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先生(情感故事征文)
时间:2013-08-22 13:09 来源: 作者:远山 点击:次
王先生住在我家隔壁。王先生解放前供职于盐业局,是个高级职员;解放后仍在盐务部门上班。北京人,一口地道的京腔,人很体面。灰白的头发,当中分,一丝不乱。戴金丝宽边眼镜,常年穿一套蓝灰色中山服,里面衬着白衣领。手持文明棍,逢见人很客气,且又矜持。几乎不与左右邻居往来,很清高。五六十年代的邻居们大都好串门儿,谁家有点小难处,大家帮帮忙,可王先生家大都大门紧闭,不与人往来。王太太理家有方,膝下有三个女孩一个男孩,待人处事亦如其父,从来不与院里我们这些野孩子玩,做邻居十余年从没往来。只记得有一年正月十五,王家几个孩子手持灯笼,在我们凉台上玩,居然破例邀我们一起玩,我着实激动的很,人家到底文明,不像我们这些野孩子,上山下海打群架,心里很是羡慕。 王先生最大的嗜好,品茶、养花。每天下班归来,独自在自家小凉台上喝茶。摆弄大大小小几十盆花。星期天,王先生的客人,也都是王先生同类人,都操京腔,齐聚在小凉台赏花、品茶。冬去春来,日子过的平淡也有滋有味。 六六年八月,天下大乱。我们院隔壁基督教堂大火熊熊,黑烟滚滚,成千上万的圣经、书籍被投入火海。我们窗下是胶州路,一条大马路,从早到晚,高音喇叭刺耳的尖叫。走资派、牛鬼蛇神五花大绑押在车上,上万的红卫兵挥动红宝书呐喊、狂叫。我们院里的老邻居们个个像惊弓之鸟,偷偷聚在一起打探消息,生怕厄运降到自家头上。 那时,学校停课,工厂停工,单位也少有人上班。而王先生则一如往常,上班下班。文明棍不敢再提了,因为他是个文化人,又在政府机关上班,明白事理,老邻居有的向他求教,打听消息,他总是摇摇手,并不搭腔,匆匆走开。有一天,我母亲有点小事敲开王家门,王太太一本正经地对母亲说:“我们家旧社会是职员,是受压迫的,不像你们这些资产阶级,你们是被改造被斗争的对象。”说完她就紧闭了大门。那时我才明白,王家为啥总与我们保持着距离,从不多来往,原来人家早早的与我们划清了界线。 直到有一天,那是六八年秋吧,那发疯的年月刚刚过去,社会上也稍平静些,一直按时上下班的王先生,下班时间迟迟未归。八点、九点还是未归;王太太着急了,在家坐立不安时时站在门口向外张望,直到近十一点,王先生终于回来了。头发有些凌乱,扶着墙根儿慢慢爬上楼,王太太赶紧把他扶进屋里。王太太一再追问出了什么事,王先生一句不答。王太太备好热茶,王先生摇头不喝。热汤热饭端到跟前,先生仍不理会。孩子们隔着门缝,只看到父亲的背影,无人敢上前,直到后半夜,王先生说了一句:“你们歇着吧,我累了。”王太太哄孩子们睡下,披衣服偷偷看看先生,只见他只是呆坐着。临近天明,王太太刚躺下,只听到“咚”的一下沉闷的声音,王太太急进客厅,王先生不见了。只见窗户大开,待到王太太趴到窗前向外一看,立刻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楼下围拢着三五个行人,王先生躺在一片血泊中。 过后,王太太及子女到盐业局,质问革委会领导,那天在班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你们怎么逼他自杀。革委会的人也是纳闷的很,一再解释,王先生非走资派,也不是地富反坏,平时无反动言行,不是清理打击对象。只因为他是旧社会过来的,我们只是一般地审查他一下,没动他一指头,只是拍拍桌子吓唬几句,谁知他就走到这一步。王太太及儿女不接受这种解释,大哭大闹,最后革委会领导拍桌子:“告诉你们,他这是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国家,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反对文化大革命,罪行极大!你们再胡闹就抓起你们!”王太太没敢再吱声,归来后,一家人悄悄地葬了王先生。 王先生之死,终是院里大事,老邻居悄悄凑在一起说三道四,但总说不出个所以然,找不出答案。后来我想大约是这样,王先生还是个很老实的人,平时胆很小,多余的话从不敢说半句,出轨的事更不敢,树上掉片树叶怕砸着头,解放后一茬又一茬的运动,他小心翼翼地挨过来,内心的紧张恐惧却与日俱增,直到要审查他,革委会领导一拍桌子,他彻底被击垮了。 王先生一死,王家彻底败落了。 王先生大女儿,一个很漂亮的姑娘,做医院护士,匆匆出嫁,又匆匆离婚。后来在市场摆摊卖衣服,腰间挎着腰包,脸晒得很黑,吆三喝四,全然看不到那曾经有过的书卷气。 二女儿打小好读书学习,佩三条杠,后来也是婚姻不顺,独自学写电影剧本,屡屡不成。四十余岁时,千方百计托人想嫁个台湾老头,也不知后来是否如她所愿。 小儿子曾与我同学,很文弱,像个小姑娘,长的也细皮嫩肉,后来却成了五大三粗的汉子,胸前还堆着胸毛,也早早下海,开了一家小店,经营小学生文具。偶尔与我见面,俨然做大老板状。 王太太临老也不甘寂寞,挪动着一双半大小脚在街头摆摊卖小孩衣服。每每全家团聚时,老太太事先买好一大篮水果,橘子、大枣等,手持一杆小秤,为每个儿女称出一份。嘴里还叨叨着说,外面一块二一斤,我卖给你们一块一斤,一手交钱一手交水果,儿女们似乎见怪不怪,很习惯如此。 王家后人如此结局,着实让我想不明白。 (责任编辑:祁桂平) |