发生各种各样有趣的事。

　　“但是前一段时间呢，就像我们不断得到的忠告那样，我也体会到社会真是复杂。比如说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好奇进入了酒店负一楼的一个房间，后来得知那是酒店的‘特殊服务区’，据说每个酒店都有；听见同事八卦些乐子，原来身边许多人家里有老婆丈夫了还在这里光明正大地处对象找情人；甚至我随便站着的时候，一位阿姨过来指着一辆正在发动的车子对我说‘那部车里是那个人的小三’。真是没意思透了，好像都不知道忠诚是什么玩意儿，荒淫于情爱，还习以为常。”

　　“免不了有那种滑稽可笑的人。比如说，新来了一名男服务员，偶然听见他跟几个阿姨聊天说他自小母亲就过世了，性格自卑内敛不太会与人交际，由此，我本想能与他多点接触，谁知他后面就说些他交朋友当然只愿意交对他会有帮助的之类的话，听见这些话我就自动离开了。事实证明我的决定是对的，他到那里没几天就认了个干妈，每天干妈干妈叫得火热，说好的内敛呢？这是我印象最深的、觉得可笑的事。”

　　“所以说，真的！与其说我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意，不如说我对什么都不满甚至厌恶，我把自己隔离不去沾社会的污垢，显得无所谓的模样，实在是没什么是我想要的。其实，就像那句话说的，窥视到生活的最深处，看见了生活的底层，渴望追求新事物新体验，然而，袭来的却是腐烂的臭气、沼泽地般的潮气。或许没这么夸张，但如果你体会到我那时候的心态：哦！我要像这样生活一辈子了。那就一点都不为过！

　　“我的心态变了，是起源于两个字，真的因为两个字！事后我想，或许我早就想甩掉那种悲观恶劣的心情，打开天窗！而那两个字是钥匙。”

　　“那时在员工食堂吃饭，如往常一样不好也不算太坏的伙食，如往常一样我一个人坐在角落里。与往常不同的是有一个人走了过来坐在我对面，与我攀谈。是一个清爽的姑娘，因为休假她没穿工作服，穿了一件白色T恤，头发披散在肩头，可能刚洗完头我还能闻到发香。她说她早就注意到我，她是房务部的前台。因为时间关系，我打算赶紧把空心菜吃完就去工作，她看到这一情景，开心地说：‘你也喜欢这个菜？我非常爱惜这个菜，所以留到最后单独吃它。’我当时简单应了她，然后匆匆忙忙跟她告别就去工作了。然而工作的时候我一直默念着，爱惜，爱惜，爱惜......没错，就是爱惜这个两个字，她用的爱惜这两个字啊！”

　　“后来，她来问我下班后通常干嘛，我说不知道做什么。她约我到附近转转。我之前还从没那种心情去转悠，尽管不断会有人来约我，比如说那个男服务生还有一些女同事，都拒绝了。她问我是不是来打暑假工的，我说是，没跟她说我打算辍学的事。她说我真幸运，她说......你知道吗？如果我没在那里认识她，如果她没告诉我关于她的事，我不确定我现在会在哪里。”

　　“她跟我一般大，她说，那年她高三，因为家里出事了，放弃了高考，后来也不可能有机会再去念书了。我没问她家里出什么事，没问为什么会没机会，什么都没问，当然也不可能问。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说‘你知道吗？我那时候可是班上的第一名’。她笑了。我没说话。她又问我读大学怎么样？我一半为了安慰她一半是实话，我说没什么用，大学生要么不看书，要么不思考，一半的势利一半的幼稚。她说不管怎样她一直相信那句话——大学是人生的分水岭。”

　　“她不是那种庸俗浅薄的人，你知道的，简单地通过一个人的谈话和行为举止完全可以察觉出来。后来，我更注意她，我们有了更多的接触，我确信我的判断是对的。”

　　“她对每个人都很友好，笑脸相迎，从不曾抱怨或指责过谁，被欺负被责骂也只是耸耸肩，甚至对那种言语粗俗很让人厌恶的人也充满耐心没有一丝不满，她对我说：‘我知道他很令人讨厌，但并不妨碍我的礼貌。’我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看法——那种人就是以让人厌恶来显示自己的身份，至少我不会给他微笑。后来我看见一个一进门就指手画脚说这里不好那里不好、对服务员不断指责批评的人，她一个人坐在餐桌上吃饭、流泪。欸！这种人真是可恨又可爱呢！”

　　“空闲时间她常常看书。她告诉我说员工食堂电视机下面的柜子里都是书，她有时会在那里拿一本，看完后放回去。她自己也买书，她说一直有太多感兴趣的书籍过去来不及阅读的，世界上又有这么多好书，真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她还喜欢看电影。她都是用手机下载了电影然后找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沉浸了看，都是些经典电影，她说虽然不及在电影院看然而对她来说已经很满足了。她常说能有这么些时间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很不错啊！”

　　“那天，中午下班后，我们约好一起去烈士公园里转悠，她也喜欢没完没了地走路。我们一边走着一边闲聊，看别人玩那些娱乐设施脸上洋溢着的快乐笑容，那种快乐是可以感染人的，看的观众不自觉地也会笑起来。后来，突然一阵大雨，才知道原来大部分人都带了雨伞，没带伞的只好像我们那样找个地方避雨。我们以为是太阳雨，不会下很久，因为刚刚阳光还那么明媚！我们站在屋檐下，等雨停。过了很久，雨并没有停的趋势，反而越下越大。一些人等得不耐烦了干脆冲进雨里，渐渐地，另一些人也被亲朋好友的雨伞一个一个接走了。我回想了下，我跟她那时候的样子，或许就像两尊雕像，特别平静，一动不动，看着雨。那个公园树木繁茂，还有一个行船的湖，湖中央有一个小岛，有一座红色的桥通到那座小岛上，从我们站的地方看岛像是一顶绿色的帽子。我们就那样看着那样的景色，雨点落在湖面上，落在桥上，落在小岛上。”

　　“到了非走不可的时候了，再不走下午上班就要迟到了。我们终于冲进了雨里，由于路程太远，觉得反正都会淋湿，不如慢悠悠地走回去，时间也会刚刚好。不得不说那天的雨下得真痛快，我们淋得也好痛快！感受着雨水一点一滴的冲击，浸润到身体里，身心都舒展开来，眼睛也变得清明。我脱了鞋子，步伐越来越轻快，抬头看了看天空，觉得普天下的雨滴都像是向我袭来，许久没有过的爽朗、刺激。那一刻最深的感受是——活着真好！”

　　“在雨里，我对她说，声音免不了要提大些，我说我打算直接辍学，我受不了再去面对以前的人和事，不愿再像以前那样过着安逸不求上进的生活，什么都没变，但是我变了！我真害怕自己还像以前一样因懒惰而一无所获。而过去那些熟悉的样子，好像在时时刻刻提醒我——是了！我变了，我的血肉不再完整了！真讨厌！我不需要那样的提醒！——其实我哭了，只是在流泪，混在雨水里，我能感受那温度。她显得有些惊讶，问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说，她以前从不知道我会有这样的想法。我用几句话跟她简单说了我的情况，她说她明白了。我等着她回复我，她却一直沉默着。”

　　晚上入睡前，我的朋友收到一封邮件，内容如下：

　　“原谅我当时因为太惊讶你会有那种想法，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应答你才好。注意到你下午心不在焉的样子，你肯定在为这件事烦心吧！或者说你这些天来都是疑虑重重的样子，是一直在为这件事烦心吧？该怎么说好呢？我希望我的言语不至于过于激烈让你承受不了，请相信我正是作为我而站在你的立场上在认真考虑这件事情的。

　　不过，如果说做出那样的选择是因为你害怕面对的话，也未免过于胆小些了吧？还是因为你知道今后的人生将会有越来越多的苦难所以胆怯了吗？你是还不知道如何宣泄自己的悲痛所以压抑地喘不过气来了吗？还是你悔恨自己过去的懒惰不上进所以想惩罚自己呢？

　　或许你现在想着自己要开始做一个很坚强的人，在家人希望破灭的时候，你不能倒下，要带来希望。我是完全能体会你的心情的，因为我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但是你知道吗？你的情况远没有那么糟糕。反倒是你现在放弃学业将会给你母亲带来更大的冲击与失望。我相信她在这种时候是希望你越来越好以求慰藉，如果连你都因丧失理智而放弃追求更好的生活，那她还能奢求些什么呢？

　　我记得你说过，上学也没什么用，你难道还不明白吗？你也曾经取笑那些草莽的人庸俗吧？你明明是明白的，你只是不确定。

　　说实话，我知道，我相信，你绝不是那种懦弱的人，你承受得起这份苦难，你只是一时想不明白该怎么面对它才好，你不知道像以前那样生活会有什么意义，你很困惑，你想快点长大找到自己的出路。我想告诉你，不用急，慢慢来！我知道你会想明白的，你会战胜这所有的困难与迷惑，这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但我不希望你想明白之前走了弯路，我建议你不妨回学校一边求知一边思考，好为未来做准备。

　　你知道，我也不会在这里呆太久。化解了心中的悲伤，那就是前进的动力，我也有我的动力！你要相信自己足够幸运，还有思考的时间，还可以选择。慢慢来，不要着急，我相信你一定可以找到出路，到时候你会笑着说，瞧！那虽然是世上最令人感到悲痛的事，滋味却不总是苦的，最终还是甜的！”

　　我和我的朋友坐在黑夜与凌晨交替的时刻，她从露营的帐篷里站出来，伸了伸懒腰。

　　“啊！黑夜总会过去的，不是吗？她拥有着蒋夜凌这样美好的名字呢！”一个拥有着宋晨曦这样美好名字的人转过头笑着对我说。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隐约熹微，她正以浴火重生般的力量穿透云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