缚的灵(1)

　　（一）似是故人来

　　念儿常说：“地球渺小，大自然神秘，这个世界远不止我们看见的这样。”姜戎记下了，可始终没能明白，这样是什么样，不止这样又是什么样？

　　不明白的事太多，若都去细细深究，怕是不成疯便成魔。

　　就像眼下，姜戎不明白自己明明离那湖水那么远，又是怎么落到湖里的。有意识的时候，她已经被救上岸。

　　姜戎清了清嗓子皱了眉头，凝视着身旁浑身湿透的男子问：“我以为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嗯了一声。

　　“可是你刚刚一直叫我名字！”

　　他又嗯了一声。侧脸轮廓清朗。

　　“哦！谢谢你了！”姜戎爬起身准备离开。

　　男子迅速拉住了姜戎的手，不紧不慢地说：“等等，我救了你的命，以后要对你负责的。”缓缓抬起头，一张任谁都无法抵抗的笑脸。

　　嘴角的幅度，充满孩子气，那样无害；眼角眉梢都是酒，神情迷迷蒙蒙得好像闪着光晕。倏忽间，一股温暖熟悉的清流蔓延开来，仔细辨识这面貌，觉得，真的像......念儿!

　　她记起很小的时候，忘记怎么的就掉进了池塘，醒来看见一个与她一般大小的女孩盯着她看，笑起来，说：“我救了你的命，以后可要对你负责呢！”姜戎忍不住喷了一口水直射到女孩白白净净的脸上，女孩抹了抹脸上的水，笑得愈浓：“我叫姜千念，戎儿你好！”她至今还不知道当时念儿那么小的身子到底是怎么救下她的，又从哪里知道的她的名字。

　　而那时的话语、那张面孔被永久定格在某一个空间里，无关乎时间。

　　“姜千末？”

　　千末微微怔了怔，站起身来，收敛了笑容，眼睛里蒙上一层雾，抬起手理了理姜戎额前的湿发，说：“嗯！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呢？

　　念儿常念叨在嘴边的一句：“戎儿，我还有一个哥哥，叫姜千末，长得跟我可像的！”

　　姜戎落水的湖名为木容湖，大概是因湖旁有一颗古老的榕树而得名，湖就在她住屋后的不远处，她常来此处散心更多是因为那棵榕树，很像家乡的那棵。

　　姜戎请千末去她的住处坐坐。

　　踏上一条石子路，尽头可见一栋两层高的小洋房，红色小砖砌成，石子路从屋后绕到屋前，直通到一扇木门前，木门上竟还立了一块匾，题为“易物”。姜戎掏出钥匙，一边开门觉得有必要说明一下：“这个房子不是我的，我算是看房子的吧!我在这里也才几个星期。”

　　门开了。木质地板，直往前看是用珠帘刻意隔出来的仅能通两人的小通道，尽头是通往二楼的木楼梯。珠帘往右乍入眼帘的是一扇落地窗，米灰色的窗帘只拉上了一半，尤其前后靠墙各自置放了一排书架，书架里满满的书，旁设写字台，有藤椅、长沙发。珠帘往左靠楼梯方向的墙上立了影仪，拥挤的CD架；靠门的墙边挂着些字画，有一花梨大理石书案，上置古瓷花瓶，插着水仙，文房四宝俱全；墙上前后各有一扇百叶窗，中间处、对应着右边的落地窗是一红木架子，只知上面有许多新奇玩意儿。这不大的空间，一览无遗，若有心，实在可以细细品味一番。

　　姜戎领着千末往二楼，楼道的墙壁上还框着些画，这些画作描绘的都是姜戎喜爱的事物：一干二净的黎明、悲壮沉寂的落日、乱红飞过的秋千架、无垠的沙漠、浩瀚的大海，最后一幅是参天的古老榕树，树下还坐着一女孩，只留了背影。若不是见过这房屋的主人，姜戎知自己与他并不相识，定会忍不住以为画中那女孩是她......

　　二楼便与普通家居房无太大区别，但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屋主在每一个细节处的用心。

　　姜戎让千末在二楼浴室里清洗，她自己去一楼楼梯下的浴室。之后上楼找到千末时，她懵了。千末身上只裹了浴巾，躺在姜戎的床上睡得正香。他到底有几百年没睡觉了！不过，睡着了，这个样子还真是很好看。姜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没发觉温柔地笑了起来。

　　姜戎把两人的衣服洗完在阳台上晾晒好之后，便去一楼看书，看的是一本漫画书，为着消遣。又练了一会字，不一会儿就倦了，躺在长沙发上睡了去，梦里入了梦中梦，醒不过来。好不容易醒来了，发觉天色稍暗。她跑上楼找千末，隐约听见厨房里有声响，寻过去，见千末已穿好衣服正大展厨艺的样子。看见姜戎过来了，淡淡道：“醒了啊，吃饭！”姜戎静静站在门口看着他忙碌，不做声，正享受这难得的温馨。千末瞄了一眼她，提高了嗓音道：“呀！端菜摆上啊！”姜戎反应过来，呵呵笑着说好！

　　“噗！这个好难吃！”姜戎喊道，千末嘴里说着不可能，动筷自己尝，尴尬笑着表示忘记放盐了。

　　“看你架势我还以为会很好吃呢！原来也只是半斤八两！”姜戎咕哝着。

　　吃完饭，天已黑了，姜戎用商量的语气请千末今晚留宿。

　　千末一口答应说好。

　　“你知道吗？我睡酒店都睡不着，要不我就搬过来，我们一起住，行不行？”千末决定得寸进尺，凑着姜戎问。

　　姜戎认真地考虑。

　　想起屋主带她来这里的时候说的话：“如果有人想在这里易物，你可以自己斟酌，如果你想有个人在这里陪你，也可以，楼上有两间睡房。你可以随意排列、挪动、增添或减少这里的东西。你的工作就是住在这里，别让这里荒废了或铺满灰尘。你的工资每月底会打到你的卡上，你可以随时搬过来，有什么问题可以联系我......”

　　这工作实在是有点不可思议。那天姜戎刚辞掉一份工作，茫然地转进了不知是哪一位画家的画展，正被画中女孩的背影吸引，这位名叫何澍的屋主过来与姜戎攀谈，了解到姜戎眼下没有工作，便问她愿不愿意做一名看屋人。姜戎正企求安宁，看过房子后更想着情愿一辈子在这里看屋，尽管那个何澍他并没有说明需要看多久。姜戎并不明白她与何澍素昧平生怎么愿意就这样相信她，给她这么多自由且工资不菲，岂不是白养着她？问何澍，他只随便说了句：“因为本来就是你啊！”就走开了。

　　不过，姜戎不喜与人交涉过深，也并非素来都这样，只是时间增了她的性子。也曾担心在意别人是否喜欢她，尽心迎合友善，却导致误会愈深，不喜欢的无论如何是不喜欢。想着宁愿永远像萍水相逢似的淡如水地交集，也不愿一股脑地推心置腹最后双方都嫌腥气。除了一两个与她互相看重的老友，其他不都是相识越久，计较得失心越重，谁又欠谁多少？姜戎厌倦了。想归想，她又何时能做到如此理性冷淡？或许对所有人都无法放弃善意就是她的本性吧，宁愿自己吃亏、心里不舒服还是学不会拒绝，这便是与懂得多少拥有多少无关的。

　　那千末呢？

　　她看着千末凑近的脸庞，坚决地点头：“嗯！好啊！”她知道这不是不忍拒绝，是打心底里欢喜这样做。

　　千末搂住姜戎的肩膀，欣喜若狂的表情：“好嘞！可以好好睡觉啦！”

　　姜戎舒坦地笑了。

　　相伴着去屋顶，躺在躺椅上吹风看星星。天空的蓝色并未褪尽，弦月已现，寥寥几颗星星孤零零地闪着光，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夜色渐深了，星星们相约着齐齐挣出黑幕，忽闪忽闪眨着眼睛，月色星光化作薄纱，轻轻覆盖在千末与姜戎的身上。

　　“你今天是怎么认出我的？”

　　“我也不知道......”姜戎侧过头看定千末，“你看你长得，唇红齿白的，睫毛那么长，皮肤还那么好，你不如跟你妹妹一样做个女生呢！”

　　“嘿！哪有我这么强壮、这么酷、这么......这么野蛮的女生！”千末急于为自己辩解。

　　姜戎笑。

　　“不过你......仅仅因为我跟千念长得像，才叫出我的名字的？”

　　姜戎望向星空，似乎过了许久，才幽幽地回话。

　　“我好像遇见过你很多次，或许这就是......一见如故吧！”

　　千末没回话。

　　“你也没有千念的消息？我已经七年没见她，实在想念她！”

　　想得太深，回忆这只困兽又找着机会在脑海肆虐。

　　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数学老师常常在散学后让课代表抄一黑板应用题，同学们都先乖乖把题目抄在作业本上等带回家做。而每个星期四等同学们抄完题目姜戎还要值日，要到很晚。千念和姜戎平时都会等着一起回家，在每个星期四的回家路上，常常会伴着满天的星光。千念教姜戎辨认天上的星星，拉着姜戎的手画出七星连珠的位置，讲着关于星辰的传说，那些都是千念的奶奶给千念讲的。每当流星划过天际，姜戎都要悔恨自己来不及许愿，千念会讲：“没关系，我替你许过了！”姜戎还是嘟着嘴说：“都是你替我许，可是我也想替你许愿啊！”沉浸在回忆里，那时孩童的容貌，千念认真的话语、明媚的笑容，还有姜戎看不见星星的时候，却在千念眼里看见的漫天繁星......

　　不自觉竟是睡着了，回忆里的种种都显现在梦境里。

　　千末低低地唤着她的名字，想唤醒她，却又不忍太大声打碎她如此安静的睡颜。姜戎没有睁开眼，不知是醒不来，还是不愿醒。

　　隐约听见了千末趴在她躺椅扶手上的呢喃：“能换你一句一见如故，倒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